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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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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漫着燥热空气的洛阳,正是盛夏。
“这蝉鸣声真真是噪耳。”
伺候在门房外的几个小丫头窃窃私语,七嘴八舌。
“那可不?我听说啊那宫里每日都放上那几大块的冰囊,据说贵妃娘娘都快穿起冬衣了。”
“在宫里伺候真是舒畅。”
“哪像我们?跟着这个主子,谁知道这圣旨何时下来等着砍头呢!”
“啧,那可不是,都是一个要送上路的人,宫里还派了人来送这个送那个。莫不是有旧情?”
一个老成的青衣丫鬟才重重咳了一声,她是邵府主管管事的亲生女儿,偏偏身份就得比其他签了卖身契的丫鬟高了一等,看到四周丫鬟的目光都围绕了过来,这才故作高深的缓缓开口:“我听说啊,这邵府的小姐曾是先皇亲封的太子妃。”
“啊?这太子之位不是还未定吗?”
“可不是?咱现在这皇帝,可忌惮这未来太子妃了。”
“是因为邵老将军?”
“可不是?手握数十万精兵,虎符在手,可真是威风。”
“在威风又如何?邵府九族禁灭,唯留这邵小姐……”
邵家的小姐,虽是美貌无双却自小身体不爽,大病不断小病不止,指不定什么时候撒手归去.
这样的一个邵小姐……
卧在房里的姑娘,单着内衬一头长发遥遥散开,如舒卷的云朵慢慢渲染,满满的抒解着夏日的燥热。
她躲在席上动也不动,眯着眼把门外丫鬟的对话尽数听去,这府里的小丫头也忒不知规矩了,懒懒的连应付的话也不想搭理。
“不过是些小丫头罢了。”
邵府已然是尽诸,但这邵府却还留着。
邵府鼎力朝堂多年,丫鬟仆从虽说抵不上皇家那般阵仗,却也是富贵荣华的主,此刻这府中还有些得宠的姨娘侍妾,书生文人,哭声嘤嘤的时不时从四周传来。
她的临泉院已是邵府最近西北的偏院了,却也这么凄凄惨惨的哭,真不知道哭给谁看呢。
风光无限,首饰琳琅,邵府的姨娘们哭得浓妆花败,哭的可不是自己?
那些养在府里的文人哭的可不是自己的前途性命?
徒不过一生一世可怜人罢了。
她闭着眼,心里想着,总算是撑到了这邵府油尽灯枯的一日,不知这日等了多久。
她虽是邵府的姑娘,却从未被邵家容纳。
自打被送入宫中,与她做将军的爹爹爷爷便很少相见,多的是宫里的皇子公主相伴。
宫中皇子大都风度翩翩或是活泼可爱,公主们虽说有些小脾气却也无伤大雅。
是皇宫可少不得宫妃之间明争暗斗,虽是如此,耐不住她体弱多病,也是久居深闺,与宫妃们明争暗斗阻隔开来。日子过得也真真是舒心。
她侧身看向云镜,镜中的姑娘脸上已没有几分血色,惨败的唇角枯瘦的脸颊,她不由想到一个词,红颜薄命。
她才十五,未满及笄,还未许配给她的意中人,身体已是残破至此,无药可医。
想到这里,她莞尔一笑,望着这牵丝帐,慢慢的闭上了双眼。耳畔的蝉鸣,清风梳叶,丫鬟私语都渐渐淡了。
这邵妍的一生终算是走尽了。
邵家的姑娘殁了,一场大火,带走了邵家仅存的姑娘,也彻底的烧去了邵家的荣华富贵。
大齐四府鼎立的局面,终于被打破。
大齐朝堂风云诡异,明争暗斗现在终于开启。
“桢儿,朕……没有想到她会自尽。”
皇上望着这个他最喜爱的儿子,李桢抱着那坛骨灰,已经在慈安庙的峰上磐坐了两日。
他的盘发早已被风吹的凌乱不看,玉缎华服也沾满了泥屑与沙尘,嘴唇干枯的似能风吹就倒。京城闺女暗许芳心的偏偏王爷不复往昔的风华。
风雨不动,不吃不喝。
“儿臣,不怪父皇。”
沉默了一阵,李桢压着嗓子回答道,几日滴水未进他的嗓子沉沉带着些沙哑,“只是妍妍说过,最喜这雾望峰的昭辉夕湮,我还没有陪她一起看过……”
只是没有机会了。
日出日落,他都不能陪她了。她一个人,在下面黑漆漆的,会寂寞。
药王谷。
“九姑娘九姑娘遭了遭了……”
门口匆匆忙忙的冲进来一个双丸子红衣小童,跌跌撞撞的推开半掩的木门,直接往坐在里屋窗前的女子身上扑。
女子蹙眉,轻轻松松拎起小童的小爪子,见他气喘吁吁,便顺手倒了杯茶水,就给小童压惊,这才慢悠悠的开口道:“何事惊慌至此?”
