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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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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扬将我送到了公寓楼下,又把他的薄外套借给了我。
已经到了半夜,公寓的走廊里打眼望去空空荡荡,我顶着昏黄的灯光走上二楼,将自己裹在卡拉扬的外套里,打算回去再挑个地方销毁贴身的沾血衣服。刚想摸索着伸手开启房门,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奥德戈靠在隔壁他那扇门的旁边,交叠着双腿,手中举着一本打开的书。看见我来,他把书放下了。
“维森特,我在晚上八点和九点一刻的时候敲过你房间的门,也发过一封蝶书给你,但都没有收到过任何回音。按理说,你的日程表里的这段时间应当是空白的……”他皱着眉头望了望我,却变得欲言又止,“总之我们先到屋里说话。”
进屋之后我立刻想把外套脱掉,但考虑到衬衣上的血,我反是捏住外套两边向里裹了一裹。
“你还是去练刀了?”奥德坐在我身边道。
我含混地应了一声。只听他又说:“你身上似乎是卡拉扬教授上午穿的外套?”
“呃——”我暗道不好,只能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我们两个互相瞪着眼睛,谁都在等对方说下一句话。我看他额头甚至出汗了,忽然觉得我们的理解没准出了一些要命的差错,于是低声补充道:“……不是你想的情况。”
说完这句,我们两个都同时从那紧绷的气氛中跳出来了。奥德叹了口气,说:“我知道。”
然后他拉开了我的外套两边,露出里面血迹斑斑的内衬。灯光下的它看上去还要更惨不忍睹,整个衬衣前面的锈红色比原色的面积大得多。
“我原本猜不到你从肖恩家族出来之后,还有谁肯教导你。”奥德松了我的衣摆,说,“没想到是卡拉扬教授。他的背景好像跟歌伦度南上层没有联系?”
我摇了摇头,挑着能回答的作答复:“卡拉扬不是歌伦度南的人,他似乎有透露过这一点。”
“你不用再多说,看样子你被要求保守秘密了。”奥德沉思了片刻,很快通情达理道。“只是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拼命的状态……”
“现在你见到了。记得什么也别对外说。”我有气无力地倒在躺椅上,“不行,我快断气了——咳!奥德戈帮我,我的药箱里还少几味救命药——”
他很配合地把手上的书又举了起来, “维森特先生要什么?”
我半闭着眼睛瞄着他,“要三滴竹汁、一勺煮沸的香枕草,二十五分之一蒲式耳的红铃果,半品脱芒果酒,两块芝士蛋糕,希望最后一项是新鲜的。”
奥德戈开始还在假装拿着笔做记录,最后直接把书朝我这边扔了过去,幸好我的手先一步抓住了它。我听见隔壁他房门被打开的声响,借他离开的功夫翻起了那本书。书里有一沓叠好的纸随着我的动作掉了出来。
那是我们的魔法阵的设计报告——原来奥德晚上来找我是为了讨论这个。
莱恩教授替我们修改了几处不实际的错误。最后的评语里写道:“很新颖的想法,但实用性欠佳。因其繁复程度使得魔法阵很难大面积展开,建议通过删减、替代其中的部分魔纹达到简化的目的。可进行后期的深入研究。”
我从吊床上跳了下来,抽出桌板下的药箱,往搪瓷烧火杯里盛了半杯水、捡进去几种药草;它们立刻在杯子里咕噜噜地翻滚起来,渐渐地融成一种雪青色的浆汁。
