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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扫墓,扫的是未亡人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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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风蜡花,Blenda郁金香和洋桔梗,帮我扎个花束。”
“好的小姐,婚礼用吗?”
“不……算是吧。”
柳素昔抱着花束到了允山公墓,郊区的气温比市区里低一些,水汽也似乎更加充沛,只是天空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层过滤了阳光,又把空气都挤到了一块儿。柳素昔甚至能感觉到手臂上沾染了细腻的露水,把她的情绪都堵塞在身体里无处宣泄。
她特地坐公交车过来,害怕来得太快没给自己足够的准备时间,她就好像是一个第一次见自己母亲的孩子,生怕有什么缺点让母亲不喜欢她。坐在公交车上摇摇晃晃地进了林区,她又开始嘲笑自己太过小心,来看自己的母亲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呢?母亲能够接受自己孩子的任何模样,以任何一种温暖的方式。
柳素昔下车深吸了一口气,已经七年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了,她会不会认不出自己了呢?
她捧着花走在青石路上,天上开始飘起了雨,视野所及之处都模糊起来,像在天地间撑起一把竖琴,记忆的碎片拨弹起无声的忧伤。
她想起她母亲死去的那个清晨——或许是前一天的夜晚,她记得不是很分明,她拉着母亲的手在床边坐了一晚上,想在母亲说渴的第一时间端上一杯水,在母亲喊疼的时候马上揉一揉。她那时候真傻,以为那疼痛揉一揉就能够缓解了。她不敢吵醒母亲,所以动作一直很轻很小心,她也不懂为什么母亲不知不觉地就死过去了,因为整整一夜她的母亲都牢牢地握着她的手,临睡前还跟她说要永远陪着她,看她遇见自己心爱的人,看她出嫁。直到天大亮了,她怎么喊都喊不醒母亲,哆哆嗦嗦地打了120,医生来了,只看了一眼就告诉她她母亲死了。
怎么会呢?她那时想,他们连好好地检查都没有检查过啊,看,她母亲的手还牢牢地抓着她呢,任那医生怎么掰都掰不开。
她那时才七岁。陪着慢慢僵硬的母亲度过了最后一夜。
柳素昔低着头加快了脚步,她捧着花束转过竹林围起来的一方小池塘。
后来她被带去看过许多心理医生,可那个夜晚竟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阴影,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啊!”由于低着头没有看路步子又迈得太紧,在转过竹林的地方她撞上了人,怀里的花束摔在青石路上,掉了两篇花瓣。
“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您……”柳素昔连忙道歉,抬起头的时候愣了一愣。
对方是一个从头发丝到脚尖都很考究的中年男人,一身黑色剪裁得体的西装配着宝蓝色暗纹领带,低调而锐利,柳素昔以设计师的挑剔眼光也逃不出任何瑕疵来。乍一看大约五十岁左右,越是仔细看却更越显得年轻起来。
他撑着一把黑伞,另一只手扶了扶柳素昔,歉声说,“我也有不小心,刚刚在分神,小姑娘你没事吧?”
柳素昔连忙摇头,“我没事。”
那人俯身把地上的花束捡了起来,又把落在地上的两片花瓣拾起来撒到竹林里,说,“花是扫墓人的心意,落在路上容易被别人无心之间践踏了。”
柳素昔接过花束,低笑,“您真有心。”
“这花……”那人盯着柳素昔手里的花束,“Blenda郁金香,这花可不像扫墓用的。”
“是婚礼用的,”柳素昔仰着脸笑了笑,“我妈妈的婚礼。”
那人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么,也笑着说,“你也有心。”
雨忽然下得大了,击鼓一样拍打着竹叶,柳素昔抬手遮了遮,说,“先生,那我先走了。”
她脚步还没移,那人一把拉住她,“小姑娘,你没带伞吗?郊区的天气就是这样说风是雨的,这雨一时半会儿可停不了,要不你拿着我的伞吧。”
柳素昔拒绝,“这怎么行,伞给了我,先生您怎么办?”
