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酴醾惹火》夏悦草

1、第1章

　　今天是新一年的立夏日。
　　昨天还闷热着，现在站在窗口向外望，天空辽阔阴暗，体感温度到是舒服了许多。
　　林小红边握着手机，边忍不住第五次下翻去看时间：09:23分，2020年5月5日，庚子年四月十三。
　　看到阴历日期，还不由下意识想，现在看时间可真是方便了。不像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每天就惦记着搬个小凳子撕日历。也不像后来在挂历上拿手指横竖划着找……
　　“林小红，你能不能不要看了！”
　　方媛媛是个急脾气，一急就出点小乱。卷着发，分了这么两秒地心，就把一缕头发给卷成了一个蚕丝茧，忙哎呀呀地拉出来。
　　“呀！还行……能看！媛媛啊，你真的已经很美啦。你看咱们站一块，看看，你多像个大明星。行了咱们就走吧——”
　　林小红实在忍不住，上前轻搂住方媛媛地肩，假意殷殷地哀求着。
　　她在客厅已经有意来回晃了近半个小时。方媛媛还在自觉不完美地摆弄着头发，边晃住脑袋，边查看妆容到底够不够服贴自然……
　　方媛媛现在照镜子，心里总会想一下，眨眼三十四啦……看上去还显得青春嘛？美容院的钱没少砸，说二十八，应该也像吧……复又在镜里看高挑地林小红，虽没化妆，也还是和十几年前一样，显出微微地纯真模样。
　　“林小红，你别老催啊催！我可从来没这么早出过门，要不是看在和你的情分。哎你知不知道今天是长假的最后一天？地铁里的人一点也不少。我不收拾好自己，可没自信出门！”
　　“你就爱夸张，是吧！我是在表达，这个时间点了。我很急了。”
　　“急？急，赶紧往右，进去关门啊！催我干嘛？你别说你不知道我啊。”
　　“媛媛，表姐表姑妈还叫我们吃午饭……”
　　“还要和你们家陆任颉谈清楚，把他稳住了是吧？讨厌，最后十五分钟。”
　　她俩一贯一个一说话就撒娇卖痴，一个含蓄明了爱说些理。时不时短兵相接，也不管牛头怎么对马嘴。反正从小一起长大，心里都清楚对方，东拉西扯迂回还转也就那么点意思。
　　林小红和方媛媛都来自一个四周皆是农田的湖边小镇，鱼米之乡的一隅。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真是半点不错。靠山的人性格似山，靠水的人就似水，柔情清澈更多些。两人都已经在这座都市待了十几年，方媛媛总爱卷发浓密地披撒，欧美风格装扮，像艳阳下开得浓烈地西班牙国花——石榴花。
　　林小红呢，昨天下午才从小镇坐高铁返回，特意咨询孩子回小镇读书的事，最主要还要面对面和陆任颉把自己的意图好好说清楚。电话也好，微信、视频也罢，总像各自摆着姿势，隔着千山万水一般。她带着小杰离开的这个地方，却是陆任颉出生、学习、成长的故乡……只不过因这次疫情回家待了半年，林小红气质已经大变。人还是那个人，却自然随意，更像一副缥缈浅淡地水彩画了。
　　十点之后，两人带了口罩，终于出了方媛媛家。
　　“媛媛？现在小区房租多少了？”
　　“比你那时候贵了一千五、二千吧，还要看装修。”
　　“真的挺厉害，不过比你以前租的小洋楼便宜，你那时候可真舍得。”
　　“这都五六年前了，别提了，谁年轻时，不想纸醉金迷一番。唉，你不觉得小洋楼很美吗？”
　　“美啊……咱们镇上现在自己盖的两层小楼也很美，院子里还有花圃、鸡笼鸭舍。你看看这个小区，它和我搬来时一摸一样，还是这么熟悉的感觉。也挺美！”
　　“我怎么不觉得……这不挺普通……你审美变低了吧。”
　　这小区就是以前林小红住过的，原封未动，90年代初的六层高楼房。因为年代有些久，白墙泛灰，里面树木都已经粗壮。处处绿茵茵，小区有个小花园，健身器材都齐备。因为垃圾分类，路面比以前整洁干净了许多。
