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往事》九果

5、第五章

　　即近九月了，上海滩又出了一件大新闻——龚家龚元春与顾公馆顾城的联姻。

　　这风艳的新闻夹杂着隐隐约约的轰炸声，成了当时上海滩的又一标志性事件。

　　人们糜音消顿，饭后茶余，纷纷调侃着这些个风流人物的风流韵事背后层层的政治利害。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在偌大的上海滩一角，那个披散着长发的女人伏趴在窗岩，多么心冷。

　　“咦，你怎么打电话来了？”

　　“哦，你说结婚？我并不知道具体事宜，是我父亲在操持。”

　　“你不高兴了吗？”

　　‘啪’地一下挂断电话，她像是失了魂一般，无视舅母的嘲讽，舅舅的冷漠，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里。

　　她输了吗？她耗了这么久，还是输得这样彻底？不可能，一定还有转机，顾城是喜欢她的，是喜欢她的……她捂着心口，终于哭了。她看不到希望了，她以为下一刻就要死去了，她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表小姐，顾华小姐来电话了，请您下去接电话。”

　　她抽噎的身躯一滞，哑着嗓子吼道：“不接！不接！”

　　门外变得安静，但很快又传来仆佣毕恭毕敬的声音：“表小姐，是，是顾城少爷的电话，您接吗？”

　　敏华笑了，顾城少爷？在这个刘家是多么新鲜的名字，从未真正出现在台面的人，就这样给她打电话了？

　　他害怕她生气了？害怕她这个未到手的猎物就这样跑了？

　　敏华拖着步伐将门打开，仆佣显然是被她那双血红的眼睛给吓了一跳，她面无表情：“我不接电话，谁的都不接，你听明白了吗？”

　　仆佣颤栗答道，匆匆跑下楼梯去了。

　　敏华将全部赌注都押在了那个男人身上，她已经无暇去顾及这样拒绝他的后果，可能是被舅母廉价嫁出，可能孤独贫穷终老。这有什么关系？她现在就像是被抽走了全部养分的枯草，被践踏或是死亡，通通没有关系了。

　　‘吱呀’一声，是谁走进了她的房门，她懒得回头去看，自顾自地趴在窗沿动也不想动。她好像又回到了半年前，刚刚与李昶善见面的时候，一样的心灰意冷，一样的生无可恋。顾城的出现，无疑是她灰色的生命里一抹彩色的希望，只可惜，那样短暂就消失了。

　　“你如果现在再不抓紧机会，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是刘太太，敏华闭眼微嘲，并没有理会。

　　刘太太上前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使得她的脸猛地向上仰起动弹不得，剧烈的疼痛从头皮蔓延到浑身每个角落。“我告诉你，顾城能来找你，说明对你有几分情意。你要是再给他耍脾气，甩脸子，回头你连个屁也捞不着！”

　　敏华一把手用力挥掉刘太太的手，转头怒道：“管你什么事？你凭什么来指手画脚？哦，顾城娶了龚元春，你就什么好处也捞不着了是吗？你们打着顾家的名头在外面捞了多少好处你以为我不知道？就你们，还想和顾家攀上关系？”

　　刘太太气极，脸色铁青：“行，你嘴巴厉害。我告诉你，顾城刚才挂电话时口气可不怎么好听，你欲擒故纵可以，但如果纵过了头，那就丢了胃口。你要是丢了这个金饭碗，你就等着我给你配个鳏夫吧。”刘太太不再理会她，‘嘭’地甩了门出去。

　　敏华面无表情，那双.飞一样的眼睛素来风情，此刻却像盛了一壶寒冰。双手掐进了黄梨木窗沿，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像一条条蜿蜒在白山上的恶龙，交头缠尾，最后势穷力屈，两败俱伤。

　　她发誓，绝不会让顾城就这样离开她的生命，绝不会。

　　联姻的消息传得愈发快而广了，几乎每隔两天便会在报纸上看见。

　　龚家主家龚道房以半个龚家的财产及权利作为嫁妆赠给顾公馆，而顾公馆则下聘万两黄金及良田万亩。这场乱世中的世纪联姻吸引着整个上海的注意，它轰轰烈烈，似一道璀璨的金光，划在那片被硝烟染红的天空上。

　　自从结婚的消息被公布出，顾城一共向刘家打了四次电话，敏华一个也没有接。她埋在那间阴静的屋子里，窗户外毒烫的阳光洒在她伏着的背上，她仿佛是发了霉。任由失望的病菌爬满了全身，从里到外，她失去了新生。

　　“咚咚咚！”急切的敲门声伴着仆佣的呼叫：“表小姐，您快出来吧！顾城少爷来啦！”

