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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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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在这一年内留在卡拉扬家里了。尽管我并没有从他那里得到许多关于我过去的信息——他对我说,他并不足够了解我,又暂联系不上他的旧识——但我能感到他对我并没有恶意。
“一年以后,”他说,“在那个人回来之后,一切都能得到解决。在此期间,你并不需要忧虑你的记忆问题。”
“我的父母呢?”我对他说,“他们是否知道我的去向?”
“也许知道,也许没有,”他说,“你告诉我你有一个上学年纪的弟弟——可能他们的关注并没有放在你这里。”
我搜寻着我脑海里少得可怜的印象,说道:“好像也是。”
我选择信任他的说法。他居住的地方很大,有点像一个小型的城堡,周围人迹罕至,背靠山峦,下面有花园——他说他的住所在这国家荒凉的一角。我在到来的第一天时就在城堡上下逛得晕头转向。他画了一张地图给我,标明了几个可备练习之用的房间,以及具备危险性的另外几个,将剩下的所有留给我自己探索。
魔法士专供的房间里有墙壁贴了奇妙反射幕的,可以营造一种单人互丢魔法的效果;刀者专供的房间里有制作精良的傀儡,其拟真程度和对刀水平都令人啧啧称奇,且会随着我的反应速度提升。此外还有锻炼□□的器械室,室内的射箭场,模拟生存环境的沼泽、岩泉、沙窝大屋,可供攀登的石壁——这个藏在一扇墙的后方,大约贯穿了上下好几层——以上等等,不一而足。
其余的房间里我只来得及进去两个。一个里面悠悠飘浮着一群小锤,下面放着钢琴、水琴、单簧管一系列围坐成圈的乐器。我朝静悄悄的房间中央走去,试着拿起了一个小圆台上的指挥棒,便见到墙壁和天花板对着管乐器喷出气流;那些小锤纷纷扬起落下,轻击在我指挥棒朝向的各种音键上。另一个房间在我打开门时就掀起一股闪烁着星光的巨浪,像是有着把门口的造访者卷入的野心。我站在门口,看那浪花几乎蹭过我的鼻尖,认为那是一个浴室——因为我没有换鞋,我并没有继续向内走去。
不过我最喜欢的房间还要属四楼那个有着白木长桌的餐厅。它拱顶上有着颇具艺术感的风景雕刻,有许多路径都可以通向那里。长桌上间次摆放着铜色烛台,一端临近我卧室那层直下的螺旋楼梯,墙壁上镶着两扇上圆下方的大窗,采光很好。
厨房囤积的蔬果时常翻新。卡拉扬之前告诉我,他并不遵守用餐时间,也不介意我是否遵守。我只能通过这一点来确定他仍旧在家:如果他要做饭,他便会在底层的厨房多温一份给我。
我想也许我从前同卡拉扬并不熟悉;我独自在这偌大堡垒里自由地练习与闲逛,一连数天都没有碰到他的身影。倘若不是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我几乎要以为他在刻意回避我了。
我到来后的第四天里天气开始转凉,外面的天色隐约发着阴。我早早地结束了刀法练习,去五楼的衣橱里拣了一件厚衣服穿,回忆着地图的内容,想去拜访一下这里的藏书室。我一路转弯,脚步停在那扇门前,却发现它是半掩的。
我站在门前思考了片刻,轻轻在上面叩了叩,推开了那扇门。
室内的空地很小,大多是一排排密集的书架,我在藏书室的门口不能窥见内部的全貌。墙根坐落着壁炉,炉内空荡而干净,没有烟火气,看上去已经空置很久了。卡拉扬正倚靠在墙边,曲腿坐在厚厚的地毯上。他单手支着一本书,眼帘低垂,目光似困倦又似专注地落在手中的书页上。
“下午好,”我说,“天气真糟糕。”
他点了点头,抬眼望向窗外。
“是啊。”他说。
他身上只裹了一件薄衣服。
“我能留下来挑选几本书吗?”我问道。
“请便,”他说,“我保证过你拥有这里一切的使用权。”
我去书架里选了一本《高塔的倾塌》,随后询问卡拉扬我是否可以坐在他的对面。征得了同意后,我靠着一组书架坐下了,小心地将我的双腿蜷收起来。
一时间藏书室里只有我们两人翻动书页的声音。在我看到书本大约三分之二时,我打了个哈欠,开始游移着视线放松眼睛。卡拉扬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对面,似乎还没有读完原先那本书。我注意到那深蓝的封面上似乎写着“致帕里叶”。
“你喜欢麦考克?”我问他。
“说不上,”他说,那本书仍被他支在膝头,“比起他我更喜欢门杜尔松。”
“你更喜欢门杜尔松?”我无法置信地脱口道,“可后者的作品明明要更垃——”
我及时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但它似乎被卡拉扬察觉了全貌。他瞥了我一眼,“啪”地把手里那本书撇在地上,上身朝我倾来一点:“你说什么垃圾?”