　　林小红闭着眼就能从小区的路走到马路上。然后在心里假设沿着人行道默走，向左十分钟，就有免费开放占地约50英亩的老公园。里面总有两三波人组团唱些着老歌，还有几组跳着不同舞种的中老年舞蹈团。儿童乐园里有许多小孩，色彩斑斓地游乐设施。跑步、打羽毛球的人零星遍布在林荫树，石砖路上。
　　向右走，没几分钟就是地铁站，两边一色是广告牌林立，各种便利、小吃、杂货铺。蛋糕地甜香和麻辣、烤串、肉脯香混合，多年未变过。
　　两人跟着进站地人流刷了手机，就靠自动扶梯进了站台。缓缓停靠的地铁，如一条白色铁龙，齐刷刷地打开一道道门。人们熙熙攘攘进入。拥挤着找到各自站立地位置后，低头看起手里的手机，或三两交谈、闭目养神。
　　方媛媛今天偏穿了一双高高地尖跟鞋，站着没多久就脚疼起来，手拉栏杆使上力也缓和不了。看到有人下去，多出一个位子，忙拢着小包跑过去。一个穿着旗袍地中年妇女比她更快一步，就坐稳了。
　　两人速度都快，林小红还在看着玻璃外的漆黑发呆，就听到方媛媛和旗袍妇女的争吵声。
　　“你怎么抢位子！”
　　“我先看到的，我已经坐了，你还坐过来啊。”
　　另外两个穿着同样款式旗袍，不同颜色花样的妇女也围了上来。
　　“人家都坐了，你还抢啊。”
　　“我们是去古镇玩，拍照的！衣服不能弄皱，你看你刚才撞的，旗袍上都压了好几条纹路了。”
　　林小红长得高，一贯是穿低跟鞋，从来不觉得站着难受，就忘了提醒方媛媛。也还是以为她这几年为了省钱不打车，坐地铁也是有经验的，偏她出门都是避开高峰。不管鞋跟多高，总能找到个位子。所以，现在这事还真怪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下站就下去。”
　　“我是被她冲过去带的，你们看看，我头发都弄乱掉了，我这裙子也是真丝的，不能皱好嘛！”
　　林小红拉着犹气愤不已的方媛媛往车门去。
　　“下去什么？不是还有好几站，你这人怎么那么怕麻烦！她们人多了不起啊？”
　　“你看这么多人看着，多破坏你形象。我们下去，我叫个车，都是我急着办事，好吧。”
　　两人上了私车，短信提醒各路信息都一一核对报过，方媛媛支着下巴缩着身体依然闷闷不乐。
　　外面正在堵车，林小红看着一排排闪着尾灯的车龙，心想，这情况也真是没变。就车子间隔的距离更窄了，车海的车更多了……
　　“媛媛，好了，没事了。这不是不用站着，堵就堵吧，刚才导航播报一个小时能到。”
　　“……我就是生气！忍不住。这女人有了点年纪就了不起啊！上来就说别人不对、不对。”
　　“其实这事地铁上常有，要是生气，哪里气的过来。我以前早高峰的时候头都被包啊、PSP、手机、IPAD都撞过。”
　　方媛媛也气不出来了，还有点想笑。
　　“你以前这么惨啊！那我可不能早高峰去挤地铁，哈哈哈。”
　　“对啊，我以前真的很惨。有一次眼睛还被一个下车的人手肘撞了，我还戴着隐形眼镜，当时就掉了一只。”
　　“哈哈哈，真的，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后来呢？”
　　“后来我当了一天独眼侠呗。”
　　派出所到是人不多，拿了号排着等了两个人就到了林小红。
　　她把自己意图说清楚后，办事的民警到是不稀奇这种情况。对照了信息，就和她再三确定。
　　“是要去当地读小学、中学？本市户口……有当地有产证吗？”
　　“有、有的。产证上有我名字。”
　　她把事先网上查好的资料都一一递上，像以前上班时去办公司事务一样，认真周详。
　　“好……按照政策，那都没问题……但是高考要回户口所在地。也就是高三前要转回。具体要求，你在这叠资料上拿一张回去看……然后扫描一下这里的微信号……”
　　“好的。”
　　林小红刚出门，方媛媛就迎了上来。
　　“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
　　刚说完，手机就开始播放铃音，林小红拿起，就看到陆任颉的电话打了进来。方媛媛撸了下卷发，耸了耸肩走到一边，把这个“艰难”又不得不面对的时间让给她。