　　那双飞一样的眼睛猛地睁开，闪着不可思议的幽深，慢慢地，变得冷静。

　　她慢悠悠地站起来，换上了那件彩绣白底锦缎大襟短袖旗袍，一样的服装，一样的风情。她抬额画眉，却不是当初的心情。

　　打开门，一步一个楼梯，她踩的，是那颗颤栗的心。

　　她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数数日子，才八天。八天让她的计划全盘打乱，她千算万全，算到了顾城的花心，算到了他们之间的拉锯，却没有算到龚元春就这样势不可挡地插进他们中间。

　　她踩下最后一层阶梯，沙发上坐着的男人，一点点地站起来，英俊的面庞并不憔悴，反而有种夺目的光彩。那绅士的笑容在面对她的一瞬间消失殆尽，她以为他会做点什么，可是他只是开口道：“敏华，你来了。”

　　刘爷站起来：“快过来坐。”她走了过去，却没有坐下，站在了顾城的对面，直直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就在这一刻，她应该输了，她在顾城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那样难过的自己。她倔强地抿着嘴，不愿意给自己留一分的退路，就这样逼他。

　　顾城看着她，看了很久，看进了她的眼里，没有说话。

　　她知道，他是生气了。

　　刘爷在一旁开口道：“那个，都别站着了，坐坐。”

　　顾城收回目光，转过头对刘爷道：“刘伯伯，我是来找敏华的，我能和她出去单独说几句吗？”

　　刘爷看了看刘太太，见她点头示意，便开口：“当然可以。那个敏华，你陪顾少爷出去说说话吧。”

　　她一言不发走出了大屋，向后院走去，在那棵银杏树下站定，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停止。她闭了闭眼，睁开眼睛时向后转，面对顾城：“你还来干什么？不怕龚小姐吃味？”

　　顾城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素来生动的脸此刻却沉沉的，让人害怕。

　　她忽然有些眼酸，暗哑道：“你是在怪我？怪我逼你来刘家？怪我当着这么多人逼你出来？怪我……”

　　“敏华，你爱我吗？”

　　顾城忽然打断她，开口道，明明是疑问，语调却那样笃定，那样确信。

　　她一下就怔住了，愣愣地看着他，她应该否认，应该端庄矜持地否认，只是嘴巴张开道：“那你爱我吗？”

　　时间仿佛就在那一刻停止了，她看着顾城，希望从他那张甜蜜的嘴里说出她想听到的答案。

　　顾城笑了，一如他从前一样的骄傲，脸上的光芒愈发自信，开口道：“敏华，我是喜欢你的。”

　　她愣了，那双飞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心却一点一滴地沉了，沉到了她脚底的泥里。突然她也笑了，“是的，我早就知道的，你是喜欢我的。”

　　顾城上前走了一步：“那么，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她退后了两步，虽然没有开口，顾城的脸色却不好看了：“你不愿意？为什么？你不爱我吗？”

　　她脸色如灰，那双飞一样的眼睛却迸着坚持：“我愿意做你的女人，但我不愿意做你风流场上的女人。”

　　顾城拧着眉头，她很少见他这样拧着眉头。“你想让我娶你？”声音很轻，轻到她可以忽略掉顾城话中的轻视。

　　她抬起下巴，骄傲地坚持。

　　顾城看着她，许久许久，他一直拧着眉头，眼睛里好像闪过无数思绪。终于，他开口了：“我可以娶你，敏华，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愿意娶你。”

　　她眼睛倏地瞪大了，脸上闪过了一抹不可思议，只是来不及高兴，便又听见他说道：“但是，元春，我也必须娶她。你愿意吗？”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上浇下，九月的烈日没有带来一丝暖意，她冷得发抖。

　　她没有开口，一步一步地后退，眼中的失望刺到了顾城，他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灼热的温度透过锦缎烫到了她的灵魂，心猛地一颤。

　　“你还是不愿意？你想让我娶你？你觉得我可能娶你？别说你是破败家族的女人，光是你父亲是个瘾君子我就不可能娶你。让你居于元春以下怎么了？你不是爱我吗？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她摇着头挣扎，顾城的话仿佛一颗颗炸弹投在她的耳鼓：“你走吧，你走。”

　　顾城气极：“你……”那不可置信的模样，在敏华的眼里分外好笑。

　　她用力挣扎着，然而他却缓缓放开了手，变得面无表情：“好，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只当我今天没有来过。”

　　他说完之后便转身，敏华握紧了拳头，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点地离开，仿佛就要走出她的世界，心下一慌，她来不及多想抬起脚跟下一秒就要追了过去，顾城却在那时停下了脚步：“我与元春是门当户对，这门婚姻是注定的。我即使不喜欢她，我也会娶她。”

　　他转过身直面敏华，认真地开口：“你不愿意做小，那么，我们的故事就结束了。我可以不喜欢你，但我不能不娶元春。何况，敏华，你是真的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