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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第 27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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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的夜是寒意袭人的。
然而御营外分外明亮,月色也格外缠绵。
流素遥望正北方,座座营帐都是一般模样,没有哪座亮着灯。
他不在了,阳笑也不在了,连容秀都不在了。无论是生离的,死别的,今生都不再得见。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木兰是她锥心刺骨的地方,那段她不愿回忆的过往,却偏偏一点点噬上她心头,让她再次痛得鲜血淋漓。
从前她总以为是他们辜负了她,现在才知道其实是她辜负了他们。
然而她不知该如何偿还。
玄烨醒来时,营帐中只有外头透入的微光,伸手一摸,身边却是空空如也。他皱眉起身,披了件明黄缎子盘龙斗篷,步出御营,才看见黄幔入口有道纤弱的背影,扶着帷幔,静静孤立在月色下。
他无声地走近。
“夜凉袭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流素回过身来,被他环住,一阵暖意袭来。
“朕醒了不见你,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月色甚好,出来瞧瞧。”
他抬头看天,果然月如冰轮,银辉遍地。
“咱们好像没有静静地这样赏过月。”
“是啊。”她轻叹了一声,他总是那么忙,哪来那么多闲情逸致。
“那今晚就一直看月色,明早一起看日出。”
她失笑:“整夜不睡,皇上不怕明儿驰猎时睡着了?”
“偶尔一夜,哪得这么严重。”
两人席地坐下,更深露重,草地上其实是有些寒凉的,但他们并未在意,只相拥着。他展开斗篷将她裹在怀里,神色怜爱,静默无语。
流素偎在他怀里,原先凉透的身子渐渐有了些暖意,又向他贴近了些,双臂环在他腰间,柔声唤:“玄烨。”
“嗯?”
她却想不起有什么话要说,仿佛只是想这么唤他一声。
抬头望天上月色皎皎,便又想起那句“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若真是他午夜梦回时卢婉宜所作的词,那他们如今倒是团聚了,不必再感叹此生余恨了。
只是他们生时虽有夫妻之缘,却神女有心,襄王无梦,难道死后便能再续前缘?
流素和他最后一面时,木兰的月色依稀也是这般明朗,他在昏暗不明的灯光下对她缱绻低语,许诺会在奈何桥上等她,哪怕陪着她下十八层地狱。只是生时他们已互相违背了诺言,倘若死后也有不可抗力,竟圆不了承诺,又当如何?
玄烨也曾说要在奈何桥上等她,虽不过一句戏言,她却心头发凉,若死后泉下有知,她上了奈何桥,却又该往哪里去?
一时思绪纷乱,越想越是昏沉,蓦然惊觉自己竟在将未知的事当作真实的问题来选择。一直以来她是被命运推动着前行的,从来没有真正的选择过,然而如今,她要面临的却是抉择。忽视纳兰性德的死,和玄烨平安相伴到老,还是追查他的死因,非要为他讨个公道?
进退维谷,她心中未尝没有过矛盾。她不想失去玄烨,但总隐隐觉得他们的感情太过脆弱,只要稍有外力相加,便会被轻易打碎。正如宣贵人那番话便令她意志崩溃,其实不过是她毫无信心。
“玄烨,你相信在我们的天地之外,另有一个世界么?”
“什么意思?”他想了片刻,“你又想说黄泉?”
“不,一个……你未知的,但是确实存在的世界。或许很多人会觉得那个世界更好,但是你应该不会。因为在那里,没有皇权,没有阶级,没有……男尊女卑,自然也不能三妻四妾地娶。”
他皱眉道:“你怎么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他依稀记得她说过这种类似的话。
“你不能顺着我一回么,总是训斥我。”
他见她幽怨娇嗔,便笑道:“好好,朕相信,然后呢,怎么了?”
“然后……你在那里自然与平民无异,而且只能有一个妻子,你会不会选择去那个世界?”
“怎么去?”
这句却问倒了流素,她只知道自己怎么来的,却不知道怎么回去。
他见自己随口一句反问,便令她怔在那里,不由笑:“瞧你,成日胡思乱想的,本来就没有那么一个世界,朕要去做什么?”
