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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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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羽镇内所受的伤在我们回到现实的那一刻就会消隐无踪,但精神上的疲惫终究无法抹去。出了那扇小门,我们被安排到古堡里的各个房间内稍事休整,直到晚餐的时候才会赶往布置妥当的宴客厅里聚首。
我在房间的大浴缸里泡了半天的热水澡,憋着气把鼻子埋在泡沫底下,四肢舒张在水里,感觉整个人都变得懒洋洋的。离晚餐还有段时间,我也没想着去打搅奥德,披上黑色的制服外套出了门,慢慢地沿着长廊走下去。
这个包藏了“羽镇”的城堡实则巨大无比。我借着四下无人的机会到处闲逛——但实际没有什么可看的,沿路一扇扇门扉各自紧闭,也无从探知它们的背后是否仅是一个普通的房间,或者是又一个待揭的秘密。我正想着干脆改道,便快步朝宴客厅的方向走去,却听见刚刚经过的某扇房门似乎有音乐声传出。我便立刻折返了脚步,垂头在那扇闭合的门前驻足聆听着。
那像是一首颇有民间风情的小调,主旋律说不上复杂,可能手风琴这般音质轻盈而温和的乐器能更好地诠释它的内涵,但这个演奏者正使用着的是钢琴。并非有半点不适宜——只是此人的弹奏为这支曲平添了说不出来的味道。我想说它是满腹愁绪的,但又觉得这种概括远远不足以涵盖它。那些音符所传达的比琴键下落的力度、传入人耳的要更淡,却彼此紧密地缠绕在一起,我隔着这扇门都能看到这种情感被牵系在了每一个琴键上,随着漆成黑或白的木块被轻轻按低,又随着它们依次被释放,同尾音一起上升消散。
那个演奏者好像一直在翻覆地弹前四小节。我大概听了四五遍,才听到了接下来的内容。
后面的曲调变得复杂许多,但那人并没有因此而多停滞片刻,不间断的音符在他手下流畅地跳了出来。有关这段演奏,我其实没有什么太确切的感受,只能说它变得更加正统而优美——也许当某个人来到一个圆形穹顶的音乐厅里,他所能期待的就是这样华丽如云霞纵横般的音乐。
但这回的弹奏又似乎戛然而止了。最后一个音落得重了些,就好像那人临时起意地甩手离去了一般。
如果确实同我的猜想一样,那这举动便很有些孩子气了。我却没有微笑的冲动,只是怔然又愕然地停在那扇寂静许久的门前。我让目光漫无目的地在门板上游移了一会儿,紧接着意识到等待那不可捉摸的续奏实在毫无必要。正当我打算拔脚离去的时候,那扇门却毫无预兆地“吱嘎”响了一声,从内被推开了。
门内没传出光,大约是里面所有的灯都已被熄灭。有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后背还半陷在黑暗里,在走廊的壁灯的映照下,他的面庞依稀可见——是卡拉扬。
他直直地对上了我的目光,却好像忘了跟我打招呼,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我,没有笑,也没有做出任何特别的举动。
我们分站在门的两侧,我眼底只有着他的眼睛。它们深黑色的瞳孔与周围的一圈浅蓝是如此分明,仿佛被牢牢锁住,分隔并凝固在两边。一切都在那里转为静止,唯有淡淡的灯光在上面漾开。
我想我此时一定显得跟他一样怔忡。我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困惑侵袭——我不明白他为何会有着这样不寻常的神情,正如我不明白他羽镇里那个脱帽礼动作所蕴含的复杂意味。在他尚未收回的神态背后,我竟好像看到了某种挣脱出来的轻微惶恐。
那种惶恐并不直接针对于我,我自然明白。它就像在大浪中侥幸抱住浮木后,一张苍白面孔上残存的、绝不同于惊惧的情绪。
“维森特?”我恍然间听见他在叫我。刚刚的几秒钟内闪过一切都仿若错觉,只有存于灯光下的才是一卷新的真实。
他对我道了晚上好。
“你路过这里?”卡拉扬又说,仿佛颇感兴趣地探究着我的表情。
我这才彻底醒过神来,面庞发烫地支吾了两声。
“我听见有人在里面弹琴。非常流畅……”我下意识地隐去了对于前几个被反复重弹的小节的观感。但后面半支曲子比起前者又显得空乏了,我一时间找不出什么形容词,于是道,“……非常好听。”
他对我一时的用词匮乏不以为忤,反而笑了。
“好听吗?它弹得并不怎么用心。”他说。“如果你想,我随时都能弹给你听。”
他说着,又眨了眨眼睛,“除了我不再能的时候。”
这正好应了我心中对一场续奏的期望。本来我早把它当作一次陌生惊喜抛到脑后,但他将这个念头再度点燃了,于是我所有的疑惑与迷茫都被此时升腾的雀跃盖过。
“我有这个荣幸吗?”
“你当然有。”他说。“离晚宴开始还有二十多分钟。”
我跟他走进了那扇门。门里的空间意外地大,类似于一个能盛下几百观众的演播厅。舞台在正前方,上面大约摆着那架钢琴——之所以是大约,是因为卡拉扬告诉我,观众席的灯光在控制室才能打开,而舞台的灯光开关则在它附近。我们在黑暗里一路向下走去,那扇木门又在我们身后“吱嘎”一声关上。我的眼睛还没适应骤然的黑暗,全靠脚底和身边卡拉扬隐约的动向来判别落脚处。他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走得很慢。
我们的脚步声都被厚厚的地毯吸了进去。我专注于辨别路径,却仍旧不慎被台阶地绊了一下。卡拉扬走得略靠前些;我原本指望着没有注意到这轻微的声响,却发现他直接停下了。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到我走向他的时候,他伸手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一侧。
这回不曾有任何礼仪性的请求。我们并排走下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阶梯,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我仍能感受到隔着衬衫的他的手;有一些温度,又不太高。
我一时感到浑身僵硬,一时却感到无比的熨帖。
等走到近前我才发现,确实有台漆黑的三角钢琴放在舞台一角。卡拉扬只开了一盏小灯,我驻足在他身后,看他开始演奏。
那音乐确实比我之前隔着门听到的要好了太多。其对比之强烈,就如同一个双目空洞的人被骤然注入灵魂。音符从他手指下如泉水般流泻而出,它仿佛极为欢悦,不倦地上下转圜与旋舞;又仿佛掺有忧思与低吟,偶尔地囿于于一个下沉的音节,但终究浮至甜蜜。缱绻而不狎昵,痴狂而不离经叛道。
我这才能听出来,这支曲子该是深情的。
尽管我并没有再听到那段曾被他反复弹奏的四小节……也许我之前猜测错误,它们并不属于同一支歌。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卡拉扬已经停了下来。这一回的曲子是完整的了——他问我:“怎么样?”
“非常好。”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他仍坐在琴凳上,深深地望着我,那唯一一盏小灯的灯光都落在他的眼底与笑容深处。我想,我再也不会遇到那样一双温柔的眼睛。哪怕我可能还要在这世上走上许多年,见过许多另外的人,也不会有什么与它们此时带给我的感触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