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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夜,长安的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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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是夜,长安的夜,在绵绵秋思之中更显摇曳。纵使是这天空没有半点疏星,纵使那一向繁华的夜市也撑不住卖家惺忪的睡眼而谢了游客,那些花柳昌盛的温柔地,也不会因为这夜太深沉而稍稍动摇它明亮的灯火。檀香靡靡,浪语游弋,朱楼翠巷里的是六曲屏山,烛影摇红。何止是长安,王土之滨,比比皆是。
然而,通往长安的官道上,却显得格外深沉。仿佛这天地间最阴沉的夜色都倾注在这条古道一般,因此这车轮碾压的声音格外尖锐,格外引人注目。
秋桐心里发怵,这是她第一次踏上摇摇征途。阔别江南已经月余,转眼间已是初秋了。当她刚刚离开的时候,院子里才刚刚落下几盏薄薄的梧桐叶,像是零稀的酒杯,无人凭顾。那是只有江南的小院才知道的秘密,只有那方水土才知道梧桐为什么叶落。而一路北行,靠近京邑之都,繁华有余,却格调不足。秋桐心里暗暗思忖,尽管如此,到底是竞豪聚才的龙头,形形色色的俊杰美人,说是不激动向往,倒是假话了。李白的《长相思》说得好,这长安里的相思啊,不仅绵长缱绻的多,连带着那金箔的味道,也异常生动起来!这繁华之地,配的上思妇们赵瑟初停,蜀琴欲奏,连带着卷帷而望的秋月,也别致的玲珑。
然而,这夜,太深沉,深沉的像三十六宫面面相觑的巷陌,像一视同仁的一片秋月。尤其是这寂静无声的官道上,秋桐所驾的这俩车,像是在昭告天下似的高调一般,孤身弱女,寡言车夫,在这透不亮半点微光的苍穹下,疾行着。
秋桐的确是漂亮的女子,尖尖的下颔透着越女的白皙与精致,一张瓜子脸有着山水浑然天成的秀丽与柔和,那是每一个打量过她的面庞的人由衷发出的感叹,娥眉杏眼,琼鼻嫣唇,带着世间男子对水乡想当然的意淫,这是一个适合在垆边递酒的女子,在一轮皓月下,伸出纤纤皓腕,那是属于水乡的性感。然而,实话实说,她并不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世佳人,那双警觉而又不失乖滑的眉眼,和不自觉轻抿或上翘的唇角,显示的并非逢迎,却是一种微妙的淡漠。
舞坊的岁月大抵来说,是不曾有太多变数的。那些秋桐习惯了的岁月,如同不离手的水袖,搅乱未曾经冬的春水,在醉软的柳丝中婆娑流去。然而,秋桐到底还是离去了,长安的朱员外既然提名来要,坊主自然没有不放的道理。那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身段早已臃肿,一双吊梢凤目斜晲着自己的得意门生,一张脸不知是笑是哭。秋桐怔怔地听从了这个略微荒谬的安排,说是这员外的独子远游学艺已经数年,明年初春便要回来,便要了这个这江南的舞女做姬妾,为他接风洗尘。这个理由不仅荒谬,而且着急,明年开春的事情,何必急在一时呢?秋桐面目懵懂地听从了这个安排,但是心下却紧锣密鼓地猜测。舞坊的众姐妹依旧莺歌燕舞,来往的游人依旧是人头涌涌,秋桐却惴惴不安地踏上了一条未知的旅途。水袖不在,丝竹已远,若是当了姬妾,迢迢光阴,在也没有情操可言了。
车轱辘“吱哑”一声响,迷迷糊糊中秋桐磕到了轿内的门潢,掀帘一瞅,熹微乍现,正是朦胧时分,而疾奔的马蹄停下了脚步。素来沉默寡言的车夫开始催促着她下车,乍一看,是长安的晨起时分。而映入眼帘的,是镂金错彩的朱门府邸。
秋桐仔细瞅着,只觉这晨起的朱府,透着一股庄重与厚实,雕栏画栋,石狮琅环,俱是有板有眼。在长安的名头下,这一切的事物都显得冷凝起来。却不知她一身素裙,倒显得有几分生气。那车夫疲累了几日,神色冷峻如常,见他佝偻着拾级而上,扣了扣门环,低声吆喝了句什么,半晌,那朱门便开了,迎面走来的是一位头簪翠缕的妇人,约莫四十多岁年纪。秋桐垂首低眉,眼角向上微瞥,只见那华衫妇人的身影慢慢迫近,无须上瞥,便能见到那厚重的裙摆,是如同那朱府的大门一般,冷凝沉滞。
这个时候,秋桐不得已要抬头了,那贵妇笑意盈盈的面庞像是长安的珠玉,透着一分明镜高悬的自信。些许褶皱爬上了她端庄的面颊,反倒添了几分义正言辞的风韵。然则这份笑容,从容中透着疏离。说实在的,秋桐心中总是慌乱,自己单衣素履,同秋来的长安相较,未免太过格格不入了。
好比是赏玩什么新奇的花鸟似的,那贵妇瞅着她一脸笑意,开腔问道:“这位姑娘,可是生莲坊的秋桐姑娘啊?”“是,夫人,秋桐受坊主所命,自平江赶来,已有五日了。”秋桐颔首,答得毕恭毕敬,见着夫人架势行藏,应当是朱家夫人无疑了,朱员外年过不惑,然而身侧也仅有这一夫人,并无其他姬妾环绕,可谓是不蔓不枝,秋桐是决计不敢有所差池的。
那贵妇笑道:“秋桐姑娘舟车劳顿,真是辛苦了,我现下立马叫下人们去准备热茶糕点,为你接风洗尘。但是姑娘有所不知,近日来盗贼出没,且狡兔三窟,行迹乖张,纵是官府尽力通缉,也是捉拿未果。怎么说,朱府也算是大户人家,远人外客,不可不小心甄别。我与姑娘你素未谋面,可否先证实身份呢?”
乍听一惊,秋桐自忖不过是一个微贱的舞女,未曾离开过平江一步,怎知这长安境内,处处把关,竟有如此规矩。犹疑之下,正想搪塞,怎知那贵妇又言:“秋桐姑娘莫怪繁缛,只不过是我有备万一罢了,毕竟现在盗贼猖獗,骗术难防,不过秋桐姑娘竟然出身舞坊,自当有一身好舞技,我想那盗贼纵然通天彻地,这身功夫嘛,想必还是不能够的,不如让我等人开开眼界如何?”秋桐忙道:“当然好,小女自当竭尽全力。”
晨光稍亮了,长安似乎睁开了他那双金碧辉煌的眼睛,市坊之中,也有那么点人烟了。朱府门前的贵妇少女的这一问一答,落在身后的女婢男仆的眼中,也多了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