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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番外 泠泠会素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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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之后,他们的关系便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换个粗线条的人或许难以察觉,但相恋的人眼中揉不得一粒砂子,何况玄烨这样察人入微的人。
他看出了她的勉强,看出了她异样的温柔婉顺。
他知道不仅仅是因为对她的强迫而令她心生反感,还有慈宁宫外的那件事。他知道他到底是伤害了她,无论她爱或不爱。他无法解释清楚他失去理智时脱口而出的话。
谁都不愿成为一枚弃子。
哪怕她心里一直有别人,也不可能对他无动于衷,她对身边的一个奴才都能真心以待,他不信她对自己会全然无情。
可是他还没得到她的心,就已经伤害了她,她又如初入宫那般,将自己小心翼翼藏在茧中,只给他一张顺从的笑脸。
她将他拒在心门之外,那种温柔的疏离令他望而退却。
从木兰回京,流素意外地怀孕了。
她中毒伤身后一直不孕,虽然太医院众御医并未诊出她有什么问题,但玄烨和她都默契地以为不会再有了,谁也不敢再提及此事。
流素自己也全然想不到。
她无法面对玄烨的笑容。他听闻喜讯时的惊喜,他小心呵护她的神情,都令她有莫大的负罪感。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她在逾越礼教的时候,想的只是他抱着别的女人时的情形,他看着自己绝情的眼神和话语。
可真见着他时,他与她有关的所有情绪,都那么真切深刻,令她动摇。
他并不是永远都只会戴着重重面具。
那段日子,玄烨对她千依百顺,没有半分拂逆,一如她病殆之时。
容若的死讯在那时候传来,每个人都觉得突兀意外。
玄烨震惊之余,心头一片茫然。
他觉得他本该庆幸,可却半分欣喜之意都没有。
第一念是流素听闻这个消息,不知该怎样痛不欲生,他不敢去想像。
第二念是他一生能引为知交的人,又少了一个。哪怕明知那个人是情敌,可君臣相伴十数载,怎能全无感情?
诸般情绪交织,他心中一片混乱,难于面对这个事实。
终究他还是决定要先去看流素,她已经五个多月身孕,倘若悲伤过度,对胎儿有损。
可是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这时候去该怎样面对她那种绝望的痛苦?她在他面前向来掩饰不好情绪,尤其与容若相关的事。
她多半也已知道了这个噩耗,容若的才名远胜于他的身份,哪怕这些深宫嫔妃,也鲜有人不知。这种消息,哪能不瞬间传遍。
倘若她不知道,那更糟糕,这样的噩耗由他来转告,她若恣情任性地流露出对容若的爱恋情深,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失控。
他还是不能去,虽然他想将她搂在怀里安慰陪伴,可这事终究与别的事不一样。夫君抱着自己的妻子,听她倾诉对情人的眷念悲伤?
他在启祥宫外止了步,决定给她几天时间去调整情绪。
她毕竟有了身孕,总不能不顾腹中的孩子,一意任性。
再去看她时,她依然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她心里悲痛难抑,看她强自克制,眼中却弥漫着悲凉绝望,他也一样心痛如绞。他知道她想去参加容若的祭礼,哪怕他心里不愿,还是对她说可以降旨让她出宫临祭。
他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企盼,但终究还是拒绝。
她不是不想去,她只是知道控制不了自己。
看她伤心失态,他只能强迫自己去相信岑苏海为她造出的那些理由。她不知道从他听到那个消息起,也是数夜不得安眠。
岁月一天天流逝,他从流素身上看不到他们的感情有丝毫转机,她眼中了无生气,只有对容若的思念。
哪怕是胤祥的出生,也没能改变他们之间疏离的状态。
胤祥弥月那日,她从席间离去,他只片刻不见她,便无由地心生惧意,不知怎地便疑心她会不会轻生。
他命人四下寻找,她倒是好端端地回来,对于他的焦虑担忧全然不解,还轻飘飘地扔给他一句:“……臣妾又不是什么至宝,丢了便丢了,你最不缺的便是女人了。”
他的心登时凉了半截,她居然从来没有半分将他的情意放在心上。因为他不缺女人,所以他就能无情无心?
