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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第 19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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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宣郎子骞和岑苏海!”玄烨顿然色变,扶住了流素。
流素拿着帕子掩住口,皱眉挣扎着撑起身子:“臣妾无状,失仪于圣前,污秽了皇上……”
“这种时候了还说这些!什么失仪不失仪的,顾惜着你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玄烨按着她的肩不让她起身,举袖拭去她颊边的血渍,将她搂紧了不放,生怕她动得厉害加剧呕吐。
流素周身乏力,只得任由他去,昏沉沉靠在他肩上,连睁眼也是费力。
玄烨忧心如焚,不多时又问:“这两个怎么还没来?难道要朕派轿辇去抬他们不成?”
这种时候自然没人敢接他的话茬,心中均想太医院离这里那么远,别说郎子骞年迈,就算是岑苏海年轻脚力快,也不可能转瞬便到,难道能插翅飞来。
冰鉴和容秀忙着清理塌前血渍,容秀多了个心眼,将溅在玉盂中的血小心用瓶盛了留下来。
玄烨看得皱眉:“留那个做什么?”
容秀道:“皇上不觉得这血液颜色有些异样?”
玄烨初时只是心焦,全没在意这些,经她一提醒,侧目看去,见那血液在白色半透明的小瓶中呈现淡粉色泽,果然与一般血液颜色不同。
“敏贵妃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呕血了吧?”
“是,离上回总有一个月了,之前还都是鲜血,不似这般颜色。”
正说着,外头通传岑苏海已先到了,行色匆匆进来欲施礼,玄烨一挥手:“先来看这血的颜色。”
岑苏海仔细接过,也是诧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研究之间,郎子骞也到了,老夫子上了年纪,跑得满额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倒不似岑苏海这么多礼,进来后只敷衍了事道了声:“给皇上请安。”便自顾抢上前拿过岑苏海手上的瓶子左看右看。
好在这种时候谁也不会去理会他是否失仪。
每个人都眼巴巴看着郎子骞,指望他嘴里能蹦出什么金玉良言来,但结果他良久后开口却说:“草民叩请皇上,容草民出宫一趟。”
玄烨先是不出声,继而双眉渐竖,眸色森冷,正是要发作的前兆。
此刻流素却微睁了双目,探手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道:“皇上,由他去吧,郎大夫这种时候出宫,必有他的道理。”
玄烨冷笑:“他选择此时出宫,莫不是因为开的方子无效,想要出宫逃避?”
郎子骞却是个性情狂傲的,昂然道:“该死的活不了,该活的死不了,草民出不出宫,娘娘的命运都是注定的。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若草民自以为逃出了皇宫便逃出了生天,未免也太天真了些。皇上大可不必忧心这个。”
“那你这当儿出宫却是为何?”
“草民正是为了敏贵妃的病情才要出宫一趟,只是这原因却不便向皇上明言。皇上若信得过,草民以性命担保,不日即回。在离宫这段时日,若敏贵妃有何闪失,草民以命相抵。”
玄烨沉着脸道:“你的命值几个钱!”
流素柔声道:“皇上,无论郎大夫治不治得好臣妾,他的话却是没错,别说将他留在宫中,便是将他处死,臣妾的命也不可能由此转了,还是让他去罢。”
玄烨看着她淡白透明的脸色,柔肠百转,心痛如绞,心知走到这一步,唯有听天由命,便嗯了一声,轻声道:“你好生休息,朕让他出宫便是。”
当下轻挥了一下手,算是应允了郎子骞。
郎子骞出宫后,岑苏海按他的吩咐依旧天天送药,流素虽按顿服下,却又吐了两次,吐出的血色一次比一次淡,初时还只昏昏沉沉,到后来完全卧床不起,一天中有大半时辰是在昏睡。
这日玄烨刚退朝,便闻展柏华已等候多时,匆匆过去,见他满头大汗,伏地道:“皇上,敏主子她……她……”
“怎么了?”玄烨疾步上前,厉声喝问,心却直往下沉。
“主子她今晨呕吐一次后便昏迷不醒,无论怎样叫都没有丝毫反应……”
玄烨只觉阳光刺目,照得他一阵天旋地转,险些站立不稳,幸而魏珠机灵,抢上前扶了一把才立定身子。
“备轿辇,去启祥宫。”他定了定神,沉声道。此刻他其实更想疾步赶去,但竟然全身发软,只怕自己走不了几步便要摔倒。
流素静静卧在塌上,脸上血色尽褪,肤色剔透,宛如玉雕,无论怎样唤都是不应。玄烨探指搭脉,脉象奇怪微弱,从所未闻,再伏身胸口,心跳缓慢无力,但总算还是有。除此之外,她看着几乎与死者无异。
“怎么这样……怎么会这样!来人,快传孙重!”
