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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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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轶不需要多劳心劳力只消往城里酒肆茶馆中一坐便可听到满城百姓热火朝天地议论着镇国侯府家的世子将于下月初五迎娶尚书大人的千金。
他们说世子气宇轩昂一表人才,写得一手好文章,为人儒雅非常。又说杜小姐知书达礼进退有度,一手女红针绣当真栩栩如生,真真才子佳人,天作之合。
世人总是喜欢把美好的事物两相结合拼凑出他们喜欢的模样并为之唏嘘称赞,从来不顾当事人的想法。
解轶走出茶馆回头望了一眼,冷笑,天作之合?许是貌合神离也未可。
他没有多管闲事。每日看着沈栁垂头丧气地在屋里读书,一看便是一整天,书拿倒了也不知,嘴里念念有词。他的箫已经放进匣子锁了起来。夜深人静的时候解轶看他痴痴地盯着小巷旁的阁楼,只是里面已经人去楼空。再也没有悠悠琴声,再也没有那么一个女子,素手拂弦,情意靡靡。院子里再也没有低沉箫声相和。之前的琴瑟和鸣像是午夜梦回时的一场镜花水月,虚假的,幻影的,指尖触不到镜中娇花,水中的月亮被突如其来的石子碾碎了光华。
解轶没有入睡,自从陆时迁死了之后他再也不得酣眠,一整夜一整夜地坐着,从天黑到天亮。隔壁的人也没有睡,他一直在画画,普兰,朱红,青莲,深绿,浅黛,各种颜料在笔尖润色,一笔一划勾勒出从前纱窗剪影的那个人,一颦一笑,颦眉展颜,心中笔下都是她,唯有她。一张一张地挂在房内,微风吹来的时候纸张轻扬,好像下一刻画里的人会走出来对着他福身,轻轻唤着:“沈郎君。”音调婉转,呵气如兰。
他不停地画,像是魔魇了一般。
时间在笔下一点一点消逝。
初三的晚上,解轶的房门被大力推开,那个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停画画的人一双熬红了的眼睛在憔悴的脸上分外骇人,像是索命的厉鬼一般。他撩起衣衫下摆重重地跪在解轶面前眼里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我要带她走!解兄求你帮我。”说罢他上身猛伏,额头在地上叩出一声清响。他曾经见识过解轶在八尺高的墙上不用任何借机一蹴而起,也见过解轶在一群拦路街霸中一发无损打得人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他知道解轶有这种能力。
解轶审视着他许久,他知道这对一个自小熟读四书五经的莘莘学子来说需要多大的决心,这意味着他放弃了他从踏上学堂开始就注定要走的路,背弃了他自小灌输的礼义廉耻,天枰的两端得失太毋庸置疑,所以这几天解轶一直不动声色地等,他想看看飘渺未知的前途和情投意合的意中人这小书生会如何选。而今这个选择似乎意料之中。
“不会后悔么?”
“我不敢断言以后,至少今时今日,我不会后悔!”
解轶嘴角弯了弯,把人拉了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做事畏前畏尾作甚!喜欢的就去争取,哪怕结局不尽如人意至少你也争过试过!”
三更鼓响,解轶带着沈栁潜进了尚书府。心如捣鼓的书生跟在黑衣男子的身后看着他宽广健壮的脊背仿佛找到了勇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杜小姐因为即将出嫁搬了住所,两人无头苍蝇地转了转,终于遇到几个夜巡的家丁,解轶一只手如钢爪铁臂般伸了出去一把把尾末的人拽住另一只手眼疾手快地把嘴捂上低声威胁:“杜小姐闺房何处?不说仔细脑袋!”
那家丁惊恐万状,两只眼睛睁得大大使劲摇头。
解轶捂在嘴上的手稍稍放松,听清他的言语这才一个手刀劈下去,家丁一身疲软地瘫落在地。
沈栁一声短促的惊叫:“解兄,这这……”
“无事,让他昏睡而已。”
小书生这才放宽了心。
一路兜兜转转终于到了杜小姐闺阁,沈栁一时间却像近乡情怯般,踌躇了再踌躇,这才开门慢慢走上木梯,一声声轻轻踏在木质发出的响声,像主人忐忑不安的心情。
解轶在楼下静静等着,等了许久没听到任何动静。解轶一跃而起从二楼回廊绕了进去,却看见沈栁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面前的女子一身白衣无风自扬在空中轻轻地荡着,悬在房梁上的白绫绕在她的雪颈上勒出一条紫痕,已是魂归九天。
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
“沈栁!”
解轶喊他。
一动不动的小书生费力地眨了眨眼,向解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解兄,你说杜小姐这是怎的了?怎的在梁上荡呀,多难受啊。”
解轶想拉他走,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力气突然大了很多,一使劲挣脱了解轶的桎梏:“再等我一下,再等我一下好不好?我把她接下来,这样太难受了,再等等我。”他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却生生忍着,泪眼朦胧地看着解轶声声哀求,不等解轶说话便手脚并用地爬到桌子上,脚一蹬把一旁的凳子踩倒,发出突兀的声响。
许是家丁刚好巡视经过,听到声音后聚了过来,隐隐听到他们商量着上楼的声音。
“沈栁!该走了!”
