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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5、第 27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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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祥已适龄入学,每日要去上书房站班,宫里便只有掬盈和慕予在。掬盈五岁,口齿伶俐,性情却温良羞怯,与流素没半分相似。多半与她的乳母和氏和蔡氏有关。虽说三个孩子都在她身边长大,但六宫事务繁忙,又是三个孩子,她在管教上多少有所欠缺,不知不觉间掬盈便养成了这种柔顺性情,虽说没什么不好,但身为皇家公主,却易受乳母牵制。好在和氏和蔡氏也是流素挑选出来的,都是温顺本分之人。或许也正因她们本身如此,掬盈耳濡目染,也渐与她们一般。
掬盈这几日染了风寒,御药房送来的药虽加了甘草,仍是苦涩难以下咽,和氏半跪着拿小勺喂她,她边吃边呛咳,眼泛泪花,甚是不情愿。她自小体弱,多半与早产有关,隔三岔五便有个风寒头痛什么的,可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这吃药成了家常便饭。偏偏她跟流素一样怕苦,回回吃药都要哭。
流素进殿时,正好见着掬盈哭着呛咳的模样,自然是心疼,上前几步,想要抱着她亲自喂她,却忽又止了步,只静静看着。
掬盈见了她,加倍地觉得委屈,撒娇哭道:“额娘抱,我要额娘喂。”
流素摇摇头:“自己吃。”掬盈如此娇弱,这种性情哪适合在皇家生存,即便长大后嫁到夫家去,除非夫君真将她掬在手心里宠爱,否则她越娇气,越会觉得日子难过。可在大清,有多少女子是有社会地位的?流素也想娇惯着她,可即便为皇贵妃之尊,也不可能照应她一生一世,唯有让她自己养成坚韧的个性,才能应付未来的艰难。
掬盈哇地哭开了,连咳带呛的,药汁将胸前衣衫尽沾湿了。
和氏慌忙拍着她的背轻言细语地哄,冰鉴见着不忍,想要上去帮忙,却被流素喝止了,冷眼看着掬盈道:“都五岁了还这么娇气,你哥哥在这年龄早在骑猎场上跟师傅学弓箭了,稍有松懈,师傅们便是一板子下来,要是如你这般,喝几口药都哭着要抱,早被师傅训诫了。”
掬盈见她脸色沉冷,抽噎声便小了些,委委屈屈就着和氏手中药碗喝了下去。
流素便不再去抱她,与冰鉴走出去,往慕予那边走去。
“主子怎么对掬盈公主格外严厉?”
“掬盈这样娇气,将来可怎么是好?你当她是公主,就会一世被人宠爱么?人生往往与所期望的背道而驰,本宫这样对她,是希望她能心性坚韧,不依附于他人而生存。”流素轻叹了口气,眉心攒着,有几分烦忧。她前生见惯了因娇宠而养成废物的孩子,并不想将自己的孩子也宠成那样。
冰鉴笑道:“或许小公主将来嫁去夫家,也被人捧在手心呵护着,便如主子一般,那么娇气不娇气,其实也没什么要紧。”
流素一滞,脚步也顿了下来。
除了在章佳府那几年,她这一生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被人捧在手心呵护着的。前世有父母宠爱,入了纳兰府,觉罗氏一直疼爱有加,纳兰性德更是对她百般纵容,即便是后来在宫中,哪怕有再多的痛苦无奈,可玄烨对她不能不说是呵护备至。
冰鉴这么说,流素自己也不禁茫然困惑,想着自己究竟还有哪样不满足。或者是因为得到太多,才自寻烦恼?可她知道不是。
