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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六十三章 ...

  •   我给卡拉扬发了一封蝶书,预备好了五天的食水,径直走进了永夜之地。

      那片永夜之地不知曾杀死了多少误入者。我骑在纸鸟背上,很庆幸我不必从死水潭中跋涉而过。一天以后雾气渐疏,地表变作一种灰绿,三叉鸟爪形树木成为了沼泽与丛林的分界。我想起食人藤的说法,立刻放弃了继续飞行,向下俯冲。

      地面上静伏的条条藤蔓果然在同一瞬间腾向天空,在抓捕无果后又来回舞动着,循声朝我刺去。我发觉它们似乎对树木生长的地方有所避让,于是选在一棵鸟爪树上落脚。

      那鸟爪树的树枝却也随即向旁抽打起来;我在树上各处跳跃了好几回,才发现它的攻击并不像是全然针对于我——只要我站在鸟爪树的爪心,它便对我爱答不理。

      它似乎对那些食人藤更为敏感,用枝梢准确地绞缠住了左近腾空的绿藤。那树皮贴近藤蔓的位置分泌出了某种黏液,使得那些被困住的藤蔓逐渐腐朽,最后一节节地分裂、掉落。鸟爪树的枝干扭了扭,这才回归了干枯鸟爪的原状。

      我把自己绑在三枝粗壮枝干的窝状交汇处栖息了一晚,天明时才再度启程。我意识到,想要避开这些满地的食人藤,唯有借助能克制它们的鸟爪树;我要么每一步都踩在鸟爪的爪心,要么快步跳跃,脚掌点过梢头。

      经过我对自身的反复磨练,我的刀目前已能被我在一天中放出十个小时了。在练刀的后来,除了刻意为之的刀法训练,我每日释放刀的时间的很少真正需要抵达这个时限;但这漫长的旅途不得不让我精打细算。我不是必要用到卡戎的时候,就把它收在自己体内。

      我甚至冒险割了一段藤蔓,给它施了一段变质的魔法,抛挂在树与树之间游来荡去——脚程因此加快了不少。

      我在第四个夜晚忽然感到我已经浸没在一片雾气里,顿时警惕地向后倒退。这一程路途仓促,真正抵达毒瘴林的时候比我想象得还要早。我在一个空气清冽的地方坐下,到天亮时才重回了那段老路。

      雾气的分隔处被阳光映照得很清晰。我站在最临近它的地方等候着,一刻也不放松。太阳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攀到我的头顶——前方林子聚集的雾瘴恰在这时淡开。我看到那里地面的食人藤已尽皆腐烂,于是再次驾起纸鸟,裹紧衣物,屏息向前冲去。不过半个小时,那雾气就仿佛要再度聚起,我只好冒着风险加大魔力注入,鞭策纸鸟更快地飞行。

      在我能看到毒瘴林外的光亮时,那纸鸟的架构终于不堪重负,双翅耷拉下来,而我的魔力也耗至了尽头。我改用双脚奔跑,一口气甩脱了身后雾气已浓的树林。

      我有些眩晕地仰面倒在一片荒草地上,大口地呼着气,碧蓝的天空仿佛正在下沉。四天四夜里紧绷的戒备感达到了一个顶点,如同那正午的雾气一般散开。

      我在休息以后吃了些东西,挑出行囊里一张备用的纸,仿照奥德的手法做出了一只新的纸鸟,飞到了一处有人的地方打探位置。我有意积攒魔力,本想租借一匹飞翅马,却没有一个马主肯在这时出借。

      “太远了,”我最后询问的那个马主说,“要到你说的地方可能得跨过战区——就是白露城、祝城、葛林莫镇那边。其实也可以绕道,但是路途越长越危险——你得明白,最近生意不好做了。飞翅马成本太高,我一匹都不敢损失。”

      在我软磨硬泡、外加甩出半袋金币的前提下,那马主终于同意借我一匹普通马匹,让我最后将它停靠在一个驿站边上,给他发信传讯。我向霍夫塔司镇的所在一路飞驰,一刻不歇地跑了大半天。