他的忍耐到了极限,便反问她一句“那天下间这么多男人,若是由着你选,你是不是也可以随意将朕放弃了?”
她僵在那里看着他。
原来他不只是比不上容若而已,在她心里,他全然无足轻重。
他转脸便留了芳汀下来。
她不是说他有那么多女人么,那就遂了她的心意,去找别的女人。
可是和芳汀聊了好一会子天,他连半分兴致都没有,芳汀贴近他帮他宽衣时,他都只觉得心烦意乱,一直在想流素现在在做什么,到底是生气还是不在意。若是她生气,他却还搂着别人亲热……
他终究还是推开芳汀,温言让她回长春宫去。
他没去留意芳汀惊愕失望的眼神,更没留意她眼底渐渐浮现的怨毒之意。
他想的只是要赶去启祥宫安抚流素的情绪,他已经不敢再尝试弃她于不顾,这一年来她所有的笑容都矫饰得那么失败,除了容若的死也有他自身的原因,他怕她在走不出悲伤的心境下雪上加霜。
他去的时候她果然还未入睡,而是伏在莫展颜肩上流泪。
她的眼泪向来不会为他而流,难道还那么思念容若?
他心里刺痛,忍不住便质问她,难道她真的觉得他不会心痛?她用那种淡如水的口吻说出来的话,每个字都像一把刀,每把刀都划在他心上。
她终于扑进他怀里哭出来,一直对他说对不起。
他疑惑她的泪水是否真的为他而流,可是她要他抱着她,再也不放手。她说他若骗了她,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只是害怕相信你,我怕你会在我最信任你、最需要你的时候离开我……”
原来她对他的感情一直这样毫无信心,所以才会轻易相信宣贵人的离间之语。
可是他以为自己已在尽所有努力去证明他的爱。
他心乱如麻,不知是何滋味。
或许他也有错处,并不能单纯地怨她难忘旧情。
他思绪混乱之际,她贴着他的身体吻上来,他能感觉得到她气息紊乱,不同于往日。
她从来都不会对他主动,如此刻骨缠绵的情致,也只有她中毒后的那段时光才有。
从木兰那次,她看他的眼中存了恨意开始,他便以为他们再难回到从前,但是他终于又等到她回心转意。
她脸上的泪痕虽犹未干,但蝶翼般扑闪的睫毛流露了她心中的悸动,这次她真的不是矫饰敷衍。
他能感觉到怀里娇软的身躯炙烫惊人,微微颤抖。
他瞬间理智尽失,忘记了她和容若的过往。
不管从前她和容若怎样相恋,他终究是死了,她不可能抱着对一个死人的怀念一直活下去。
玄烨想,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她一定会有一心一意爱上他的时候。
他想的并没有错,但命运的轮’盘永远不会如任何人的意。
如果人生再没有意外,他和流素大约真能白首偕老,相爱一生。
不管过去了多少年,玄烨回想起他和流素相处的日子时,都觉得他们是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时光的。
她的情话总是格外动听,虽然他从来不敢全然相信,可还是爱听。
胤祥出生后的那些年,他不敢肯定流素真的全忘了过去,毕竟没有人真能把过往毫无痕迹地抹去。便如他偶尔还会想起他和芳仪当年的往事一样。
但是他一度相信流素是爱他的,如果有人能将所有的爱恋倾慕都矫饰得那样逼真,那他情愿就此沉沦,哪怕是谎言。
虽然她总有那么多秘密,虽然她总能成功地气他个半死,但到头来他总归还是原谅了她所有的过错。有时候回想起来,他竟然是在不知不觉中为她一点点放低底限,直到如今。
从知道爱上她的那一刻起,他还以为自己总能理智地掌控感情,便如掌控天下一般。毕竟连江山社稷都在他运筹帷幄之间。
人心果然是最不可掌握的东西,他非但没能掌控流素的感情,连自己的感情都最终失控。
他不知道他会为她退让到什么地步,可是见了她的笑容,又觉得所有退让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