她的痛苦,自然也是因个性所致,她前生所受的教育观念牢不可破,注定了她一生向往自由人权,向往单一对等的爱情,因此她永远只能遥望幸福,离她不过咫尺。同样的,玄烨处于封建王朝的权力顶端,毕生所受的礼教和他与生俱来的帝王特权也是牢不可破的,绝不可能因为爱上她就有所改变,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什么男女本应平等。他为她所做的一切退让,不过是因为他爱她,不过是因为舍不得她难过,而不是觉得自己有错。
推己及人,流素知道她改变不了玄烨,就如玄烨也从没有试图改变她一样。他们只是在观念抵触的时候互相退让,到最后退让的最多的始终都是玄烨。
她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只知道他若不是对她这样好,她的痛苦或许没有这么深。但就算痛苦,也是她自甘沦陷的,怨不得旁人。
“希望掬盈不会像本宫。”流素轻轻说了句。
冰鉴倒是一愣。她虽跟了流素这么多年,但她自幼所受的封建礼教同样牢不可破,注定了她永远和流素不是同一世界的人,理解不了流素的那些想法从何而来。
冰鉴迟疑道:“其实……皇上对你……并不比他要差。”
流素没有理会冰鉴的话,加快步子进了慕予寝殿。她不想听到任何人将他们俩人相提并论,他们是无法比较高下的两个人。
慕予也会唤人了,说话还有些口齿不清,只能说些简单字节和断续的句子。她生下来便无病无灾,和胤祥一样健康,且生来爱笑。
流素抱起她,她却挣扎着要下地,初学步的孩子,正是想要独立的时候,不肯乖乖让人抱着。
乳母跟在后头生恐她摔着,流素看着,微笑道:“由她去吧,孩子都是摔着长大的,她才这么点儿大,摔不坏的。”
看着慕予走一阵便摔一跤,爬起来却继续走,脸上依然挂着笑容,流素心情也好转许多。或许慕予的性情会与她一般坚韧,不会像掬盈那样娇弱。
“不要过分宠着她,但也不要过分拘束了,除了应有的皇家礼仪,不必多教她别的。”
“嗻。”慕予的乳母林氏格外精乖伶俐,向来能领会流素所授旨意。
看完两个小公主,回了正殿,魏珠正拉着小怜的手翻来覆去,说是在替她看手相。
见了流素,三人慌忙收敛神情,规规矩矩行礼,魏珠找个借口说要离去,流素便命瑶光和小怜去拿一盒点心赐给魏珠。待她们离去,才看着他笑:“沛珊虽好,总也要离宫,只怕你心里不痛快了。”
魏珠忙矢口否认。
流素一笑,也不拆穿他,道:“沛珊嫁去钮祜禄府,还要蒙你多关照才是。她临去时,还怕你有了新人,便忘了旧情。”
魏珠听她点透了说话,便也一笑:“算不得什么,若这点事也放在心上,那奴才也活不到今日了。”
“果然还是你心宽。有空多来启祥宫坐坐,那两个新来的小丫头对宫中礼数所学尚不周全,还要你多加提点。”
“提点奴才可不敢当,但若皇贵妃娘娘有需要,当不推辞。”
跟着流素让小怜送他离宫,看着他背影,微微蹙了一下眉。她虽不喜欢魏珠这种性情,但他也不纯然是拜高踩低的刁滑之人,能在玄烨身边伺候这么长久,深得圣心,他其实是个颇不简单的人。她现在自然不比从前,需要笼络魏珠,但也犯不着为了一个沛珊令他不痛快。他是每日伴着玄烨时间最长的人,倘若哪个关节上使个绊子,总归不是好事。
出了宫门,魏珠转手便将那盒点心递给了小怜,笑道:“借花献佛,转赠佳人。”
小怜一怔,迟疑道:“这可是主子吩咐要给魏哥的……”才没多久,她已称呼起魏哥来,这心眼活络还真是犹胜沛珊当年。论年龄魏珠做她的爹都有余,可她唤起来自然亲昵,没半分别扭。
魏珠抬手轻捏下她尖尖的下颏,笑道:“皇贵妃的赏赐,总是宫中最好的,你回去打开看看便知道了。你魏哥什么都有,这是转赠给你的,你若不收,岂非显得魏哥寒酸?”
