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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八十一章 身老沧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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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身老沧洲
也许应了那句乐极生悲,这粗犷野性的苗疆男人以为得到了我的心,结果,皇帝宣召我往盛京提督府走了一趟,我知道,我彻底沦陷在了盛京提督那双苍茫决绝的素黑眼瞳里。
我奇怪提督府为何没有女主人,照顾周培公的一对老仆妇回说,夫人是前年走的,也是挨不住这东北的天寒地冻,夫人出身茶商世家,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可也经不住东北这天气。
是啊,盛京的天气,一年有大半年时间都得生火取暖,要没有火炉子,这屋子里完全不能住人。这要出门,就得里三层外三层,大棉袄大棉裤加上裘皮羊皮大衣裤子,这也就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八旗军士能适应。
最致命的,恐怕还是哀莫大于心死,周培公的书房里,经史子集兵法诗词,书房主人简直是兼收并蓄,学富五车,看那墙上悬挂的书法弓箭,这是个文韬武略有胆有识的忠诚良将啊。
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盛京这个地方,上有盛京将军衙门,下有故宫权贵八旗佐领横行霸道,周培公一个汉人,挂了个闲职,这日子能好过嘛?
“可惜老爷自小勤学苦读,文韬武略,有胆有识,平三藩的时候立下了大大的功劳,可就因为是汉人,那些八旗佐领旗主就眼红,向皇上进谗言,生生把老爷发配到这个地方来,跟流放没什么区别。”
又一个戴梓,又一个流放,又一个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又一个心在天山,身老沧洲的辛稼轩。
“五叔,够了,别说了,跟安大夫说这个做什么,咳咳咳,皇上有皇上的难处,皇上能提出满汉一家,能起用绿营将领,已经是旷古烁今的开明君主,你们懂什么,咳咳咳…………”
老仆人的愤愤不平让躺椅上消瘦憔悴的病人忍不住发声呵斥,我忙端上刚熬好的雪梨炖川贝母,笑着宽解道:“大人别动怒,伤身,您这身子可经不起折腾,五叔也是,晓得大人一心报国,忠君为民,怎么能说这些个大逆不道的话,安莎是皇上身边行走的人,你们下边的人不知道,安莎可是清楚,皇上用人一向唯才是举,不分什么满人汉人,要不像安莎这样的洋夷还能当太医院六品供奉,这可怎么说呢?”
我起身,递过汤匙给五嫂,低头替这虚耗病重的男人掖好羊羔大毛被子,又推心置腹说道:“奴才们不懂坐在上头那把椅子上之人的难处,大人也不必上心动怒,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造化,我这个外国人冷眼瞧着,大清国这位君主不说是什么千古圣人,可对于皇帝这份职业着实是尽心尽责,还算是位在其位谋其事的合格皇帝,大人为主子分忧,原是没错的。”
我这非主流的话让周培公晦暗的脸色突然有了一些光彩,侧目看了我半晌,这才艰难起身喝药,吃了两口那雪梨汤,便推开手,不愿再吃什么汤水。
老仆妇劝说这是皇帝特地赏赐的,上好的冀中雪梨,上好的川贝母,加上冰糖熬制了半日,止咳化痰功效可好,老爷就多吃两口。
我接过那粗瓷碗,对两个仆妇点头,吩咐道:“今日雪停了,开半扇窗户透透气,这屋子里有些闷得发霉,五嫂说的是,大人就多吃些,这可是我从宫里刘声芳老供奉那里得到的秘方,天天吃这个,什么肺病都可以治好。”
周培公目光又黯淡了些,听到我说起他的病,只是无力地摇摇手,喘着气叹道:“罢了,又不是什么仙丹,这些年吃的药还不够多的,先生费心,还是回去伺候皇上去吧,我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不劳先生费心。”
这话生分的,让我怵立片刻,但却不愿与这不修边幅的男人计较,反而吩咐两个小厮道,你们去准备一些刮脸修发的洗漱物品,我来给你们大人修整修整脸面,要不一会儿子客人来了,大人也不好见人不是。
“咳咳咳,我这久病之人,什么客人,还是替我回了吧,先生这是何必呢?”
我笑了,回头对五叔五嫂道:“大人这病啊,我看一半都是闷出来的,这地方天寒地冻,大人心绪不畅,又没什么旧友亲朋,这整天闷家里,这没病也闷出病来,皇上日理万机,在盛京停留不过几日,这随行的官员里大人也有不少老相识不是,他们也是安莎的朋友,安莎斗胆,就替大人请了他们过来,跟大人叙叙旧,不好吗?这多见见人气,大人身子骨自然就会好起来的,五叔五嫂,麻烦两位,今日午饭加几个菜,不必奢华,够吃就行。”
两个老仆妇欢天喜地答应着去了,周培公却不乐意了,有些发脾气道:“安先生也太多事了,在下的亲友都在南方,这皇上随行中能有什么朋友,再说了,在下不愿见人,见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先生还是让我这病人清静清静吧。”
我不理会这病人的蛮不讲理,强硬安排道:“大人,好,好,就算不是大人的朋友,是安莎的朋友,大人就给我这大夫一点面子,随便见见,大人别忘了,安莎可是皇上安排过来给大人看病的,大人这个样子是要把皇上的好意都拂逆了吗?”