我决定先去清洗身上的血迹,火速冲进浴室里脱了衬衣。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尽管身体内部还在疼痛,那本该有的深深刀痕却不见了。我整个上身干净至极,只有左胸口上留下了一条淡粉的斜疤。
我带着满腹的疑问冲了个热水澡。中途听见奥德那边的门又响了一下,应该是他已经过来了。我擦了头发,换上睡袍,果然一打开门就见到他坐在玻璃茶几边上,身上的常服也已经换上了睡衣,桌上摆的是我列出的“药单”上的最后两样。
“太感谢了。盛情难却。”我盯着芝士蛋糕和芒果酒,“我去拿餐刀和盘子,还有新买的玻璃杯。”
蛋糕是刚刚从冷柜里拿出来的,还冒着丝丝凉气;芒果酒被加热过,是温乎乎的,酒精含量很低,基本上很难喝醉。我跟奥德边享受夜宵边讨论着魔法阵的问题,最后过了零点,食物都清空了,我们两个歪七扭八地瘫坐在沙发上。
“我先走了。”奥德外表看上去还相当清醒,只是步伐的频率出卖了他。
我以同样的速度把他送到门口。
奥德忽然说:“他对你很好。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不会相信他会为谁做出这么多。但你确定他真的是可信任的吗?你记得服侍你的罗莎琳——你小时候那么依赖她、信任她,除了你的祖父她就是唯一一个——她却用你的钥匙偷走了你父亲的遗物,还给窥见全程的你下了失忆咒……”
我意识到,这家伙一旦喝酒,不管是什么类型的酒,都会较平常格外话多。
“我的记忆,不管怎么说,在当年肖恩夫人的大动干戈下被找回了。尽管我父亲的遗物没有随着记忆回来,真是遗憾……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而卡拉扬,我也不知道啊,小奥德。”我背靠在墙上,低头看着木头地板。那点酒精把我醺得头晕目眩,而那地板好像一直顺着我的目光向前蔓延着,蔓延到窗口,再从窗口蔓延出去;蔓延到充满月色的高楼楼顶,再蔓延到满是飞灰的草坡。“我只是这么想——当我看向他的时候,我觉得我看见的是我自己。”
三年级的课程在这个时候就差不多已经结束了。我很早就从床上苏醒了过来,把有关自己的刀与刀魂的心得整理在了一个本子上,挑了下课的时间去找卡拉扬。他的办公室里没有人——当我向四周巡视着走出文学楼的时候,却发现他就坐在楼外的草坡上,似乎在看着什么书。
“卡拉扬!”我远远地向他喊道。他从书本里抬起头,伸手示意我过去。
虽说是夏天,但这几天格外的凉爽。草坡上零零散散地坐了不少学生,也有些学生伴随着大钟的钟声从楼内涌出。卡拉扬让我坐到他身边。我们一齐顶着太阳开始看我那本笔记,风不时吹得纸页哗哗翻动。
“我的刀的出现只能维持十分钟,再次放出的话就要隔上半天左右。超过这个时限的话会手臂乏力,然后刀就会不由自主地消失。”我对他说。
这个时长确实太短了。因为从体内放出刀所需要的魔力有限,一般来说,即便是让刀者全天候地握在手里都没有问题。我想这应该是卡拉扬所提过的“副作用”,他肯定了我这个说法。
“在这一点上,”卡拉扬说道,“你能放出刀的时间将会随着磨炼变得越来越长。你可以试试反复在那个临界点控制自己的身体,虽说那种感受不太愉快。”
“相当不愉快。”我回忆着那种感受,点了点头。“还有,有关我的刀魂的伪装性——很难形容,乍一看上去是花瓣的形状,但接触到实物就会猛烈燃烧。我今早烧焦了我的半个厚床垫,用了许多湿润咒才挽救了另一半——虽然也没有什么用了。”
卡拉扬笑了笑。“还记得我说过‘巩固魔法的基础对于你学刀也有帮助’吗?这就要考虑到魔力的细微控制了。像你这样的特例刀魂,要学着去感应它,然后把魔力凝聚在它的表象之下。释放永远不是结束。你是不是以为我的刀魂是火焰?”