“我是开车来的,车就停在前面的停车场,穿过竹林就到了。”
“这……”
“小姑娘,你总要跟你妈妈说说话吧,难不成要你妈妈看着你淋在雨里的狼狈样子?”
那人把伞递过来,脸上带着一点点习惯性的笑意,眼睛像退潮的海水,悠远宁静。他眼里似乎有岁月沉淀下来的深沉和伤感,仿佛融进了墓园的风雨萧疏里。
一个人可以轻易地拒绝别人的好意,却很难拒绝别人的善意,柳素昔接过伞,说,“那我陪先生走到停车场,没有受了您的好意,反让您淋雨的道理。”
那人顿了顿,“也好。”
他给两人撑着伞,沿着西竹林边上的缓坡往停车场走去。那位先生似乎也不是多话的人,又似乎再次沉浸到了自己的思绪里,他身上做工细致的西装没有一丝褶痕,只有裤腿上被溅起了些水渍。
柳素昔时不时地偏头打量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转头问道,“怎么了?担心被我骗了吗?”
柳素昔笑了一下,“谢先生,您是大作家,骗我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做什么。”
“哦?你认识我?”
“经常拜读先生的文字,岂有不认识的道理。”
谢怀裕点了点头,又不再说话。
他撑伞撑得很稳,雨水沿着黑色的伞面落下来,在每一根伞骨上都分布得很平均,有时候雨水会落在他的鞋面上,没有丝毫停留就滑了下去。柳素昔低头看着路面,她穿着高跟鞋走在青石路上并不十分平稳,因此她把注意力集中在脚步上,不经意地问,“先生是为故人来的?”
“故人?”谢怀裕侧头看她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给亲人扫墓一般都是和家人一起来的,您一个人来,想必也是有话对故人说吧?”
谢怀裕过了半晌才回答,“是啊,故人。几十年前的故人了。”
他在雨幕里叹了一口气,像是往雨幕里吹了一口青烟,戛然而止,阒无声息,“在这墓园里待了几十年,围着些素不相识的人,看着毫无瓜葛的人在周遭来来去去,想必是十分寂寞的。”
“有您惦念,那人或许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寂寞。”
谢怀裕似乎笑了一声,说,“一旦怨恨上一个人,想必那人的惦念也都感觉不到了吧,即使感觉的到,也始终不会愿意接受吧。”
柳素昔张了张嘴,想要安慰两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想什么?”谢怀裕问。
“我在想您说的或许没错,一旦心怀怨恨,就再难感受到别人的好了,似乎对别人所有的关心都带了偏见。那您说,心怀怨恨是不是错了?”
“怎么会错呢?”谢怀裕折进停车场,站在一辆黑色宾利傍边,转身对柳素昔说,“怨恨不是在报复别人,也不是在惩罚自己,只是一种人之常情,如此罢了。”
柳素昔笑着说,“您的话我记下了,既然不是报复不是惩罚而只是人之常情,那总有被时光消磨的一天,几十年过去,先生的故人想必也早已忘怀,您的惦念,那人一定收到了。”
谢怀裕顿了顿朗声笑了起来,“你说的没错,我不该把别人想的都和我一样偏执,倒是我自寻烦恼了,活了这么多年竟不如你看得透彻。”他把伞递到柳素昔手里,说,“我的车到了,你也去看你妈妈吧。”
柳素昔接了伞,问,“那,我怎么把伞还给您呢?”