“好意,什么好意,这好意便是开这么多苦药,不停地吃,也不见好,吃这么多药有什么用,都说是好意,周昌就领了你们的好意,可这药,我是真不想吃了。”
周培公是什么人,那可是当年平三藩时天不怕地不怕,带着一帮八旗纨绔子弟就敢平叛王辅臣的人,论才学不输李光地,论带兵,不输图海费扬古的人,这会子却跟个孩子似的,我也是真真无法,只能摇头,哄孩子道,好,好,大人不爱吃这苦药,那好办,安莎已经让李德全李大总管托传信的驿马从太医院乐太医那里送成药过来,加了蜂蜜调和的丸子,保管大人吃起来不苦。
我的退让叫周培公也是真真无法,这古灵精怪的太医,估计确实有点少见多怪,他索性叹息一声,转头不理我。
两个小厮却拿了胰皂毛巾剃刀刷子热水等物品进来,我始终保持着好心情,将一大块蓝布罩住这鬓发花白的男人全身,只留下脑袋露在外面,口里笑道:“麻烦大人配合一下,这屋子里暖和,安莎手脚快,保管一会子就好。”
这护理病人的活我做起来却是不陌生,不由分说便拿起剃刀刷子开干,这被我照顾的病人在短暂的沉默后终于爆发了,跳起来,发火道:“你这洋大夫到底想干嘛?我周昌的生死不需要你来关心,你就跟那些名医大夫一样把把脉开两济药装装样子就好了,犯得着专门跑到我家里来伺候吗?你又不是奴才,何必这么作践自己!”
惊了半刻,我只把这病弱男人往躺椅上强势一按,一丝火气都没有,冷笑道:“大人说反了吧,是大人在作践自己,因为自己的空悲切,白了少年头,枉负了凌云才志,到头来不过心在天山,身老沧洲,大人因此才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大人心中有怨,心中有气,尽可以对安莎发作,因为安莎是个局外人,正因为如此,皇上才指派安莎来照看大人,大人与皇上君臣相知,难道不明白这深意吗?”
我正在揭开周培公孱弱的伤疤,没想到客人便到了,是李光地和陈廷敬,还有狼兆,这家伙也来凑热闹,这下是真热闹了。
李光地是给我送药来,顺便来拜访周培公这位平三藩的名将,陈廷敬不过是陪客,他是个不招摇的人,一直管着户部,近来因弹劾高士奇,升迁左都御史,皇帝身边两大红人都到齐了。
这也算周培公的一点生前荣耀了,皇帝给脸。
“哟,稀客,两位大人,快请坐,看看,咱们的封疆大吏提督大人正耍小孩脾气,连头都不愿剃,胡子拉碴的,让两位大人看笑话。”
我说话的口气跟女主人似的,李光地和狼兆都不约而同抿唇一笑,还是把一大包惠仁堂的成药放在桌上,打量了一番简陋的房间,毫不介意地坐下了,我忙吩咐小厮上茶。
这下周培公是有火都发不出来,加上刚才被我一番抢白,因为我刚才说到了他的痛处,这会子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对于皇帝的安排心术,对于我这个大夫的尽心尽职不卑不亢,他实在无言以对了。
“今日我和陈大人副都统大人不请自来,提督大人可千万别动气,这不是安供奉托我把药给您送来,另外皇上看了大人在病中完成的兵法地图时政节略,让我转告大人,远在庙堂不忘忧国,大人辛苦了,这会子还是好好养病要紧,安供奉可是宫里中西兼通的名医,在阿拉布通救过皇上的命,大人可以放心调养身体,不要太操劳了。”
李光地脸色吃醋是吃醋,不过场面话该说的一句不少,陈廷敬不善言语,但进门时私底下塞了一个红包给老仆夫妻,这多半是皇帝的意思。
狼兆带了两个精壮军士,对周培公作揖道:“提督大人,这两个是皇上特地从八旗禁军里选派的两名八旗校尉,今日在下带来,保护大人安全,跑个腿打个杂什么的在盛京衙门里也熟门熟路,免得那些个不懂事的八旗佐领过来找事儿。”
周培公觑眼扫视了一圈来人,心下不言语,连我都看出来皇帝的意思,这真是君恩无从拒,周培公病势已久,这会子人都不太清醒,皇帝思虑是周到的,只是总是让人有些心凉。
我忙叫那老仆妇和两个小厮张罗大家吃饭,不过是东北家常菜,周家日子过得也不宽裕,李光地因有陈廷敬作陪,不好与我套近乎,眼神可没闲着,一直盯着围着我打转的狼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