      那马累出了一身大汗,我摸了摸它的脑袋,给它喂了些驿站的马草。

      我走的是小路,穿过了一个战火过境后的废弃空场才来到这里。这个驿站临近青橄榄镇的边缘,再往远处走就能够到达悬叶城——总体来说是前往霍夫塔司镇的一条近路。但分外奇怪的是:自从我进入青橄榄镇以来,我任何一个人也没有看到。有些铺子分明还大张着门扇,店主却不知所踪。

      驿站里唯有信鸽们还立在原地。我对其中一只招了招手,让它给马主人那里叼去了一封信,又给奥德发了蝶书询问近况。我迟迟没有收到回复后,便当下做出一个决定,让马在此歇上一歇,自己步行一探这空镇的究竟。

      外面传来的一阵杂乱声响却使得我立刻收回了脚——那是许多人踏出的脚步声,却绝不像是简单的“一群人”路过所能发出的声音。没有说话声,唯有伴随着步伐的喘息。

      我闪身在了驿站的门后,从缝隙里向外窥探。

      驿站外跑过的是一群败逃者。有很大一批,从悬叶城那边的方向来。我掐着手心数着,大约陆陆续续地经过了千余人。他们所穿的制服不属于歌伦度南,似乎已在一场鏖战中变得破破烂烂,沾满了大团的血迹;面孔上惊慌之色与尘灰交现,发丝缕缕沾满汗渍。他们身上虽有伤口,可大多数手脚健全,此时却亡命般奔逃着,半点也不往我这里多看一眼,仿佛在摆脱一场极为可怖的噩梦。

      我耐心等到最后一人也过去之后,定了定神,才朝他们来的方向走去。

      越迫近悬叶城,镇子里的景象便越是混乱。仅有的几个果摊也倾覆在地,路边尽是踏得残破的、无人问津的水果,发出一种腐烂的香味。除此以外,我仿佛还闻见一种铁锈气掺杂在其中。随着我走近青橄榄镇与悬叶城交接的开阔地,地上又添了许多褐色的脚印,一重叠上另一重。我起初以为是那些是泥水,但后来发现是血液。

      某种由地表升起的无名悲怆在我走到悬叶城下时得到了解答。那里的地面坑坑洼洼,填着无数的断肢残骸,土地仿佛被血洗过一次,又被火烧过一次,还能令人感觉到浓郁的魔法痕迹。我从这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中走过,脚下无意间踩到了一个死人的手掌。

      我蹲下来查看,发觉那人并非穿着制服,而是普通的日常装束。

      这里一共躺着数目众多的两批人:身着制服的、败逃的侵略者们,以及那些消失的青橄榄镇平民。

      悬叶城北一主两侧的厚重城门都已被放下,昭示着它对一切往来者拒之门外。我仰起头,想查看城楼内是否有人活动的身影;但我并没有从那些小而漆黑的窗口中捕捉到任意一道,却先一步等来了奥德斜飞而至的蝶书。

      “我在悬叶城。”蝶书上写道,“我们遇到了危险。”

      我不知道奥德是怎么与守城的士兵交涉的。在我们蝶书往来几次之后,北门垂下了一条接引索,将我吊上了城楼。

      我在那里看到了站着的奥德。半年的分别果然并没能改变他的模样,唯独那架无框眼镜被他稍戴得有些歪。我们紧紧拥抱了一下,他带我走向城楼内。他没有先问我这半年的去向,而是快速说起了这里刚发生的那场战事。

      我这才了解到:浦国之前打着进军王都的旗号,从西边朝歌伦度南中部挺进。他们最初情势大好,不过很快遭到了几名将军的反击。在他们所宣称的前往王都的行军大路上,歌伦度南方已经准备好一场硬仗,谁知道他们却偏在这时打起了巧战,甚至敢于分兵,拨了一支千人军队击向南方,想出其不意地夺取悬叶城。

