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佞成长记》破石

1、一

　　吴子期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光影透过窗纸照进来，在他面前小几上放着的一本书上。
　　“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
　　朱交便孔何伤师猛虎石敢当”

　　吴子期看着这片字，墨黑的字迹落在一小片白色的光斑里。

　　头戴漆纱笼冠，身着广袖宽衫的中年男子用一种奇怪却别有意韵的语音念道：

　　“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
　　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
　　勉力务之必有喜。”
　　此后以三言陈说姓名，如：
　　“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
　　朱交便，孔何伤，师猛虎，石敢当……
　　姓名讫，请言物。”

　　他念一句，吴子期就跟着周围的童子们一起重复一遍，只是他拼命抑制住全身的颤抖，努力做出一副平常模样，用力过头反而显得神情有些呆滞。

　　所幸先生一心盯着书本，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即便注意到，也只会觉得是吴子期年纪幼小，难以集中精力。又有谁会想到，现在的吴子期已经不是以前的吴子期了。

　　吴子期被穿越了。

　　不过，现在的吴子期已经觉得自己便是吴子期了。

　　庄周梦蝶、南柯一梦，现今正流行的佛教也有“三千世界”之说。人生天地之间，生死各不相知，吴子期的身体战战兢兢，瑟瑟发抖，内心却是极安宁极平静的，仿佛泡在母亲的羊水里，又仿佛处于一片虚无之中，自己只是没有生命也没有意识的一粒微尘，正因为渺小到可以，反而觉得万事万物不过如此而已。

　　不过如此而已。

　　吴子期暗自叹息，内心却波澜不起。如此这般，除了随遇而安，也没有其他法门了。

　　吴子期并不怀念前世，那对于他而言仿佛就是午后的一场大梦，还不如眼前的《急就篇》里跳跃的字眼来得真实。

　　周岁三岁的吴子期机械地摆出一副认真模样，泯然众人之中，跟着先生学习幼童启蒙识字的《急就篇》，思绪却不知飞到了何处。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迷途中误入桃花源，其中人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吴子期想起了《桃花源记》，如今自己所在也当得起一句“无论魏晋”了。

　　如今是晋朝，建元三年。只是，貌似并不是存在于模糊记忆里的那个晋朝了。再多的，作为只有三年人生经验的吴子期也并不知道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今的世道正是这句话最好的印证。不过好在吴子期现在还是人，而且他只要努力一把将来甚至有机会成为人上人。要知道，每个时代都会有少数人是屹立在世道顶端，不受历史的滚滚洪流摧残的，吴子期作为这少数人中的一个内心深感欣慰。

　　如今三岁的吴子期正在进行他成为人上人的第一步，接受这个时代只有少数人才能享有的特权——获取知识。造纸术在上个朝代才被发明出来，印刷术还没有影子，吴子期手里这本幼童识字必备的《急就篇》显然是人手抄的。莎士比亚说过，知识就是力量，指引我们登上天堂。吴子期深刻明白，这句话是多么的明智啊！如今，知识便是力量，只要有这个力量，你就有机会给自己造一个天堂！不过，现在天堂造好了，为了不让别人登堂入室，这些身处天堂的人决定自己控制登上天堂的“力量“，把这种”力量”在内部循环，别的人嘛，你们安心做刍狗好了。

　　吴子期不是什么圣人，也没有舍己为人的高尚情操。他一项奉行的信念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让自己过得更好。所以他并没有为自己成为高高在上的一只蛀虫而感到羞愧，也没有想要改变现状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决心，他堕落而愉快地接受了这个现状。

　　今天是吴子期第一次上课。他的老爹是当代的一位文艺工作者，名气大得吓人。如果是在上辈子，老爹那绝对是全民偶像巨星级的人物，而且老爹也确实有那样的相貌。不过，吴子期内心里更倾向于将老爹定位为行为艺术家，要知道，不是谁都能做出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并付诸于社会实践的。

　　这，就是所谓的名士吧！吴子期纳罕。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自己也有很大的潜力继承老爹的衣钵，成为一名闪亮亮响当当的名士的。虽然比不上老爹中二反叛，仇视社会，吴子期却深谙装逼技能，他相信自己会很适应这个工作。

　　身为名士的老爹只有吴子期这一个儿子，所以对他期望很大。望子成龙的他不顾吴子期年方三岁发育不全，一厢情愿地认定他继承了自己聪明的大脑，即便连东南西北都不知道也能充分理解那些先贤著作，所以早早地把他送到自己二哥那里接受教育。

　　没错，站在那里摇头晃脑的那个先生就是吴子期的二叔父，比起以中二出名的父亲，他实在对不起“二“叔父这个称呼，完全是一个正直向上，有责任感有担当的大好青年。不过由于当代人民的审美观比较非主流，所以欣赏不了二叔父这种人格魅力，没啥前途的他只好在家里调教调教吴子期这样的熊孩子了。

　　言归正传，说来话长。要说老爹对吴子期的期望，就不得不从老爹的中二病说起。老爹身为文明大晋朝的大才子，大美男，自然有自己骄傲的资本。他不骄傲也得骄傲，骄傲多了就变成了傲娇。傲娇老爹自恋地欣赏着自己美丽的容貌，四处听着别人赞美自己优雅的风仪，觉得自己可真是美得惊天地泣鬼神啊，恐怕世上再也没有人能配得上他了，于是对于男女之事一直兴致缺缺，二十好几了连个暖床的都没有。平常狐朋狗友欢聚一堂，大家搂着美人喝着小酒，兴致正好，唯有他冷着臭脸，冻得伺候的美人儿战战兢兢，满脸鄙视，仿佛被碰一根手指头都是亵渎。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老爹的狐朋狗友自然和他一样都是文艺青年，大家都觉得，没有美人陪伴，诗都写不风流了啊，吴道之你怎么能独善其身呢？你那鄙视脸可真是伤了兄弟们的感情了啊！

　　于是，某名士问：叔致啊，你对美女如此厌恶，可是有什么隐疾吗？

　　这问题问得阴险，充分把握了男性的阴暗心理：你说我哪里不行都不能说那里不行，那里行也是行即使不行也行！

　　所以，中二老爹眉毛一挑，气场全开，白眼以对。

　　某名士又说：那你为什么不亲近美人呢？

　　老爹冷冷道：难道她们也算美人吗？有的野草和芳兰形似，但是两者能相提并论吗？

　　于是聪明的某名士明白了老爹的潜台词——那些女人还没我长得漂亮呢，怎么能配得上我啊！

　　于是，这群家世甚好的狐朋狗友暗自计较了一番，终于千挑万选出了一个绝世美女，让老爹能正眼看着不翻白眼的，送给了老爹做妾。再后来，那个美女生下了吴子期。

　　所以说，在这个时代，吴子期的身份真是说不上高贵的。这里的小妾就和礼物一样，可以招待宾客，馈赠朋友。不过，庆幸的是，吴老爹实在不是那种在乎身份的俗人，所以尽管他对吴子期的生母一点儿也不在乎，但是对吴子期那是打心底里好。

　　吴子期至今没有见过他母亲，或许那个身份低微的女人并没有资格被他叫一声“阿母“。吴子期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这件”吴叔致选妾“的故事已经成为了美谈，佐证着吴老爹美好的容貌并随之流传。至于那个小妾是死了还是送人了，又或者生活在吴家众多宅邸的某个角落，已经没有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