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番外·荻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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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湖边。
远处山峦绵延合抱，环住一汪碧水。
水边的荻花已开了，潮湿的空气里飘动着草木的清香，一条漆黑的人影站在雪白的荻丛中，凝视着湖心起伏的波纹，已经很久没有动过。
他身上的衣服漆黑，手却是苍白的。
一年前。
傅红雪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叶开正背对着他，远远坐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低头瞧着捉手里的一穗秋荻。
荻花干净蓬松，像白色的雪。
傅红雪默默走了过去。
他走得很慢，走路的姿势也很奇特，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才跟着在地上拖行过去。他的右腿拖过去的时候，已开始干枯发黄的秋草跟着倒伏在地，看上去卑微而又可怜。
他自己呢？他自己又比一棵苇草好多少？
苇草尚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傅红雪却连自己本该是谁都不知道。
幸好他虽不知道自己的来处，却总算有个地方是他的归处。
这里就是他的归处。
叶开听到了傅红雪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她要见你。”
傅红雪的话很简短，能用四个字说清楚的话，就绝不会用五个字。他本就不是个喜欢多说话的人。
叶开的回答更短，只有一个字：“好。”
他嘴上虽然说好，可他看起来却并不算很好。他一贯挂着轻松笑容的脸上，此刻竟似有些心事重重。
傅红雪看着他指缝间伸出的花穗，道：“你在紧张。”
叶开没有否认。
他也发现了自己手上无意中的动作。手上有事情做的时候，会帮助他放松心情，松弛神经。他笑了笑，眸子里有种说不出的困顿和茫然：“因为我已经发现，自己好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
傅红雪的心里忽然生出几分同情。
这种感情非常奇怪，他本不该对叶开产生这种感情的。
无论是谁见到叶开这种人，也许会欣赏，也许会尊敬，甚至会嫉妒和憎恨，可绝没有人会想到去同情他。
叶开好像天生就是该站在阳光下的。
他的武功很好，态度也总是很轻松，很镇定，就算是他的敌人，也不得不佩服他这种超越年龄的定力。
他的样子也不难看，是个既会讨女人喜欢，又是个很会交朋友的人，无论谁跟他相处，都不会觉得有一点不愉快。
别人所经历挣扎过的仇恨与折磨，注定和这种人没有任何关系。
现在傅红雪已经知道那些事并非跟他全无关系。
——有阳光的地方，就一定会有阴影。即使是日正当空的正午，脚下也一定会有影子。
叶开虽然是白天羽和花白凤的亲生儿子，可他却至今都连父母一面也未曾见过，更没有一天享受过亲生母亲的陪伴。
傅红雪在烈日下第一千次地练习拔刀时，叶开是不是也在流着汗，第一千次地发出自己的飞刀？
傅红雪咬着牙关，抱着自己的刀孤独入梦时，叶开是不是也独自躺在床上，怔怔地盯着房梁，想象母亲的样子？
究竟谁更幸运，谁更不幸，没有人能回答得出。
天边残阳似血，秋雁成行。
傅红雪沉默地望着南飞的秋雁，忽然道：“你准备怎么告诉她？”
真相有时候是狰狞可怖的。
花白凤养育了十八年的孩子跟她一丝血缘都没有，她的亲生儿子却一出生就已被人换走；她把自己的青春和快乐都奉献给了仇恨，而杀死白天羽的仇人们，这些年也没有一天能摆脱掉仇恨和恐惧的阴影；她养大的孩子没有辱没白天羽的刀法，她被抱走的亲子也学会了例无虚发的飞刀，可这两个儿子最终却都选择了放下这段仇恨。
这个故事滑稽而又荒诞，却绝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傅红雪不能，叶开不能，花白凤一定更不能。
叶开叹道：“不知道。”
这秘密无论怎么说出来，都一定会伤害到他的母亲。
他松开手，弯曲的荻杆弹起，蓬松的花穗摆动摇荡，隐没在荻丛中。
叶开站起来拍了拍衣服，黯然一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现在虽然还不知道，可既然要去见她，就一定迟早会知道的。”
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像奔流到海的江水，是无法改变，也不能逃避的。
就算要流泪流血，他也绝不会停下。
叶开的脊背很直，步子很稳。