我睁大了眼睛,想说些什么,但那些话语反堵在了喉咙里。
“我和你是相似的。”卡拉扬微笑道,抬起了之前放在我们中间的那只手。短刀在他手中浮现;他用另一只手接在刀的下方。我细细看去,有浮沙一样的东西顺着他的手指漏下,然后隐没在草与泥土当中。
“准备好你的湿润咒,或者熄灭咒,或者水杯。”他忽然环顾四周,然后对我促狭地挤了挤右眼。随后就在刚才浮沙下落的地方,有一团白色的火焰向上窜起,烧灼了起来。
我手忙脚乱地阻止了火势进一步的蔓延,发现卡拉扬一直静静地侧头旁观,倏然间领悟了什么。
“参考你对魔力的控制力,你是不是可以将它收放自如?比如刚才——”
“很难做到。偶尔可以。”他与我对视着说,“像刚才这么一点的量应该可以。”
我与他唇枪舌剑地闹成一团。但因为前一天的体力透支,外加今天对刀的施放和研究,我整个人格外疲惫,头忍不住一点一点地向下掉去。卡拉扬大约察觉到了我的困顿,建议我在这里休息一下。
“不过在此之前,考虑到假期的联系之便,”他建议道,“和我结蝶书誓吧?”
他仍旧是坐着,手里拿着那本有关魔法的书,我仰躺在他身边绵软的草地上,软软的草被风拂着,不时扫过我的脸颊。我就着这个姿势握住他的手,念了一段咒语,几道光芒在我们手指之间交汇。他的蝴蝶停在他的手背上,像是火红色的蛱蝶,非常漂亮。我的那只白色蝴蝶随着我收回手的动作消失在空气当中。在它展开翅膀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它翼的尖角也染上了一抹类似的红色。
我半遮着眼睛,蓝色的天空从我手指间漏下来。我听着附近学生的笑语声,很快在阳光与天空之下陷入了沉眠;我最后一个感觉到的片段,是有人轻轻抬起了我的脑袋,把什么柔软的东西塞在了我的头下。
我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枕在那件本该已经被我还给他的外套上。他听到了我的响动,歪过头来,对我笑道:“你醒了?”
我睡了不到两个小时。虽说我们两个人都错过了午饭,但谁也无心去吃它。他最后跟我说了几句话,然后跟我告别。
“秋天再见。”他这么跟我说。
这是我在这个夏日里见到他的最后一面。我回到公寓之后翻开了我的笔记本,却发现最后一页被人添上了长长的几段文字。我立刻将它翻到第一页;从第一页一直到我写的最后,卡拉扬都细细地做了批注。最后的话里他详述了新的训练方法,其中还有一段话是这么说的:
“那一晚的仪式上,因为最后的大火,我错过了开展某个环节的最好时机。
可以这么说,你的脉络里有三个‘节’,每当魔力运行到一个节点,它就会短暂地停留一下,在那里进行少量的存储。那三个节就好比定时炸弹,于你施展魔法无碍,却会在释放刀魂时过度透支的情况下被引爆,释放出施术者本人也难以承受的大量魔力,难以控制——会带来破坏。我已在仪式途中化解了位于你左手腕上的节。但还有两处依旧在你身上存在,不能确认具体的位置。
但真正要达到‘过度透支’这个所谓界限只有很微小的可能。极大幅度的情绪波动、濒死时的□□消耗等等条件,理论上都有可能导致‘节’被引爆。
我本想说它永不会被引爆,但还是决定对你提及这一点。不论怎样,我希望它在你身上永远不会发生。”
我合上了本子,在睡前的一刻放出了我的刀。它的刀刃比我的手臂还要长,刀刃锋利。不同于柯尔曼那把笔直的赛伦提安,卡戎的雪亮的刀身在靠近刀尖的部分要更宽一些。由于不在释放刀魂的缘故,贯穿刀身的那条线只呈现出淡淡的暗金色,在灯光之下缓缓流动。
据卡拉扬所说,他要在暑假回国一趟,有事在等着他处理;而我应了奥德的邀约,到他家待一个夏天,去研习改进我们的魔法阵。
他家派来的马车换了新的顶盖,非常漂亮。我跟他一起坐进了飞翅马拉的马车,透过窗口看着它们的翅膀在雪白的云层之上挥动。
在这一路的颠簸后,我们终于来到了他家族的所在地——沃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