      悬叶城地方不大,但位置确实令人垂涎。只不过没人预想浦国军会剑走偏锋,宁可冒上人数骤减的风险,不动声色地跨过迢迢路程,图谋一击得中。

      “这里本来远未到被战火波及的地步,”奥德说,“所以悬叶城的驻兵又拨去了一半给主战线抗敌。结果昨天浦国军突袭悬叶城北——也许是抱着着攻下这里,再与另一路兵马双向横扫弧形战线中间的区域,最后汇合的主意。他们跟驻兵的人数比大约是七比一。”

      “七比一?”我愕然道。

      “七比一。这里凑不齐一千人。”奥德说,“驻兵团疏于战事,但反应很快,在最短时间内放下了北面三重大城门,开启了上方的防御罩,给附近的魔法会各分部传信求援。浦国军在城外攻打了一晚,久攻不下后开始屠杀附近青橄榄镇的镇民。镇子的防御工事跟大城不同,几乎等同为零。结果你看到了。”

      “屠杀……”我捏紧了拳头。

      “他们把人赶过来依次处决。城门口当时拥挤着许多镇民,他们希望我们因此投降。但城内也有人,驻兵团不可能这么简单地同意打开城门。哪怕直接迎敌也不明智,在双方人数悬殊的情况下,作为防守方也罢,如果脱离城墙的防护直接进击,驻兵的赢面就很小了。浦国拿出的阵容下了大手笔——都是刀者和魔法士,而驻兵只由饱经训练的普通人组成。我们跟外面的侵略军僵持了一个白天。”

      “但我们赢了,”我说,“那些侵略者被击退了——我们怎么做到的这一点?我亲眼看到他们的残兵溃散。”

      “还没有结束。”奥德说,“只击退了浦国军。新的消息是南面的城门被围,似乎是浦国联盟那边忽然发难,有军队从印沙涉水而来。万幸是他们似乎跟北面那批人没有预先协调好,没料到他们这么快被击退,仍在南边死守。”

      我想了想印沙的地理位置——那已经离霍夫塔司镇很近了。

      “我以为这时候的你该在霍夫塔司上课。”我说。

      奥德戈报以了片刻的缄默。

      “我的导师借冬假带我们出去考察,恰巧路过悬叶城。”他说。

      我和他的脚步在这时停在了一片墙根底下。奥德的手举到城楼的柱形墙体附近,随后落在开启的关窍上。

      “你刚才不是发问,我们是如何击退他们的吗?”他说着,眼中流动的神情难以言喻,“你接下来就能够知道了。”

      那裹住城楼的一面砖墙隆隆地下陷。数个窗孔的空隙透来的光,外加我背后涌来的,将这一小座城楼内的一方照得明亮。这里一共站了十来个人,有两个医者打扮的,有两个驻兵,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拿着笔记录着什么,与其他人一样围拢着一个中心。从人与人的间隙中看去,位于正中的人躺在地上,不知是谁为他找来一条毯子覆在身上。他正轻声对俯首的记录者说着什么,面容有些苍白。

      “莱恩教授?”我张了张口。那里太寂静了;除了那人气若游丝的话语声以外什么也没有。我其实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很抱歉,维森特。”奥德在我身后低声说,“带给你这样一个坏消息。”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他。但我紧接着看到奥德摘下眼镜,令它避过了其后滚落的一滴水珠——好像那是个已臻娴熟的动作。

      我站在门口,四顾围绕着莱恩的那群人——他们大多数都很年轻,除了那两个驻兵;他们大多数面有悲色。莱恩教授似乎说完了话,对那兢兢业业的记录者示以微笑。那学生模样的记录者站起身来,收拾好笔和本子,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当时城里懂魔法的人那么少,基本上只有我们这一小队被他带领的学生。”奥德说,“我们都在支撑着等待援兵。城里的平民需要保护,外面的平民一个又一个地死去。莱恩教授最终亮出了大魔导师的身份,说服了驻兵团打开城门,同他一起出击。我们本来都说,要跟他出去拼命,可他说他不是出去拼命——魔法士不太适合近战,但进入大魔导师的层次之后就不同了。他说我们一定是低估了大魔导师的力量,一个国家的大魔导师从未超过两位数自有理由;我们就等在后方接应。”