“一把伞罢了,不用费心了。”
柳素昔犹豫了一下,说,“还是要还的,您带着这伞来看故人,您的故人或许认得它呢。我妈妈曾说,已逝的人都是念旧的。”
“念旧啊。”谢怀裕坐在驾驶座上,透过玻璃望着半山上被雨幕笼罩的墓园,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递给柳素昔一张名片,说,“送到这儿来吧,如果我不在,就放在花坛边上,自会有人来收。”
柳素昔看了看,是望庐别府的别墅区,她笑着答应了,说,“没问题,这里我知道。”
谢怀裕点点头,“行,那就麻烦你了。”
“怎么会,是我要谢谢您才对。”柳素昔帮他阖上车门,“您慢走,路上小心。”
目送那辆黑色宾利消失在雨幕里,柳素昔撑着伞折回到竹林。她捧着花束走得缓慢,鞋跟落在青石路面上敲出“嗒”“嗒”的声响,有的地方积了一滩浅水,玉珠落进去溅起一圈一圈的水花。转出竹林就是青灰的断墙,雨水从墙沿的凹槽处串珠一样滑落下来,被雨淋湿的墙面晕出水彩一样深浅不一的痕迹。断墙根处开了一丛蔷薇花,把那点雨雪风霜折磨出来的断壁疤痕遮掩的恰到好处。
时光造就的疼痛,有岁月温柔以待。
允山公墓的外围重新整修了一番,使坟地变得更加幽僻,柳素昔原以为她要找很久才能找到她母亲,但以外的是她凭着直觉左拐右拐,竟一下子就到她母亲的坟前。
柳嫣。
这个一直活在童话里的女人死在了她最美好的年华,不待光阴荏苒,不等岁月蹉跎,戛然定格在相片上,定格在柳素昔的记忆中,从此时光不老。
墓碑上的相片是柳嫣的最后一年拍的,她坐在公园的秋千上,秋千挂在两棵过百年的柳树上,她清清淡淡,世界也如此清清淡淡,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万物都显得柔和。当然,这些都不在相片上,相片只是一个女人清清淡淡的笑颜。
柳素昔把花束放在墓碑前,俯下身的时候轻声说问,“妈妈,七年不见,你还认识我吗?”
“不对,算来我们已经二十年不见了。”
“妈妈你看,我也活到了你死去的这个年纪。”
黑色的雨伞挡住了雨水,遮住了阳光,伞底下一片阴影,隆起的伞骨像是撑起了一座小城,外面的喧嚣里面感知不到,里面的悲伤外面也全然看不见。那些羞于见人的秘密,那些不可言说的彷徨,在黑伞的阴影底下都不用遮掩了。情绪都被集中到了一起,在小小的空间里膨胀,那一点悲伤像浴缸里的金鱼往来穿梭,掀不起波澜却又不得平静。
柳素昔静静站在墓碑前,直到雨渐渐停了,阳光一点一点透出云层,伞沿在地上投出明显的轮廓来。
她蹲下身,拿出钥匙打开墓碑前嵌在地上的石盒子,里面锁着厚厚一叠青灰色的信笺。
“时光因为短暂,所以更加美好,亲近的日子太少,所以记忆尤为深刻,斯人已逝,所以疼痛也弥足珍贵……”
柳素昔看了个开头,记忆犹如开闸之水汹涌而来,那些她以为早已经忘掉的细节,也变得历历在目,如同一根根绵软的细针,从她的四肢百骸游走到她心里。
她是不敢回忆的。
柳素昔把信纸塞回石盒子里,褪下左腕上宝格丽的钻石腕表,长年带着腕表让她手腕上又一圈明显的印痕,腕表底下的皮肤白的近乎透明。
她圈着自己的手腕,说,“这只表是算是陪伴我最久的东西了,七年前我拿全部家当买了这表,就再也没摘下来,如今,就让它陪着你吧。”
她把腕表塞进那一叠信笺底下,重新锁上了石盒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先笑了起来,“将近五十万的一块表,我咬牙买了它之后,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巴黎那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被我活过来了,你看,你女儿还是很厉害的吧。”
“你说我那时候是不是疯了?怎么会呢,我没有比那时更清醒的时候了。”
清醒的知道,斩断自己的后路,才能逼自己成长,放下过去的包袱,才能看清眼前的路,所舍所得,全在自己权衡之下,没有什么能比一无所有更让人清醒的了。
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