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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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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新登基的林西.克罗持着与主教相对的立场,且正忙于建立新政,剔除新神教的遗毒,卡拉扬并没有因“叛逃”浦国而受到惩处,留在浦国的一切财产也得以保存。在他彻底康复之后,我们两人先飞去了浦国的第九城,为曾经放走我的小狱卒吉安.查马拉留下一捧绣球花。那个车夫背后的人作为主教旧时代的牺牲品,已经与其同党一起被下令处死了。米娅.查马拉还活着,但活得并不好。我探知了她的住处,为她留下一笔钱——尽管我在见到她时就知道,这笔钱在她手上留存不了多久;而除非遇到另一个契机,她也不会在那辉煌的残骸里留存太长时间了。
我们没有打探到沙顿的去向,此时的安息之狱已经空空如也。我打通了一些关节,借阅了浦国857年至今的重罪犯处刑名册,始终未曾看到任意一处列着沙顿.伊曼尼的名字。也许是那些名册中的一部分已在那动荡中流失,也许是一部分犯人的结局根本未被记载;但我心中隐秘希望着另一种可能——我希望那个忠诚的人伺机从狱中走脱了,去了他最终想去的地方。
我从当地居民的口中得知,在857年的中旬,安息之狱曾经出现了一场暴动,有不少狱卒并送粮货的人喝醉了酒游荡在外,说了些冒新神教大不韪的粗话,被巡游卫逮捕时还在吵嚷着反抗。他们后来被关了好一段时间,反倒在那时害得真正的犯人被漏出去了;主教的公告里说他们没放跑任意一个囚犯,不过附近有个常来往的车夫吹嘘,他可是在那个混乱的晚上亲眼看到了好几个黑影从狱门中冒出来,他一连叫唤了好几声他们也不应。
我本拟将杜灵赠予我的、那封托斯卡亚的致歉信烧毁在我父亲的坟前,却在与卡拉扬共同抵达墓园时遇见了正要离开的肖恩夫人。她的眼圈微红,但妆容整肃。我对她打了一个招呼,就要从她身边走过去。
“维森特,”她忽然这样久违亲切地叫住我,以一种怀有战栗悲伤的语气,“谢谢。”
她这话没有前因后果,我却一时间听明白了它的含义。
“那本藏书室里多出来的《融合》,”我说,“那本书里夹着的旧信——是你放进去的,对吗?”
我还有更多的问题没有问。我想对她说:是因为你对我父亲的死亡真相有所了解,却无法以你的身份做到更多,才试图将我也计算进这个计划当中?只能是维森特.肖——要知晓这一切、背负这一切,却不能是你的另一个刀者儿子——你的小雷德蒙顿吗?
“是的。”她说。
我不愿再说,握住了卡拉扬的手,径直带他从她身边离去。
“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幸福,”她在我身后有些仓促地说,“你知道吗?”
“我想雷德蒙顿会幸福的。”我说。
肖恩夫人似乎被我气出一阵咳嗽;卡拉扬却在这时不大不小地打了个岔。
“而我会让维森特幸福的。”他翩翩有礼地向她致意,“作为维森特.肖的爱人——不过并不是作为夫人的贤婿。”
我原本已和卡拉扬定下了计划,将‘密码串’暂留给了奥德处置,随后便要在六月赶去这片大陆的极西端,替智者完成他散布知识的遗愿;却在临走前接到了一条突如其来的消息。
“我已被告上了什么‘战后事物调协庭’,来日下午两点就在王都开庭?”我对着柯尔曼的蝶书念道,“哦——又来了一封。说是皮特.彼得森的政敌在刻意找事,费尽心机地把彼得森的门生塞进法庭的状告里,要弄出一个他的把柄,针对我的假身份做文章 ……”
“我想杜灵早就对此做出特赦了,”卡拉扬坐在一旁,颇为悠闲地评价,“他还不了解这一点,未免遗憾——这状告肯定会报废。”
“柯尔曼也是这么说,”我又新接了一只黑色蝴蝶,“他表示根本不需要我到场,我大可以和你按原计划出行,会有人替我处理这件事情。”
“你打算如何回应?”
