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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三年,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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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愣住,愣得很彻底。
没有想象中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没有曾是知音如今愁绪万千的情怯,顾惜朝就如同昨日见过今日重遇的一派闲散,淡淡地问他,你为什么穿白衣了。
他还是一袭青衫,三年逃亡里,面如冠玉依旧,淡漠疏离依旧——连那股子清爽气息也依旧。
而自己,脱去了北国边关里的裘皮黄袍,穿上了翩翩白衣,却已整整三年。
戚少商微微笑了,那笑容是萧瑟而凄凉的。
他低沉而浑厚的声音慢慢地说,“汴梁城里不比边关风寒,那裘皮袍子,不如这白衣合体。”
他们在这里,似乎闲话家常。
可是转念之间,脑海里便泛过了很多很多零碎的记忆。
顾惜朝忽然笑起来,清风朗月一般的笑容,与那时一样。
就是戚少商伸出手去,真诚地说,我没拿你当兄弟,我拿你当知音。
彼时的顾惜朝,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从此之后,便再没有谁看过他那么清朗的笑容。
三年之后的此刻,戚少商再次看到。
他并不知晓,顾惜朝迄今为止的生命里,只如许笑过两次。
第一次是为他笑;第二次,却依然为了他而笑。
“白衣更衬你。”青衫男子重又变得疏离,在说完这一句话之后。
戚少商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一些事。
原来,流年似水过,无痕,却又怎么可能。
同来望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
只有月在,只有风景不变,那年的人,都去了哪里?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
离人,离别之人,最是伤感,最是寂寞吗?却不知,那最落寞的,其实是那季节里多情的月与花,无论是春,还是冬。
戚少商却在这一刻只想说,一入江湖岁月摧。
你看,有着深仇大恨的两个人,却在三年的时光里,在三年的时光之后,如此安闲地诉说着曾经的一些记忆,回忆着彼时的只属于彼此的东西。
是仇恨不再了吗?
不,想起那千里的黄沙中一路饮血,他依然恨得不能自已。
他只是在珍惜。
珍惜如今已少的故人之感。
不得不承认,顾惜朝已经构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可顾惜朝却简单地戳破了这份珍惜。
他促狭地问戚少商,“你,为什么不来追杀我?”
为什么?
戚少商也在问自己。
“是因为我的命贱,赔不起,对吗?”
是不是这样呢?
戚少商依然在问自己。
顾惜朝却并不需要答案,他只是继续问,“你来我亡妻安眠之处,做什么?”
“我……”戚少商忽然说不出话来。
“你刚才一边舞剑,一边却念着我的名字,又是做什么?”顾惜朝的笑容有些狰狞了。
“我……”戚少商觉得自己成了哑子,成了结巴。
顾惜朝却也不再追问,他只是用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戚少商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做出那么多凶狠之事的人,却仍然拥有这份清澈的眼光。为什么逃亡了三年的人,还是这么清爽如昔。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戚少商真想伸出手去,揪住他的领子,慢慢地问个分明。
挖出他的心来,看看是红还是黑。
可他最想问的,却是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顾惜朝那时不信他。
其实顾惜朝彼时不是不信他,他相信戚少商不是那卖国贼子,只是,他是逼着自己不去信。
逼着自己不去信,自己的心里就好受了一些。
如今,他问了自己,却不希冀自己的回答。
自己却连问,也没有问。
该发生的,早已发生。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世界上无后悔仙丹,所以,谁能安然说一句,虽九死吾犹未悔?
戚少商不能,可他不知道他面前的这个青衣书生,他能不能?
他却听他淡淡地问他,“你自然是知道的,当年的燕狂徒,萧秋水,李沉舟等一干豪杰高手,你最钦慕的,是哪一个?”
戚少商慢慢地想了想,“我欣赏的是李帮主,却对他的某一点不能苟同。”
“哪一点?”顾惜朝似乎早已知道答案。
“他,不该怀疑兄弟。”
“那戚少商,我问你,你当时把我当兄弟,引我入连云寨,却最后被我毁掉了你的半生基业,千里逃亡,不过就是因为你不疑我,你信我。如今,你可后悔?”
顾惜朝一连串地问了出来。
他似乎早就想问,想问他是否后悔。
戚少商沉默着,却只沉默了一瞬。
“我不悔。”
“为什么?”顾惜朝确实吃惊了。
“我永不能忘与你认识的那一夜,我从不怀疑那一夜的顾惜朝,是真的顾惜朝,值得我相信的顾惜朝。”
这一刹的月华最好,不似隆冬的萧杀。顾惜朝却在这一刹几乎要崩溃。
他预想了很多,戚少商会怎样向他怒诉他有多么后悔认识他——他是个杀人魔头,他杀了他的兄弟,他背叛了他,骗了他……
可他没有想到,戚少商依然不悔。
不悔。
他忽然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眼睛里有一瞬间的迷茫。
他说,“你可知道我最钦慕的却是哪一个?”
不等戚少商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最钦慕的,是柳五公子。我觉得我像他,亦或我是世上的另一个他。”
戚少商静静地与他对视,他知道他说的没错,顾惜朝与柳随风,真的有几分相似。
“可是戚少商,我后悔了,我不像柳五,一点也不像。他没有背叛他的兄弟。”
顾惜朝的眼眸里是淡若春水的疼痛。
戚少商看了,忽然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疼痛。
于是他一字一句坚定地对他说,“时至今日,我依然要说,我从没有拿你当兄弟,我拿你当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