傅红雪忽然道：“叶开！”
叶开顿住脚步，站在荻丛中回望着他。
傅红雪他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头。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叫住叶开。
叶开凝视着他，眸子里忽然露出一丝笑意。他笑起来的时候，连秋天冷肃的风都仿佛变得有几分温柔缱绻。
风吹过，又静下。
叶开转头望着那栋木屋，屋子里面的是他十八年来未曾谋面的亲生母亲，他曾经无数次在深夜梦到过的模糊身影。
他终于走了进去。
夜色朦胧，水边泛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傅红雪已等了很久，他的衣服也被打湿，黑色的身影几乎要隐没在寂静的夜里。
叶开推门走出来的时候，外面无风无月，星光千点。他努力仰起头，眼睛里也似有点点星芒。
十八年其实并不长，斗转星移间，这片苍穹下不知道已过去了多少个十八年。
可十八年有时候却又很漫长，足以让一个人从襁褓中的婴孩长大成人，足以让一个正值青春的女人变成鸡皮鹤发的老妪，足以让本该密不可分的亲情变得充满抵触与陌生。
他的脸颊火辣辣的，好像燃着一把火，连心也烧得灼痛。
傅红雪看着他走出来，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像踏在棉花上，仿佛被人一推就会倒下去。
傅红雪迟疑道：“叶开。”
叶开别过头，哑声道：“你……你去陪陪她吧，她现在一定很不好过。你是她的儿子，一定懂得该怎么安慰她。”
你是她的儿子。
一句话，六个字。傅红雪的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慢慢咀嚼着这句话，道：“你呢？”
叶开勉强笑道：“我随便走走。”
傅红雪道：“你不妨先住下来，等到明天天亮。”
叶开叹了口气，凝视着薄雾中的湖面，低声道：“她不想见到我。”
傅红雪明白叶开的意思。
傅红雪曾跟花白凤一起生活了十八年。
只有傅红雪知道，这十八年来，花白凤一直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仇恨就像条鞭子，在一刻不停地抽打着她，驱赶她不停地往前走。
对花白凤来说，她的生命中只剩下两样支柱，一样是白天羽的仇恨，另一样，就是儿子傅红雪。
这两根支柱崩塌的时候，就像即将溺毙的人被抽走了手中最后一根稻草，就像在睡梦中自悬崖上一脚踏空，你若不是花白凤，就绝想不出这种滋味，这种被骨肉血亲背叛的痛苦和愤怒。
傅红雪的心又抽紧，他已向花白凤的木屋走去。
“我曾经想过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葬下去，”叶开忽然在他身后道，“因为这秘密一定会伤害到你们，我不想看到自己的亲人再受到伤害。”
傅红雪头也不回，冷冷道：“你的亲人只有一个，我不是你的亲人。”
叶开道：“你错了。”
傅红雪道：“我错了？”
叶开的声音从他身后清晰地传来：“你是我的兄弟。”
傅红雪沉默。即使他从来不愿把叶开当作是他的朋友兄弟，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终究有种斩不断的奇妙联系。
过了很久，他才又开口，不是反驳叶开的话，而是道：“她也终究是你的母亲。”
——只要这种联系还在，他们就永远会是彼此的亲人。
叶开的眼睛亮了，他微笑道：“我过两天再来。”
傅红雪好像并没有听到这句话，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但他的脸上却露出丝淡淡的笑意。
他已不再惧怕离别，因为他们终将再相遇。
傅红雪在等一个人。
当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陷入了回忆。
一闭上眼睛，他甚至都能记起那天花白凤的每一条皱纹，叶开的每一个笑容，连天边飞过的十六只秋雁，他都能清楚地回忆起来。
他山巅冰雪般冷峻的面容忽然渐渐变得柔和。
这个故事有一个充满血与恨的开头，一个痛苦悲伤的过程，最后却算得上有个温暖的结尾——人活在世上，总要不停地走下去，只要还能走下去，误会总有一天能够解开，伤痛终究有天可以痊愈。
不论是十八年来的养育，还是血浓于水的联系，都像是看不见的线，把他们紧紧地拴在一起。
身后忽然有簌簌声，傅红雪蓦然转头，两只飞鸟张开翅膀，扑棱着掠过凉风中翻滚起伏的秋草。
叶开曾说过要回来，但现在他已迟了五天。
傅红雪的手慢慢攥紧。
日正高照，叶开的音讯已从江湖上消失很久了。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番外·荻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