“门杜尔松——不是,”我在他的逼视下改口道,“也不能说是垃圾,就是——不太好。”
“你说明白,”他说,“我洗耳恭听。”
我顿时感到不大服气,也学着他的样子倾过身去。
“他是个空想家,他主人公的所说与所做从来都背道而驰。”我说,“他的《深山国度》明摆着宣扬平等,实际却只达成了一小部分人的狂欢;夸耀独立与自由至上,便正大光明地抛弃社会公理,彻底否认人与人之间的关怀锁链;所有真实的温情只独独出现在主角身上——多么冷酷的社会,果然能成为他背弃一切的理由!他要寻求真理一般的爱情,就将别人的爱都打作虚妄,只准允自己不忠,套着‘终结形同虚设的家庭’的暗示来四处流连。最终还将旧爱统统抛弃,就为成全自己的至高追求。更何况,其他所有被作者写明‘清醒的人’还对主角其人感到十分欣慰,认定他堪比他那社会群体的代言者,背景荒谬至极——我看不出哪里写得妙。”
“你说《深山国度》背景荒谬,但它本来就不是写实文学,有荒诞和夸张的构架。”卡拉扬紧盯着我说,我从这里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巨大社会里发生的微小不公,是不会影响到整个机器的运作的,往往鲜有人注意到它——它就在那里发生,然后不再发生。直到新的发生,旧的已经死了,影响不到那概貌的零星半点。《深山》里事件的荒谬只是在放大那不公的连锁反应而已。”
“我不否认你有关‘机器运作’的观点——我一直认为社会构架没有什么明显的好坏之分,只有机器内部的平衡与不平衡,夸大也确实能体现艺术效果,”我坚持道,“但作者并没有放大全部的连锁反应。主角的自我中心以内一切如常,全盘世界的塌陷只是为了凸显他的个人魅力。”
“你说得不对。”卡拉扬说。并且只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口吻颇为蛮不讲理。
我们互不相让地瞪视着彼此,之间的距离越凑越近。我的目光一不小心滑到了他的嘴唇上——那上面泛着一点润泽的微光。
卡拉扬忽然再度倚回了身后的墙壁。
“暂且算你赢一回。实际上我刚看完《深山国度》的前两册,搁置了几天。”他说,“门杜尔松的其它几本我都看过了。我喜欢他的行文。”
“其它几本确实没那么糟糕,”我说,“如果不是文采——啊,我就知道你肯定没看到第三册!我看到第三册的时候气得用书砸了桌子。”
他微笑起来,模仿我挥手的动作,假作还要再摔那书。
“是这样砸吗?”
“惟妙惟肖。”我顿了一下,说道。
他翻了几页书,又问我:“你不喜欢麦考克?”
“不属于我最喜欢的作者们之一。”我说,“但我非常喜欢他写的一些片段。”
他手指正在书页间寻找着什么,那些纸张在摩擦时发出低低的响声,传递出一种悠然的韵律。随后他按住了某一页,目光定在上面。
“我刚刚阅读时看到了我非常喜欢的一段。”他说,“我个人非常喜欢。你想听吗?”