小书生已经泪流满面,把逝去的姑娘小心翼翼地揽在怀里对解轶的叫喊充耳不闻。兀自开口道:“是我来迟了,是我来迟了,你醒来好不好?我带你去看山看水看农家炊烟袅袅,你醒来好不好?”说到最后泣不成声,抑制不住地一顿一抽。
脚步声陆陆续续踩上木梯。
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书生依旧絮絮叨叨着,声音温柔似水:“我画了好多你的画,等你醒来我给你看呀。你不是说我画工了得么?以后只给你看好不好?”他把脸贴在她的脸上,被触及的冰冷激得一阵心悸。
脚步已经在回廊响起,家丁们交谈的声音仿佛在耳际。
“沈栁!人死了难不成你还要败她名节不成!”解轶下了重话。
小书生茫然地看着他这才如梦初醒,又听到屋外人音交谈,一抹眼泪:“谢兄,你再等我,再等我片刻。我总不能,不能让她躺在地上离去。”说着把怀里的人拦腰抱起想把她送到床上却一时脱力一人一尸重重摔在地上,许是听到屋里动静,屋外的人跑了起来。沈栁一咬牙复把人抱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床边走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群人拥拥挤挤地闯了进来,却发现屋里纱窗大开着,没有半点人迹,本该在层层纱帐中休息的小姐暴露在人群里脖子上一道紫痕触目惊心。
杜尚书一心父凭女贵,好不容易搭上镇国侯府,却在好事将近之时女儿自缢在闺房中,偷鸡不成蚀把米,恼羞成怒之下认定女儿是被人杀死的,彻府搜查,在假山之下找到被人敲昏过去了的家丁,一问才知昨夜确实有两名男子潜入府邸询问小姐住所。其中一人身形有点像巷尾那沈相公模样。
与此同时小姐身边的姊朱也被叫了出去,她昨夜守在小姐身边因为精神不济打了个哈欠被小姐遣去先睡,因为平日里也常是如此,小姐脸色又与平常无异,她不做多想便退了下去,小姐身边的老妈子也因为贪酒早早睡死了过去。
观这情形杜小姐应是早存死志,只是姊朱年纪轻,经不住恐吓,怕老爷责骂又因朝夕相处的小姐突然死去心中害怕便把小姐前几日在南山寺的事一股脑儿都交代了出去。杜尚书自以为证据确凿一纸状书把沈栁告上了京都府尹。
沈栁正因杜小姐的死心灰意冷,被押进府衙也不作辩解,很是干脆地认罪画押锒铛入狱,杀人偿命,拟秋日问斩。
解轶明了沈栁心情,也不多说多话,静静地在他身边待着,权当陪他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到底命不该绝。
一日阴暗的牢房里迎来访客,那人英姿飒爽,眉眼深邃,一张脸不怒而威,身上穿着明黄色衣衫上面绣着四爪金龙蓄势待飞。却是当朝太子。因为前段时间遭遇刺客,重伤之下被沈栁救了下来。相处之下发现沈栁胸怀涛壑见解不凡。伤愈回宫后因为琐事相扰没有及时遣人相请沈栁。直到稍有空闲时却被告知沈栁杀人入狱。
“本宫知道并非你所为,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这句话说完不过短短数日,此案便开庭重审。
沈栁得赦后被邀为太子幕僚。
解轶见此不再逗留。等到再见到小书生时已经是几十年后。彼时的太子已登九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年被口口声声唾弃穷腐酸儒的书生如今也是位高权重的肱骨之臣。
大腹便便地由着一干轿夫抬进了府邸。
解轶站在高墙大院门前思绪万千,甫一转身便看到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人被推搡着赶了出来,一帮家丁面目可憎地嘲弄着,讥笑着。那年轻人面带难堪地站了起来,一张脸气得煞白,却只能恨恨地转身离开。
解轶突然想起几十年前那个笑得一脸腼腆的年轻人,跟刚刚养尊处优的朝廷大臣完全挂不上勾。
他想问他,你还记得自己当年落魄的模样么?
想问他,你还记得那个为你笑为你死的姑娘么?
想问他,当年问你可会后悔现如今答案还是一样么?
想是悉数忘得一干二净了,偶尔回味年少也只是一句年少轻狂一笔带过,再提起那位姑娘应是隐隐带着夸耀的语气说着曾经有位姑娘为了我而死罢?
解轶再看一眼这何等威风堂堂的府邸不带任何眷恋地转身离开。料想这高高在上的沈大人如今应是不认得他这等小人物罢!
当年琴曲悠悠箫声呜,月下银霜证情笃,而今美人黄土淆白骨,旧情烂作心中墓。
毕竟,世情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