　　“你在哪里？”
　　“……刚从派出所出来。”
　　“你是不是非要一意孤行？”
　　林小红一时说不出话，她的心跳的很快。为了回老家的事，她和陆任颉几乎半冷战了这半年，小杰还在老家，陆任颉已经半年没有看到过他们。
　　他可以去看他们，在疫情解禁回复正常通行后就可以，但是他没有……林小红知道他在给她施加压力，这些都是商业谈判的惯用模式。她推测过无数次，这个压力的最后力量，是什么……可能来源于婚姻形式的瓦解。
　　她还不想和他走到那个结果。
　　这也就是通话、视频所带来的负面效果，语言的冲击力，把感觉破坏地支零而失去准确。如果他们是谈论一件目的明确，内容简单的事，那么尽可以简单地你来我往应付过去。
　　偏偏他们要谈论的东西，是他们彼此内心真实的被层层隐藏的，彼此都想拉赢对方的心。
　　“我们见面后谈好不好。”
　　林小红温婉地问道，用她对他一贯的耐心。只不知道他还吃不吃这一套，亦或想，这就是她的目的，为此用尽了心思。
　　“好我们见面谈，我现在还在高速堵着。”
　　方媛媛看着林小红僵硬的背影，就知道她其实一直挺紧张，尽管年岁上涨，也算成熟有毅力了。可是她追寻传统和做真实的自己之间有条沟。
　　微信有语音通话，第二通进来，方媛媛接起，就听到凌表姐不高兴的声音。
　　“怎么回事，小红电话怎么了，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到。我妈在问，现在又问了，听到没？听到没？”
　　“她和陆任颉在打电话！你怎么可能打的进去。”
　　“他们怎么了，老夫老妻的，还没讲通啊。这什么效率？”
　　“我哪里搞得清楚，原来看着挺羡慕的，还真不适应。有种沉默叫窒息……唉唉，你笑什么？”
　　林小红和方媛媛到表姑妈家的时候，表姐正敷着一张金箔面膜，在涂脚趾甲油，那样子说不出的怪异可笑。表姑妈一边摆筷子一边不满意地唠叨着。
　　“小红小红，你来评评理，叫她陪表姑夫去医院拿个药，她偏说不去。一个大龄女青年天天在家里面蹲着，你说人看了烦不烦。”
　　“你天天这么说，我烦不烦？我是休息，又不是不工作不赚钱，白吃白住。”
　　林小红和方媛媛对于这种场面已经见怪不怪，两人相视笑笑，权当她们在闲话家常。自从多年前当真劝过，把自己绕了几圈后，她们就知道，这种“沟通”，外人是没发劝的，问题多半还会越挖越深，因为表姑妈会倒退着回到几个月前的类似问题、一年前的类似问题、几年前的类似问题……她这方面记性好的，让人惊讶。
　　“表姑妈永远是对的，嘿嘿。”
　　方媛媛这几年和表姐一起做服装生意，总是要帮她一把，偏表姐正没地方撒气，看到方媛媛就知道解气的来了。
　　“媛媛，老家像你那么大，也是大龄了吧。你妈催不催你？”
　　“我妈哪有表姑妈关心你那么关心我。”
　　“妈，你看，你也关心关心媛媛，你不是说那个一起跳舞的张阿姨家离婚的儿子，挺老实，你和媛媛说说。”
　　“说什么，你们天天吵吵的，还想不想我活的长一点。”
　　表姑夫拎着一袋刚配好的药进门，林小红正洗了手，忙去扶他穿鞋。表姑夫乘势像她点点头，颤颤巍巍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
　　“两个女人，天天在家吵。你们先吃，不用等我。我去边上坐一会。”
　　“坐什么，一起吃。客人来了，主人坐在边上唉声叹气地，以后人家还敢来啊。”
　　表姑妈看着表姑夫和表姐，就觉得不称心，没一个顺她的意。
　　“表姑妈，表姑夫累了，我们等会吃，我和媛媛都不饿。”
　　表姑夫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挥着手，意思吃饭吃饭。
　　“唉，小红看到吗？他们现在就看你顺眼。”
　　表姐也洗了脸和手，大家在桌前团团坐下，这是一桌典型的家常菜，红烧、清蒸，还有两个水烫过的蔬菜，放了点蒜末调料。表姑夫大多数就吃他面前的这两个蔬菜。