“很想。”我说。“我时刻准备聆听。”
他转头去望窗外的天色,念了一句咒语,有一簇细小的光飞上了天花板,点亮了我们头顶的灯火。藏书室的一侧浮上了一汪暖意;我和他身周的地毯上迤出影子。
“ ‘她站在帕里叶面前,感觉自己是不存在的。她总是不禁将自己化为一粒微尘,在阳光下便无处遁形,在泥土里便死得其所——正如它的同辈。她有着许多炽热的语言,可它们只是焚烧她的心胸,无法被那两瓣焦黑的嘴唇传达;她有着许多的秘密,有关宇宙,有关人类的进程,有关帕里叶所不知道的征兆,有关她的灵魂;她有着被帕里叶拯救的孤独,尽管在此以前她从未出现于帕里叶的世界,可她往日停在那暗中的原处里,认定自己就是知道。’
“ ‘她想,爱情在她这种生命面前总是如此艰难,她迈过了一步,迈到了帕里叶面前,还要有上漫长的另一步。’ ”
卡拉扬的声音在这里停了下来。他慢慢合上书,后脑仰靠在墙壁上。
“我也非常喜欢这一段——至今印象深刻。”我被他的声音所动,忍不住说道,“但我记得后面还有一句。我喜欢它加在后面。”
“是吗?”卡拉扬说。
“是的。”我说。
我看他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于是将那一句背给他听:
“可是他们必将交汇,就像那一晚天上最灿烂的星光;哪怕是两颗星星一齐坠落与深陷,它们也要并轨地化为一片土地上的尘埃,发出最为震耳欲聋的响动。”
卡拉扬手里的书垂下了——他的手指扣在书封边缘。
我坐到了他的身边,饶有兴味地追问他:“快告诉我以下哪个作者的书你没看过?——我特别想给你推荐点什么。阿葛莱.林辛德?多丽安娜.斯通?梅里维奇.纪尧姆?埃里克.沃森?”
“梅里维奇.纪尧姆,”他沉吟半晌,说,“藏书室里有她的书,我还没有来得及看。”
我立刻感到非常高兴:“等我一下,我来为你找——她写的刑侦系列特别精彩!”
我跑过了一个又一个书架,按照名字索引找到了梅里维奇,权衡之后挑选了其中一套,夹着它返回卡拉扬的身边。
“就是它,特别好看,我相当喜欢里面的解谜过程。”我对他说,“我来告诉你……”
我们肩膀抵着肩膀,头凑在一起,手指在同一张书页上轻轻划过。刨开偶尔的一些口角,我发觉他与我的兴趣和关注点实在重合了太多——我们聊了许久,直到我变得口干舌燥,而外面的天色也彻底黑下来了。
“阿尔文同学,你多少岁?”我最后搭着他的肩膀说。
“我829年出生。”他说。
“你原来比我大了五岁。”我算了算,又想起他的小型城堡,不禁严肃道,“真是年少有成。”
他看上去有点像在憋笑,我不明所以。
“你笑什么?”我凑到他周围,四处偏转着头去看他的表情,见他将笑声闷在手心里,又继续感叹道,“真不敢想象我怎么会没有早些熟悉你。我稍微有一点曾经虚度光阴的感觉——也许是我那时的眼神看岔了,错过了本该由你支配的一部分过去;不过也没关系。”
我拍了拍搭在他肩上的手,“你看,要不我们就当做在今天重新相识吧?”
他的笑声止歇了,但扬起来的脸上还残存着刚才泛上的笑意。他深深望着我,似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忽然有些不懂——就好像在他叹气的那一刻,他的灵魂深处的某个意志终于对着什么彻底投降了。就像战士丢下了紧握的刀,圣徒使着黑魔法将自己献祭。
“好啊。”他说。“很高兴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