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堂庭山

10、一石激起千层浪

　　鉴于望舒姑娘出门的良好表现，端午看龙舟的活动理所当然地被禁了，拒绝了所有江边搭棚子看龙舟的人家的邀约，何氏回贴给广大官眷的官方说辞如下：
　　岁在甲子，时逢端阳，应悬虎艾赏龙舟祭屈子，与卿同乐！然沧海生波，盗跖猖獗。秦家得幸于朝庭，父子皆邺城戍，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生死百战，不平海寇誓不还。
　　妾身女流之辈，未识大义，惟伏与佛前，焚香泣求，素衣斋食，以诚事佛，求父子平安，祈城民得保，战战兢兢，不敢忘形！
　　上旬朔日，五五端阳，楚乡遗俗，今人佳节，菖蒲美酒，乐兮舞兮，舰舸中流兮，然妾心惶恐不安，难以强颜作乐，惟雄黄一杯，顺祝佳祺，求心得安！
　　望舒“噗”的一声，差点把嘴里的果子露喷出来，她看看何氏为着节气特意穿了正红的遍地金，再看看小几上搁着的厨房刚呈上来的猪油糕，最后看看她亲娘因着秦将军昨日亲笔信一封，今日气色红润、神采飞扬的脸庞，完全不能想像秦夫人焚香泣求、素衣斋食的画面！
　　实在是忍不住……捧腹大笑！
　　她就知道，何氏才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和秦将军夫妻合璧，纵横闽越之地十数年。秦将军以铁面无私、瞪眼拍桌，一言不合就提枪来战闻名，何氏就以婉转迂回，善解人意，长于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引领舆论导向而知名！
　　望舒总觉得在闽越军政界和官眷界，她的双亲说不定是黑白双煞的代名词……越想越乐，笑得完全停不下来。
　　何氏斜她一眼，十分嫌弃：“瞧你笑得那傻样儿……”
　　再拍拍大腿，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仪态！仪态！秦望舒，你的仪态被狗吃了么！！！”
　　望舒笑得直不起腰来，其它人家也就罢了，这贴子送到巡抚府上，可不是明晃晃地打了春初上任的“五功巡抚”陈允安老大人的脸么？贴子上书——求心得安，可不是直指到对方脸上，明晃晃地问一句：“我家将军在沙场上死战保国安民，你却在这儿花用民财喝酒做乐，你好意思么，你心安么？”
　　不知道老大人的脸色会不会像调色盘一样精彩！

　　提起“五功巡抚”，倒有一段来历。
　　巡抚大人这个官职，从前不过是偶尔设了钦差作巡查抚定之用，年前朝中传来消息，圣上为了检省各行署郡县军事政务，有意将这个临时钦差之职定为常设官职，旨在督理税粮 ，总理河道，抚治流民，整饬边关。
　　今上雷厉风行，不过一月时间，各地官衙便收到了官文——设巡抚，行监察督抚之职，乃是从二品的衔，。
　　建州府官员们曾在接到官文后的一段时间内有过短暂的动荡。
　　原本文官中官衔最高者是贺府君，乃正四品的一方府台！属官中五品同知只得一名，其余皆是六品七品八品九品的通判\推官、经历和知事。武官中秦将军虽是二品的都督，但文武各有各道，说到底不在一个衙门共事，且边关之地，秦将军是保护神一般的存在，倘是京里的文官，面对武官自有文人的清高和倨傲，但边关之地的文官，历经数次大大小小的烽烟，除了本职工作，在狼烟里保得性命也要算一项必修技能……，因此，面对敌寇大约还能从身上翻出些凛然气节，但面对横枪立马的秦将军，向来……都恨不能五体投地、顶礼膜拜。故此，这闽越军政界，自来都算得上军民鱼水一家亲，和谐官场，幸福人生！
　　然天降巡抚一位，二品大员，对于整个闽越的官场而言犹如往井里扔了一块巨石，一石激起千层浪！建州府的五六七八九品的官员们全都慌了神，他们中资历最老的上一次见到二品大员大约还是十年前的东番之战后，有钦差代表朝庭劳军授赏，处理战后事宜。至于资历尚浅的各位官员们，二品大员只是江湖传说，听过，但从未见过……如何和二品大员共事，成了整个闽越官员们的中心话题，办差的时候，开会的时候，喝酒打牙祭聚会的时候，大家统统都在讨论这个话题，以至于这个话题热度节节攀升，最后导致整个衙门的工作效率空前低下！
　　贺府君冷眼旁观了半旬，以一席对话终结了这个局面：“巡抚大人看到你们如此办差，大约可以回京复命了！”
　　属官不解：“府君大人此话何解！”
　　贺府君面无表情：“因无事可督，无政可理，整个衙门似一盘散沙，好叫吏部重新换人来办差，大概才有政务可巡查了！”
　　属官们闻言个个把头低得跟个鹌鹑似的，不敢言声！
　　贺府君扔下一席话，悠悠然离了前衙，回了后院书房，提笔同秦将军鸿雁传书，准备就巡抚大人上任这一事件的意义和影响同二品武将秦都督作全方位多角度的深入探讨，至于前衙各位属官通宵加班处理积压公务？嗯……那不是他们自作自受么？