“九姑娘……快、快救救我,昨个一大团人上门带来一个中年老妇,我瞧着这老妇是气血不足,就不必请得师父出关,就顺手给她扎了几针,谁知这老妇今日还吐了几口血,面色却是十分不好!快帮帮我!”
昨日闻说百菌先生刚刚撒手药王谷闭关炼药,谁知这小丸子却又惹出这样的事。百菌先生的一世英名迟早给这小八坏掉。
“小丸子别慌,你大师兄呢?”女子扶着额头,靠在窗边,长发盘起一半,另一半从白皙的颈边滑落,就这么垂在玄色绒毛小袄前。
红衣小丸子歪头,揪着头顶小丸子,这才认真想想:“上山采药。”
“那你师姐何去?”她眉头微皱,大师兄不在,这倒是有些麻烦了。
这药王谷的大师兄,尽职尽责,善于与俗世之人打交道,这大概是整个药王谷都不擅长的活计。
小丸子面色为难,抿着唇:“师姐说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她的行踪!”
女子揉揉他的丸子头,巴着脸一本正经的道:“如今人命关天,你却想着儿女私情,你这叫我如何帮你?”
小丸子憋红了脸,小声道:“师姐不让我说她去逛窑了……”
女子这才笑着掐他的笑脸:“莫慌莫慌,我瞧着你们药王谷也是名扬天下的善名,如今污去一些不打紧,如是那老妇真的在我们药王谷手中没了,你只需对外宣传那是绝症,咱也只能稍稍她的寿命,这样药王谷的大名依旧。”
大师兄不在府中,那就挨到他回来便好。瞧着时日,二师姐下山的时间分明是略久了些……
小丸子还是犹豫了,道:“可是,九姑娘,要是师父罚我鞭子怎么办?”
她想清了思路,抱着逗弄小丸子的心态笑的更开心了:“左不过是几鞭子的事,打一打让你以后敢偷偷给我抹黑。”
小丸子这才反应来,左右九姑娘一门心思捉弄于他,登时气的眼泪汪汪,拿着茶杯的手也颤颤的。
女子好心扶住他,生怕他一恼怒把自己的青花牡丹百鸟杯给砸了:“莫急,这是我藏了许久的雪莲金玉,你瞧瞧这味儿如何?”
雪莲金玉,上等的茗茶,取天山之水浇灌数年,于早春清晨采摘存于陶瓷之中。这茶的美名远洋,可实际喜爱的茶客却少的可怜。其中苦涩,怕是吃上个几天的蜜饯子也救不回来的,从舌根一路到肠胃,苦涩的味儿一路蔓延。
小丸子听到雪莲金玉,这才尝出嘴里的苦涩,登时不太好,两眼一黑,指着女子支支吾吾竟是说不出话来,哇的一声大哭跑开。
女子笑笑,顺手再给自己倒了一杯雪莲金玉,一饮而尽,好看的眉头微皱。
真的……很难喝吗?她盯着自己手中的淡绿色浅浅的茶水,墨绿的叶片懒懒漂浮在杯间。
罢了,唤来丫头送上笔墨……这等麻烦事,还是不参合了。
九姑娘姓雁,单字一个书,药王谷里都称一声雁师妹。唯有那小丸子称她九姑娘,因他是药王谷第八位弟子,雁书进谷却比他晚。
雁书进谷只是挂名一声徒,却从不与各位师兄弟实习药物。
因她身子虚弱,虽是天资聪颖却受不得每日与药房与院落之间的奔波,是故留在自己的院落自行学习,每当不解谷主便亲自前往解惑。这大概是这九姑娘的福利,其他弟子却沾不到的。
小丸子年少,正愉悦有小师妹甜甜的呼一声师兄,来的可是这雁姑娘一进药王谷就把他整了一截。
不说这九姑娘打了几岁,心思却是深了一圈,每每把小丸子折腾得泪眼汪汪。
自此小丸子便是与雁书不对盘,各种找机会想来捉弄这位师妹,但往往都是哭着跑回自个别居,让各师兄师姐们一阵讪笑。
两人可是一方欢喜一家愁。
小丸子离开,雁书放下笔墨,差人把封好的信件送去,这才慢条斯理披上浅粉大狐毛,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宛如冬日里一簇桃花般婀娜,这才推门出了房门。
说是这样说,治还是要治。
药王谷的名声总不能白白污了吧,再说了,拖延个时间也总是好的。
呜,外面风雪确实大了些,屋里暖炉温柔,门外白雪皑皑,风一阵就把她吹的一哆嗦。狐毛再是御寒也抵挡不住风雪加身。
药王谷的接待阁从来都是冷冷清清,可这个冬日可不太平。
接待阁门口正有一年轻女子一脸急色,身旁的小丫鬟桃儿不由替给自家主子递上汗巾,小丫头一脸精明,道:“小姐,我瞧着这药王谷也忒不厚道,咱们太子府来求医。没想到这几天了只来了个小童,老太的病也丝毫不见好转,我说……”