岑苏海也在此刻赶到,闻言忙道:“皇上,万万不可,娘娘一直服用郎大夫的药,孙院判对于近期脉案、药方及药效全不知情,临时撤换御医,更改药方,对娘娘的病情毫无裨益,只怕反受其害。”
玄烨咬牙道:“人都已经这样了,你说怎么办!”
“郎大夫离去前再三吩咐,无论有何状况,不得停药,照娘娘此时情形来看,人虽不清醒,却一息尚存,唯有以勺缓慢灌入汤药以维持生息。”
“着人去将郎子骞抓进宫来,哪怕将京城挖地三尺,翻遍了也要找到他!”
这回岑苏海再不敢多言。
跟着两日,每次饮食汤药送来,都是试过后玄烨亲自用勺一点点从流素口中灌入,从不假手他人。除了早朝问安,他几乎是守在塌边寸步不离,不眠不休。
三日后,郎子骞返回宫中,玄烨初见他时恨不得即刻将他处死,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阴沉着脸由他请了安,捺着性子听他说话。
却不料郎子骞却还卖起了关子:“皇上,请借一步说话。”
玄烨冷冷道:“在这里挺方便的。”
“皇上若不嫌叨扰了敏贵妃,也是无碍的。”
玄烨看了看静卧的流素,替她掖了掖衾被,又掠了一下她本就梳得整齐的鬓发,方起了身,吸了口气:“你的脑袋不过是暂且在项上寄着,今日若不说出个道理来……”
郎子骞微微一笑:“听闻皇上本通晓医理,而太医院那帮老不修又与草民谈不到一块去,因此草民只能将这些事与皇上讨论了。”
玄烨不免狐疑地扫他一眼,两人踱步出了内室,另寻了一间偏殿坐下谈论郎子骞此次出宫事宜。
原来郎子骞带着流素呕吐的鲜血,是出去寻那个法兰西传教士殷弘绪了。此人出外传教行医,恰巧不在京城,为等他回来才耽搁了时日。
两人在显微镜下研究血中寄生的幼虫,发现所有虫体都已死亡,包括虫卵,在适量加温后也没有孵化痕迹,因为血中含有大量排出的虫卵,所以呈现粉红色泽,比鲜血颜色要淡得多。但由于这鲜血离体已久,没有人体适宜的温度,所以很难说是怎样死亡的,到底是流素吃下的药见了效,还是因为离开她体内才会死,还需要进一步求证。不过郎子骞是不能带殷弘绪入宫的,因此他此次入宫,就是带了那显微镜来,只是东西在宫外被拦截下来,还要向玄烨请旨才能去取。
郎子骞仔细解释了一番,玄烨对于世间有这种东西也颇为好奇,只是他从未接触西医,不免半信半疑。
“西洋医术自有其独到之处,皇上若有空,草民可以推荐殷弘绪入宫与皇上砌磋研究。”
“再说吧。”玄烨现在心绪纷乱,哪还有心情去钻研中西医学,流素的安危已占据了他所有心神。
显微镜虽然放大倍数不多,但已足够看清镜下的虫体,果然全已死亡。
“那这……究竟说明了什么?是不是说敏贵妃的病情有所好转?可她为什么昏迷不醒?”