“我必须认真严谨地做出答复,”我说,“先要提出赞许,让收信人感到他的意见得以被我重视。并且让他放下心来——”
我转眼看到卡拉扬,忽然冒出一个主意。
“用你的笔迹来替我写回复吧。”我撺掇道,将翅尾发红的蝴蝶摊在手上,“让他也重温一下被文学课教授支配的痛苦。”
卡拉扬笑吟吟地望了我一眼,似乎有意将笑容定在那个“也”上。不过他倒是依言伸过手来,在我掌心中的蝴蝶上勾勾画画。他落下最后一笔,我将手一扬,那蝴蝶就飞走了。
“所以还要去吗?”他说。
“当然,”我说,“不过悄悄地旁观更有意思。是时候展示一下我学到的面部改装技巧了。”
卡拉扬跟着我去旧箱子里挑拣出一堆瓶瓶罐罐,捏着其中一个面露疑惑:
“你是师从谁的改装技巧?”
我坦然答道:“兰朵。”
我用了一些手边的东西,临时换出了“战后调协庭”上的两个旁听席位。卡拉扬戴了一副黑框眼镜,头发被束着,紧实地压在一顶圆帽之下。我也戴了一款类似的帽子,将脸的下半部分裹得密不透风。我们是这样规划的:在三点看完判决之后,就赶去坐王都三点半启程的“云行飞屋”——魔法部最新投入试用的交通工具,一个月只走一个来回,可以载在云朵上从王都一直飞向西。
正值盛夏,阳光与热空气都极为充足。我们原本所在的地点离王都较远,而协调庭所在的楼外又不适时地长着一批茂密的冬青。那些换上的新叶几乎能遮蔽一多半的日光,以致于我们于下午找见调协庭时,那里的辩论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了。
我们在吵闹声中落座;正中的审判官看上去昏昏欲睡,只有在身旁书记官轻轻一敲案几时,他每每才肯振一振那将落未落的上眼皮,大声道:
“秩序!秩序!”
诉讼人那边看上去胸有成竹,滔滔不绝地列举那些我都疏忽的身份漏洞,从履历疑点讲到军中人心向背。被告的代理席那边立刻有人响亮地驳斥他;我循着那清脆的女声看去,竟看到席中站着西装革履的兰朵。她双手撑在桌面上,卷发别到耳后,一条又一条地掷出有力的证词。柯尔曼坐在她身边,不时将资料递到她手上。
场中一片哗然。诉讼方在坚持我形迹可疑、来去无定,还在离职后“遁逃”入曾经的敌国,至今不知所踪。证人区的马库斯在据理力争,费利在他身后拽住他的手臂。奥德出了列,平静地向审判官呈上一打纸稿。小花鸟似乎是从家中的管制下跑了出来,每听对方到对方证言的荒谬之处,就仰在座椅上夸张地长吁短叹一番。穿着小裙子的罗吉斯校长竟然也到场了,身后还跟着几名我并不眼熟的学生;她声明“维森特.肖在校时绝无品德问题”,还令我大跌眼镜地夸赞了几句。
卡拉扬停了手上的写写画画,靠到我耳边说:“看来我们准备的证据都用不到了。”
“好像是这样,”我望着他手中那个档案袋说,“不过还是可以将它们留下来。我认为这能从气势上震慑他们。”
场中人仍吵得不可开交,那审判官看上去毫无插话的欲望。
“如果我们能飞过去的话,我们就可以再晚点走——最晚三点十五从这里离开。”卡拉扬站了起来,说,“我先下楼拿我们寄存的行李,找人提前送去那边。”
“好。”我从他手中接过档案袋和笔,对他眨了眨眼睛,“一路顺风。”
轮到陪审团进行举手表决了。我数了数,投我无罪的人已经远超了半数。审判官撑起一点身体,忽然显得有了些精神,举起手中小槌,开口道:
“参考陪审团观点、所有证人证词及双方上呈的资料,我在此代表战后事物调协庭做出如下决定:虽然维森特.肖的确与肖.卡尔拥有同一身份,但——”
那书记官却是满头大汗,此时附在他耳后说了些什么。我只见那审判官脸色一靡,又回到原先兴致缺缺的状态。
“因没有任何记录能证明被指控人维森特.肖的去向,”他慢慢地说,“本庭无法判定‘叛逃’一事否属实。兹决定保留审判结果,直到……”
他那好不容易扬起的说话声又被喧哗盖住了——“叛逃”实际上是所有指控中最不能取信于人的一项。我看见柯尔曼从中站了出来,似乎掏出了他的一枚勋章,想要做出发言。我请身边旁听的人挪开椅子,夹着那袋资料,连跨带绊地绕去了庭前,一把拉下盖住半张脸的围巾。
“我是维森特.肖,”我正视着审判官说,“不必保留结果,我今天已经到场了。”
那审判官“噢”了一声,显得很惊诧,问我还有没有话想说。我也不介意此前的辩论是否涵盖我手边的证据,怀揣着“学以致用”的态度,将档案袋中的一沓资料依序拎出来念题头。这袋东西是卡拉扬连夜替我整理的,其实少有我的手笔。我临场瞄了一眼首页上的数字,说:
“我在担任指挥官时一共经历过六十九场大小战役……”
我就这样将那沓资料依次向后翻,逐渐说得兴起;直到我翻到最后一页时,口中的话才意外地卡了壳。我忍不住看了那页好几眼,故作镇定地将它收进怀里,若无其事般交给审判官其余的部分,却压抑不住嘴角的微笑。
“抱歉,”我说,“刚才那页不是。”
整个闹哄哄的调协庭在这过程中诡异地保持了静默,随即庭中的声音立刻涨起来,高得几乎要掀翻了天花板。我最先捕捉到的声音来自于小花鸟。
“维森特!叫我说中了!”他面有喜色,频频回首地说,“你们看,我就知道这家伙肯定不想错过这种场合!”