　　官文传到不过月余，庆元十九年的三月，巡抚程允安老大人车辎数辆、随侍无数，浩浩荡荡地走马上任了！
　　巡抚衙门和府宅自然设在了闽越之地的政治军事文化中心——建州府晋安城里。
　　贺府君带领辖下官员一起为程老大人接风，太白楼上宴开五桌，传闻宴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程老大人红光满面地发表了一席讲话，讲话内容上表对朝庭的一片朗朗忠义之心，下表对治下百姓的一份拳拳爱重之意，对建州府各级官员数年来的治理成果大为赞扬，当然，也提出了一点小小的不足——对百姓的精神文化娱乐活动不够重视嘛，比如两月后的端午佳节，倘若只是小范围地看看龙舟，演演钟馗，那完全不能满足我们闽越百姓们的精神文化需求嘛，更不能体现圣上开创的盛世繁华嘛，故，对建州府的官员们作出了以下指示——观澜河畔遍植杨柳，建龙舟池，十里搭长亭，河口建高台，各郡县各届人士共庆端午佳节，务必要将闽越竖立成全国形势一片大好的典范标竿！
　　以上传闻由府君夫人三月间到秦家窜门时友情翻译加复述，除了文言文和白话文的差异，大意完全相同！
　　府君夫人李氏还附赠贺府君评述一句：“劳民伤财，好大喜功，钱都拿来搭了台子，边关之地，拿什么筹军粮！植树搭亭建楼，修龙舟池赛龙舟会，真是五大功德，何不干脆再叫百姓塑个金身，供几注清烟，往后升了仙好叫世人称颂五功巡抚好了！”
　　贺府君真乃妙人也！
　　便是端庄持重如何氏者，当时也笑得口不能言，望舒更是当即表示对贺世伯的景仰之情更上一层楼。
　　贺府君是直臣，数次会谈巡抚大人，就闽越之地特殊的军事民情多次力陈时弊，但没能阻止这次端午的土木大兴。白银五千两，充了观澜河畔杨柳岸！
　　四月中巡抚夫人的家宴，贺夫人礼到人未到，五月五的端阳，何氏明哭暗讽的贴子一封，望舒捧腹之余，总觉得有些担忧，同何氏闲话：“巡抚有监察之责，有直接上奏之权，爹爹虽是二品，但武官的官衔历来不能同文官比肩，论起来同巡抚大人的从二品算是同阶，但深究起来，程老大人背后尚有家世、同年等巨大的关系网，这样公然不合会不会有些不妥？”
　　何氏倒笑起来，这些事她从来不避讳望舒，前衙后院，看起来各司其职，男人们为官作宰，要计较国计民生，后院女人们的主要功能则是相夫教子，可是怎样相夫，怎样教子？不理解官场上的弯弯绕绕，来龙去脉，又怎能在相夫教子这个本职工作中发挥得出色，这关系着一个女人在当今社会的绩效考核和职位升迁，作为一名出色的后院工作者，何氏对自己的接班人自然是传道授业得尽心尽力。
　　望舒自幼跟在双亲身边，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谈论起这些正事居然头头是道，何氏觉得骄傲，心内有种由衷的“你看我教出来的女儿多优秀”的成就感，因此更是细细地教导她：“巡抚大人有关系网，难道我们没有吗？我们要考虑他背后的人脉，他自然也会考虑我们背后的人脉，再者，有争端更为正常，上位者讲究制衡，难道还真盼望你上下一心，文武合道，水泼不进，针插不进？傻丫头，那才是大忌。你细想想去……”
　　望舒其实明白这个道理，朝庭上的争斗，许多人事其实都是帝王指间棋子，用来平衡各方势力，巩固王朝政权。道理都明白，可正是想明白了，才觉得遍体生寒，史书上哪朝哪代不是血泪斑斑。她这一世生在朱门绣户，呼拉拉大厦将倾的故事不知听过多少，富贵门中人，足上穿着珍珠履，却是步步踩在刀尖上！
　　望舒不想在节下扫了何氏的兴致，忍下心底的叹息，缠了亲娘的膀子，只管装憨撒娇，扭着何氏撤了禁食令，又闹了李嬷嬷要吃生椒皮蛋，李嬷嬷心疼望舒被禁在家里，近日吃饭不香，当下也不去看何氏脸色，只连声应了，忙忙地往厨下去交待。
　　何氏面对赖皮的望舒，觉得刚刚心底的那点骄傲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她是前世不修才得了这样个闺女吧！！教了千百遍的贞静贤淑，哪怕是装的贞静贤淑也好……大概都被她和着辣椒吃进肚子里去了吧！！
　　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这样娇憨明媚，聪明健康的女儿，又有什么不好呢……何氏在心里轻轻地笑，伸手揽住女儿纤细的腰肢。
　　一室风清哑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