“这是草民与殷弘绪一直在讨论的问题,结果一致认为,那药对娘娘是有效的,只是它的作用在于令人沉睡,当身体处于这种休眠状态时,消耗极低,身体也会变冷,当低于这种虫体生存所需要的温度,它们就会死亡。要证明这个结论,其一是先看娘娘现在的身体是否变冷,其二是取她体内鲜血立即在镜下观察,如果虫体也是全部死亡,就能证实。”郎子骞想了想又道:“也许现在取的鲜血内虫体还未完全死亡,那是与用药时长有关,但只要大半死亡,也就可以证实了。”
玄烨略为犹豫:“非要取她体内鲜血?”他明知取这点鲜血不会对她有何影响,但想着她早前已失血过多,如今又是这样衰弱,总是难免心疼。
“那是自然,鲜血离体久了,就无法判断了。”
待玄烨真到了流素床前,拿起银针犹豫良久,竟是下不了手。
虽然郎子骞说只是在手指上划一道小口子,取一两滴血即可,但他还是几番提起针又放下。天下人的生杀定夺都掌于他手,可他却在这软香帐中与一枚银针对峙。望着流素憔悴清减的容颜,他只觉得无措。
照郎子骞所言,这一滴血,便可看出药效如何,或者也就判定了流素的生死。
郎子骞在帘外等得心急,这种小事,要是他亲自动手,早就完事,哪用这么麻烦,奈何这帘后却是个万金之躯,皇帝宠妃,碰也碰不得的病人。
冰鉴与容秀随侍在侧,见此,容秀接过玄烨手中银针道:“还是奴才来吧。”
玄烨如释重负,看着她手起针落,麻利地取了几滴血拿出去给郎子骞,心中忽然有些异样,不免多看了她几眼。
这女子神情未免太镇定,下手太利落,完全不像个寻常宫女。
刚想着,外头郎子骞已叫:“皇上快来!”他立即抛开了杂念,匆匆掀帘出去,跟郎子骞并头在镜下看着。
鲜血内无数小虫及虫卵,但大半已经死亡,只偶尔能见少数成虫尚在活动。
“这是说明她的情况已有好转?”
“确实如此,继续服药,方子不用变,等镜下虫体全部死亡的时候,药可以减量维持,再观察一段时间,逐步停药。”
“那时候她还会不会醒?”
“她又没死,按常理自然会醒,但是这方子从未有人用过,真是不敢保证。”
玄烨心中忧虑,没注意他语气不敬,皱眉道:“倘若一直沉睡不醒又如何?”
郎子骞道:“走一步算一步,先保住娘娘的命,倘若真不醒再另寻他法。”
他抬眼看玄烨眼有忧色,心中忽然一动:“皇帝也很喜欢那丫头啊,倘若她真的就此醒不过来,不知道会怎样?”目光一转,道:“皇上,倘若在长眠和失掉性命中选择,您当如何处置?”
“自然是先活下去。”
郎子骞见他想都不想便回答,捋了把胡子摇摇头:“长痛不如短痛,倘若就此长眠不醒,其实还不如死去,草民觉得以敏贵妃刚强的个性,必不愿这样活着。”
玄烨脸色一变,怒道:“朕说要你先救活她!”一顿后冷森森的目光看向他,“你是不是确定她将会长眠不醒了?”
“草民只是要将最坏的揣测告诉皇上而已,万一人救活了,当真醒不过来,那也是无法可想之事,皇上要有心理准备。”郎子骞对上玄烨的目光,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帝王之威震慑天下,即便如他这般邈视权贵、桀骜不驯的人也心中微悸。
玄烨扶住桌子边角,五指用力,指节根根发白,似乎要将整张小叶紫檀桌面都捏碎一般。好半晌才调匀气息,缓缓道:“就算她永远这么醒不来,朕也要活的。”一拂袖,回了帘后去看流素。
郎子骞呆了半晌,摇摇头告退出了启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