其后紧接而来的、乱糟糟的一团有:
“你怎么还在,到底什么时候出发?”
“霍夫塔司果然专出指挥官。”
“我还记得他的脸,跟我在新生时看到的很像!”
“听说你和我们曾经的某位教授在一起了,这是真的吗?”
“维森特,你到底去不去参加我们的婚礼?”
我不禁捧腹,依次转向各个声源说:
“三点十五,马上就走——柯尔曼指挥官会替我发表意见——谢谢,很荣幸我的面部特征令你印象深刻——是的,卡拉扬教授——”我看向了最后一个地方。兰朵坐在那里的座位上,被这场中的声势弄得热泪盈眶。我不觉放柔声音,继续道,“当然要去。我记得柯尔曼告诉我是在半年之后?无论到时候我和他跑出多远,我们都会赶来为亲王与王妃祝贺的。”
陪审团合了本子,也笑望着我们这里。马库斯和费利原本恪守着军纪没有出言,此时终于肯跟其它人一样聚来我身边。一场颇正式的开端却像是由闹剧结尾;那边的诉讼人消了气焰,灰溜溜地打算提前离场。审判官似乎念了“无罪”的宣告,但没什么人还在关注他后续的判决词。我看着表针走到三点十四,向庭上说明我需要提前离开。
那审判官竟仿佛对这里的混乱毫无芥蒂,很是赞成地冲我点了点头。于是我走向窗边,想看看卡拉扬等在什么地方。
“我就猜他果然要走窗!”有个兴奋的声音在人堆中响起。
我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等等,霍夫塔司的在校生都信了什么传言——这是什么谬论?”
奥德戈却注视着我,一本正经地指了指窗外。
“是卡拉扬教授!”有人说。
我猛地朝那里看去——就在窗外的三楼,卡拉扬正坐在雪白的纸鸟之上。他面部的伪装已经摘去,金红的头发也散下来。柯尔曼、兰朵、奥德戈都在朝他挥手,法兰西斯科吹起口哨,罗吉斯女士拍了拍手,更多的人是心怀好奇地想要凑近来看。
我见散庭后的人群越围越密集,而表针又要走过一轮,只得提高了声音,尽力对不远处的朋友们传达我的告别:
“后会有期!”
我听见那些来自于每个人的、纷纷攘攘喊出的话语,也都几乎在同一时间这么说着: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那扇窗子被我拉开。我单手在窗框上一撑,跳进卡拉扬张开的怀抱之中。那纸鸟在我们身下震了震;卡拉扬眼眸低垂,里面满是笑意,仿佛不必我说也早已通晓一切。
“你在资料最后一页的恶作剧,”我说,“差点害得我出了岔子。”
“我也没料到它这么及时地派上用场。”卡拉扬说,“所以你的答复呢?”
我们的纸鸟再度腾起,飞向了湛蓝天空的深处。它扑打着翅膀,仿佛下一秒就要沾上半空中的云朵。楼外的冬青林被风刮得倾向一侧,那里成群的、茂盛的树叶沙沙作响,于我们的视野中渐渐缩小至不见。
卡拉扬在那页写就的文字尚贴在我胸口,随着我的心跳轻轻振动。
“卡戎的锋影,燃作夏火
冬青的新叶,摇曳成诗
你可愿与我
自此同行?”
“这有什么难答?”我对他说,“我当然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