      我朝前走了一步,却不敢真正探进那一小圈人当中。我明白我错过什么了;可我只能在这里听着奥德的叙述。

      “那是真是最精彩的一场演绎,我一辈子也没想到我会有幸看到那样的演绎……我才知道我跟大魔导师的差距有多远。他的法阵蔓延过整个战场,甚至不需要他亲至;他的咒语给予侵略军的每次冲锋迎头痛击。他的手掌控了一切——我们都担心他的魔力会耗完,可是总也没有。他成功地控制住了场面,那些被困在一边的镇民从魔爪下逃窜出来,迎击我们的大军节节败退,倒下的人比站着的人多,很快局势扭转、溃不成军。兵团被他的法阵护在身后,他的学生被他护在城里,他——他百密一疏,在转身时被一支慌乱飞来的刀贯穿了心脏,他没有穿护心甲,知道魔法士的致命伤救不过来,干脆一举施出了消耗生命的禁咒……”

      我同他对望着,又扭转了目光;我已经没办法再听进去了,可那些话却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地重现,由声音转变成文字,由文字转变成某种鲜血淋漓的雕刻,逼迫我反复地触摸、感受。它们成为了一个头尾相连的痛苦循环,我一时间根本无法走到尽头。

      还是地上的莱恩教授先开了口:“是维森特来了吗?”

      “莱恩先生,”我穿过人群,跪到他面前,“怎么会啊……”

      他微笑起来:“真高兴还能在这时见你一面。”

      我茫然地看向一旁两位束手的医生:“任何别的办法都没有了吗?也许可以再想一想——万一并没有正好伤到关键位置……”

      那位年轻的医生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更年长的开口了。

      “那是魔法士的心脏贯穿伤。哪怕我们会些医学魔法,也难以……”他说,“我只能尽力减缓他生命消逝的速度。”

      我扭回了头。莱恩那双深蓝的眼睛里像是有一些凝结的倦意,他望着我,然后那些倦意舒缓地向外散开了。

      我盲目地问道:“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吗,莱恩先生?”

      上次我这么问他,他答的还是“只要你认真学魔法”。我想他要是这回也这么说,我一定不会再辜负他的意愿,他会明白的——我大约会一生都背负着这句话,把它当成一个认真的使命放上肩头。

      “什么也不需要。”他这回却只是温声说,“什么也不需要。”

      他带领的学生们都凑近了这里;有一名女孩哭得格外响亮,盖过了我们所有人的哀声。我感觉自己的双手和双腿都是无力的,头几乎要坠到地上。

      “维森特,”莱恩轻轻地在我耳边说,那声音几不可辨,“我是不是一个懦弱的人?”

      “不是。为什么这么说?”我猛地抬起头,想用尽了手段来赌咒发誓,“你是我们最伟大、最勇敢的魔法学教授,当之无愧的大魔导师,我向你保证——能成为你的学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幸运。”

      他笑了笑,然后把温和的目光逐一扫过他身周的所有人。

      “那就很好了。”他说。

      随后他的眼睛黯淡了下去。我们谁都没有动,都在原地愣愣地凝望。还是一只医生的手伸来,轻缓地将它们闭上。他们开始处理莱恩遗体的后续事宜。

      “坐上一会儿。”我对奥德说。

      “多久?”

      “一分钟。”

      我们在城墙边坐了一分钟,奥德把表举在我们两个人面前。

      “你知道吗?”他说,“莱恩教授给你留了封信。”

      “什么?”

      “他在决定出战前给这里每个学生都留了信。篇幅不长,是一些指点或是嘱托。刚刚的记录者写下的是浦国军的攻击魔法特征。”

      “为什么也有我的信?”我问道,心中苦涩,“我早就不再是莱恩教授的学生了。”

      “他偶尔会对我们提起你的魔法思路,”奥德说,“他说他以此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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