小怜微微惊讶,心想一盒点心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魏珠见她神色惊疑,眼神朝点心盒上瞟了一下,又笑了一下,道:“皇贵妃可是皇上心上的人,你得好好伺候,总少不了你的好。你能被选中在她身侧伺候,可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言罢转身离去。
小怜见他去得远了,才打开点心盒子,里头各色点心确实是摆放整齐,可竟然个个是纯金打造,看得她当时便有些傻了,怪不得这盒子捧在手里死沉死沉的。
小怜回来后,红蔻便去正殿回禀道:“禀主子,小怜收了那盒点心回来了。”
“嗯?怎么样?”
“神色倒是还镇定,却总掩不了欢喜的眼神。”
流素淡淡一笑:“魏珠好大手笔,想必这一举便讨了小怜欢心。”
“主子明知魏珠会送给小怜,何不亲自赐给她,这人情却让魏珠去做?”红蔻忍不住问了句。
流素瞟了她一眼笑:“你若懂这些,便该让你去伺候魏珠了。”
红蔻脸上登时红了,有些羞恼:“主子,奴才虽微贱,也不喜欢太监。”
流素敛了些笑容,道:“你是正经女儿家,和小怜不一样,方才只是和你说笑。”
红蔻脸色这才好了些,告退了下去。
正殿里只剩下冰鉴在修剪梅瓶里的几枝含苞芙渠,在边上插了几枝常绿草植的茎叶,细心地将它们折成凤尾造型,拿红绳和细竹签捆绑起来。
冰鉴插花的手艺精巧,总能将一瓶花插得赏心悦目。
流素出神地看了她良久,道:“冰鉴,你想过出宫吗?”
冰鉴停下手,诧异地看着她,全没想到她会突兀地问出这话来。然后怔怔看着她:“主子不想要奴才了?”
“似你这样蕙质兰心的女子,没入深宫直至老死,于你而言实在是太不公平。”
“苏麻喇姑还不是一样伺候了太皇太后终生。”她低下头去,仍拿小银剪轻轻修剪叶子。
“本宫不想将你禁锢在这牢笼中,永远做一只折翼凤凰。”
“主子不该这样说,凤凰也不是永远要展翅翱翔的,只要栖于梧桐,便是归处。”
流素没想到她说得出这样的话来,怔了一下,有几分凄酸,道:“那你的梧桐呢?守在这深宫之中,你永远找不到落足之处,只能飞到折翼。现在放你出宫,或许不能配个良人,但总能得到自由,强于一世伺候人,做个微贱的奴才。”
冰鉴手中的银剪咯一声轻响,剪断了一茎荷叶。跟着叶上落下一滴水珠,晶莹剔透,在叶片上滚动。
“奴才的梧桐……早便在心中折了,现在出宫,还有什么意义呢?奴才一生中最亲近的人,只剩下主子了,只愿留在宫中,伺候你一生一世,直至老死。”
冰鉴的话,仿佛一星火苗,将流素心中烧得一片荒芜,只留下灼痛的感觉。
她自然知道,冰鉴的痛苦,其实也是她造成的,那么她来到这个不该来的世界,究竟是谁的错?
“冰鉴……本宫对不起你。”
“不要这样说,主子从来没有对不起谁。”
“是我的错,如果没有我,你和雯月……或还有卢婉宜,都不会那么痛苦。”
冰鉴轻声道:“不是的,每个人都有选择感情的权利,他选了你,是因为他觉得为你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哪怕……为你去死。”
流素心底的一根弦,铮然而断。
寂然良久,她轻声道:“其实,我们都没有得到过他,到最后,他连我也不要了,就这样走了。”
“他若还有选择,一定不会离开你。”
流素失神,下意识地缓缓点了一下头,他们只有选择感情的权利,却都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