女子盘着妇人髻,脸上只是淡淡抹了层脂粉,俏丽的小脸写满了担忧,优雅的嘱咐道:“莫要再多嘴,止不准小神医只是谷主派来探探我们的。”
桃儿撇了撇嘴,心想小姐您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却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女子的视线始终凝聚再远处,一片白雪,只见得一片粉艳踏雪而来,深深浅浅由远及近。
走近了,她才瞧得那女子容貌,发髻把长发盘起,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红唇微扬,身着厚厚的粉锻大狐毛,步行时翻动露出内侧的缤纷牡丹,真是人间富贵花一朵。
这样的女子让秦风华一愣,看到女子的脸庞时顿时转换成了呆滞,并不是女子的容貌多美,而是这脸庞分明是……
秦风华眼里闪过一丝意外,或许只是像而已吧。
雁书见到秦风,低头向她微微颔首,算是行了个礼,见她一直木讷的盯着自己不由有些好奇,“病人何处?”
秦风华赶忙迎了上去抛下心中疑惑与惊讶,道:“这位神医快救救我家娘亲……”
雁书赶忙跟上这女子进屋。
平日里她素是宅不出屋,这倒是头一次踏入这接待阁。此时的接待阁里暖烘烘的,应该是烧足了地炉,这样的暖和分明是大户人家才做的出的豪举,走一步就会有个小太监小丫鬟行礼,看着这些个下人也是彬彬有礼,足至里屋了,她才看到患者。
药王谷平日里有规矩,凡入谷者,不重不伤不治,久病久患者不医。
入屋后,她扯下披风与狐毛随手扔给小丫鬟,小丫鬟诺诺连声的递上热水素手,待到素手后,她这才转身看向患者。
在里房与屋外不同,此时床边围了大大小小不少丫鬟,着青衣。
她一眼便看出这青衣的丫鬟是宫里头的二等丫鬟,既是能差遣这么多二等丫鬟,这床上躺着的人定是宫里贵人。
雁书仔细端详了这老妇人一阵,愣是想不起这人身份,索性放弃了。
她年少不喜宫廷里乌烟瘴气,这些宫妃明里暗里斗争她也从不参与,或许是哪位妃子的亲族也不一定。
患者是一位约五六十的老妇,虽是昏迷着却也面色雍容,身材写满了华贵,必是享福之人。
她瞧得出来,这位老妇必定是久患重病,面色发青,她抬起老妇的眼皮,又替老妇把了把脉。
这脉象……
一刻钟后,她重新把老太太的手收进锦被里,略一起身,突然就眼前有点发昏,幸亏身边有小丫鬟眼疾手快扶住,这才稳住了身子。
这身子骨越来越不好使了。
抬眼看到的便是秦风华一脸着急,她匆匆握住雁书的手,着急问到:“我娘亲这是怎么了?”
雁书默不作声的抽出手,把手收入重重叠叠的高袖中,道:“中毒。”
中毒?秦风华面色铁青,似乎想到了什么匆匆,面色更是不善,这才又问:“神医可有医治之法?”
“有是有,只不过……”她把手伸进暖袋,一脸犹豫。
“神医请说,本宫必定有求必应。”秦风华这才扶手道。
“药王谷从不参与朝廷之事。”
雁书笑道,这倒是药王谷的名言规定,这位女子年纪轻轻头挂翠色六环朱玉,手环双兔作戏金环,这富贵模样瞧着便是宫廷中人,而床上躺着的,可不是贵人?
而这等年轻的宫廷中人,四妃是不可轻易出宫,那只有太子殿下的侧妃娘娘符合这等猜测。
侧妃娘娘的亲娘菀家,虽不是大齐四府之一,可却有个在宫中为妃的姐姐菀敬妃。
秦风华这才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若不是太医院里名医看遍,她如何会病急投医至这药王谷?
“真的没有办法?”
雁书此时已经披好狐毛把一身艳丽牡丹遮掩住,道:“贵人莫急,待至师父出关,我会替你求求。在下有事,先行莫送。”
秦风华愣愣的看着她面无表情出了院子,不由心想,莫非真的是她?这性子随心可真真是一模一样的。
雁书说罢竟是头也不回,慢慢消融在大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