　　“你吃虾呀。”
　　表姑妈喜欢劝菜，看到大家都吃的好好的，就把注意力又放到表姑夫身上。
　　“虾要发的，不好吃。”
　　“一个两个又不要紧，听我的吃不死的。”
　　“不吃不吃。”
　　“哎呀，妈，你烦不烦，爸身体不好，你让他自己来，万一吃多了不舒服，又要半夜跑医院挂急诊啊。我明天上班了，可没时间！”
　　“我就不信，吃一两个虾会晕过去！来，小红、媛媛你们吃。我就说他还是缺少运动，和我去跳跳广场舞挺好。”
　　“我才不去，马路边上空气好啊？”
　　“小红，你说老家湖边有人出售的房子可以做民宿，这件事后来你去谈过没有。”
　　林小红边谢着表姑妈夹过来的菜，边点头。今天姑妈比以前都殷勤，好容易才嘴里空出来说话。
　　“都办好了，正在找人准备图纸，重新装修呢。”
　　“呀，你现在脑子越来越好用了。我就说，这是件现成的好事。我正要和你说，装修算我的，我家这两个老的你看到了。以后给他们备一件房。终于好让他们有个地方养养心了。”
　　林小红一听就知道表姐是早有准备，难怪最近催着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表姑妈和表姑夫脸上也有了笑，看着表姐算是有了过去满意期待的表情。
　　“来来，大家干一杯。爸，你就喝白开水好了。”
　　“唉，别拦我，今天我也喝点这个……橙汁！”
　　“表姑夫，你糖尿病，不怕的？”
　　方媛媛不甚明了的夸张问道，表姐用手捂住嘴，和林小红耳语。
　　“别说我喜欢占便宜，两个老的在家里实在是快吵死了。就当帮姐姐一下。”
　　林小红忍不住笑着点头，也和她耳语到。
　　“接送自己来。”
　　大家终于默契地举着杯子，没有争议地碰在了一起。
　　这个混乱的插曲让林小红面对和陆任颉接下来谈论的事，冲淡了些忐忑和紧张。
　　餐后表姐开车，三人直接去了距离不远地商场，方媛媛和表姐代理的一家服装品牌店就在商场的一楼。两人一路上说着这段时间因为疫情亏损的事。
　　“如果这三个月，不能把前几个月的房租挣回来，我看我们还是直接关门。”
　　“怎么不能挣回来，我们网络直播不是销量还挺好。”
　　林小红不由对表姐和方媛媛刮目相看。
　　“你们还行啊，还搞了网络直播！”
　　“你不知道吧，现在有店铺，再开个直播，销路就出来了！不过可是要付出更多时间和辛苦，一天不知道要试多少套衣服……凌表姐还要上班，下班才有空。我常常一个人在那和客户扯，一天下来都不会说话了。”
　　方媛媛一副快坚持不下去的样子，表姐一贯冷静，从后视镜看着她，就拿出指挥者态度训道。
　　“你看，你34看着像26一样，我38了，又没你漂亮，当然你开直播比我客户多。其它不都是我在做。咱们没结婚，再没钱没事业，以后要怎么办？”
　　“过几年，我要是和老欧结婚，就去阿尔卑斯山脚下，做代购。开家旅行社。实在不想在地铁里挤来挤去，天天顶着月亮回家——”
　　林小红初还听着挺有意思，等方媛媛说完才觉得有点悲意。
　　“为什么去阿尔卑斯山？你又在异想天开吧，哪儿没有山？父母朋友都在这，到那边有事谁帮你？”
　　车里一时有点静寂，下车后方媛媛去店里开门。表姐才走在后面和林小红说道。
　　“她一向不靠谱，但是也知道老家人都已经看不上她了。所以想着趁自己还漂亮去做外国农民。其实还不是做你在做的那些事……到时候再浪费两年，又……”
　　两人都记得她多年前青春骄横地模样，真是岁月如烟。转瞬即逝。
　　差不多快下午三点，林小红就觉得陆任颉该到了。
　　她推开店里的玻璃门走出去，果然在人群的那头，看到他正走过来。
　　就像他们第一看见那样。
　　他穿着件淡蓝色的商务衬衫，所有的人都在一瞬像是虚晃的背景。只他的模样，比十年前消瘦，面容有些疲乏，眼神却越发犀利。不疾不徐地从容走来，一步步像踏破了这些年的岁月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