“可是那个世界有我,只为了我,你会放弃你现在的一切么?江山、权力……自然还有后宫这些嫔妃。”
他倒是深蹙眉头,认真思虑起来。
流素看他神情,轻叹一声,伸指展平他的眉头,道:“算了,都是我突发奇想,胡乱编的,你不必想得这么为难。”
“朕没想过会做这种抉择,哪日等朕想明白了再告诉你答案。”
流素涩然一笑,江山皇权,哪是这么容易放弃的,只让他想想,便已觉得两难,真面临抉择时,哪还用说。她心中也便有了决断,他的选择,也是她的选择,在他心里,她始终是可以被放弃的,只看天平那端摆放的砝码是什么而已。
但是纳兰性德为她放弃了一切,只为了这点,她也会不惜代价去为他寻个公道。
不管是谁对他下的手,她都会让他以命相抵。
草甸子上第一缕曙色微现之前,先听到的是各种雀鸟之声,悦耳清音响彻营地,这些鸟儿才不管什么皇幔,什么御营,自顾四下停栖,啁啾鸣叫。
跟着天边微蓝透光,草原上的天空碧色沁人,青如明镜。
东方渐渐染上晕红色泽,旭日如轮,冉冉而升。
玄烨道:“日出如此壮阔,从前却甚少有兴致去细细看它。”
身边露珠被淡金色朝晖映得越发晶莹剔透,渐渐消散。流素轻叹一声:“朝露夕阳,浮生瞬息,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把握不住。”
“你如此感慨,倒像人生暮年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已经活了三生三世,而不是三十年。”
流素看着他侧目微笑,他脸上被朝晖笼罩,光晕柔和,依稀是记忆中神采飞扬的模样,却少了几分慑人风仪。
她已忘记当初为何对他动心,只是这样看着他,便觉得无限眷恋,想要一生一世,不愿分开。
他察觉她的目光只落在自己脸上,便低头看她,见她眼波如雾,浅笑如梦,盈盈如少女,不禁心动。
“不是说看日出么,怎么只这样看着朕。”
“江山如画,在我心中,不及你半分。”
他怔住。
忽然听见身后御营中渐渐传出声音,想是各营中都有人起身,他回身一看,只见到魏珠匆匆钻进帐去,祺贵人却刚撩了帐门出来,半掩半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神情有异。她的营帐最近,或许连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听见了。
对上他的目光,祺贵人有些慌乱地放下帐帘退回去。
想来看见他们柔情相拥这一幕的,已不止一人。
玄烨有些失笑,刚才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一时便忘了。再看流素,她已轻抹着衣上褶折起身,脸上红晕未消,显然也发现了有人看着他们。
“你喜欢,以后来木兰,朕陪你多看日出。”
流素只微笑不语。他也许不明白,做什么都没关系,只看身边相伴的人是谁而已。
祺贵人退回营去,只坐在卧榻边失神,临波见她神色异样,问道:“小主刚不是出去么,怎么又回来?”
祺贵人依然一副神魂不舍的模样,照影也放下手中的活,看着她奇道:“小主怎么就痴了,难道帐外有什么异象?”
祺贵人终于开口,却似乎不是在对她们说话,只是自己下意识地自语道:“表哥永远都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永远都不会有那样的兴致陪我看日出。”
“小主在说皇上?”
祺贵人终于回过了神来,神色落寞,轻声道:“是啊,他抱着皇贵妃在看日出,他们也许一宿没睡,只相拥着坐在那里,我看了他们很久,居然都没发现我。”
照影一撇嘴:“皇上也是奇怪,小主青春貌美,性情温柔,为什么他非要喜欢皇贵妃那种?”
临波道:“皇贵妃长得好看,人人都说她是后宫中最美的女子。你瞧她都年过三旬了,瞧着依然是风华绝代,看不出年龄来。”
“可我觉得她有三分妖气,不是正途。”
祺贵人轻锁秀眉,摇摇头:“你们都不懂她,她看着表哥说了一句话:江山如画,在我心中,不及你半分。”
“这种话她也说得出口,身为皇贵妃,没半分矜持。”
“芳汀说过,男人不喜欢成日规规矩矩的女子,你看成嫔虽为仪范之表,容貌也美丽过人,可表哥就是不喜欢。说什么做什么都刻板守礼得如同假人一般,哪怕再美也没有用。”
临波道:“也许宫中像皇贵妃这样鲜活的美人太少,皇上不是就喜欢开朗爱笑的么,从前的荣妃娘娘,惠妃娘娘听说都是这样的,后来的宜妃娘娘、柔贵妃也是如此。”
祺贵人又郁郁片刻,道:“可是她们在表哥眼中,不过如花谢花开,去了再来,没几年新鲜感淡了,便只能那样了。“
“再过几年,宫中又有新人,皇贵妃韶华已逝,皇上自然也会对她淡了。”照影忽然想起宫中若再添新人,其实对祺贵人也是一种威胁,忙捂住了嘴。
祺贵人涩然一笑:“不会的,你看密贵人入宫才十七,可是表哥见了皇贵妃之后,便再也没有宣过她,因为她不过是表哥思念皇贵妃时的一个影子而已。他对她不是一时的赏心悦目,而是一生一世的钟情。别人于他,都只是过眼繁花的喜爱,所以终究会淡的。”
临波和照影相视一眼,都有无奈的神情。她们入宫时与祺贵人一般年纪,都是年少不解事的小姑娘,如今年岁虽长,可在宫中来来去去见的全是些太监,哪懂这些男女之情,自然也无法开解祺贵人。
祺贵人又想起流素说那句话时,脸上写满倾心恋慕之意,他看着她时,也是眼无旁鹜的心动神色。因此他们发现她时错乱惊愕的神情,才令她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多余的看客。
他们的世界,谁也走不进去,无论是她佟绍贞,还是后宫任何一个嫔妃。
祺贵人心灰意冷,看着镜中的自己,虽韶华依旧,颜色如玉,但此生将注定会在枝头孤独地萎落凋零。
再多少追逐期盼,都将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