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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终章 ...

  •   春夏秋冬,春常在。
      当长泽大陆最北的角落也融化了最后一片雪花,罱皑山便在一场无言春雨中和老树上的新芽一同长了出来。
      它依旧瘦长,隐匿在缓慢流动的雾气中。从山道走过的凡人,没有一个察觉它曾经消失了,又再度出现了。
      就连栖息于山上的罱皑弟子也不甚清楚,他们到底和山一同消失了多久,消失到哪里去了,又是怎么回到这片大陆的。
      这天,宗主醒了,出来走走。弟子们便问他了。
      他说:我也不知道。
      弟子不解:施这法术的难道不是宗主吗?
      葛中仙为难地说:施是施了,但施完之后我就不在那儿了……
      他的答案叫弟子更糊涂了。他摇摇头,苦笑着穿过弟子,来到夏竹院东三房门前。

      门里头热闹着,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
      “不见了……我的逆转天时返生丹不见了!”
      常守烽掏空了锦囊,卧房里药材器具堆的比人还高,浓郁的味道把常安熏的头晕脑胀。这会儿常守烽又走到厅堂,抓着自己的袍子使劲儿甩,边甩边说:“我记得晕过去之前它还在我怀里揣着,怎么醒来之后就不见了呢……”
      “呃,少爷啊。”常安把堆满药瓶和炼药法器的房间关的严实,安分地杵在墙角,装糊涂说,“之前仙魔大战一片混乱,也可能掉在血樵平原了嘛,哎呀,现在大家也没事了,那个丹药,以后慢慢再炼出来呗。”
      “我们虽然没事,可是仙盟那些修士不也没事?”常守烽忧虑地说,“这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家都晕过去了。亏得莫师兄早早醒来带我们逃走,这才捡回一命……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等他们醒了,肯定也要追过来的。这次我们侥幸逃过一劫,下次肯定没这样的运气了。那颗丹药,我可是炼了上千次才成功的,这回时间紧急,还怎么去慢慢炼啊!”
      “唉,”常守烽叹道,“你是没见识过金星道人那个吞天蔽日的术法,太恐怖了……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居然就倒在他旁边,你知道我有多——”常守烽越说越慌张,手里的衣服都要给他扯破了。
      这场大战给了他很大冲击,而其中最让他害怕的是,战斗越到后头,他的记忆就越发模糊。他完全不记得大战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待他醒来,脑海昏沉,只余下一些模糊的片段和感觉,里面依稀有旋转的发光的东西,和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视线。他问常安那场大战最后是怎样结束的,常安说在最危险的时刻,全靠他用神仙牌召唤出罱皑宗历代宗主与仙盟修士对抗方才化险为夷。那些得道仙人的法术过于强大,他的记忆便是受了法术的影响而变的模糊不清。
      对此,常守烽满是怀疑。首先他觉得常安的记忆比他还要混乱。他不相信常安能用奇怪的秘术召唤出历代宗主——就算真的召唤出了,用的法器也总不能是神仙牌吧。然而考虑到他们在如此劣势的战斗里居然活了下来,纵使万般无奈,他也不得不去尝试相信这个怪事真的有可能发生。
      他心想:现在金星道人还活着,而常安的奇怪法术是他们唯一可能抵御金星道人的方法,因此常安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
      不!不对!
      常守烽在心里狠狠地否定了自己。
      就算常安说的是胡话,他根本召唤不出历代宗主,就算常安在战斗时拖后腿,就算常安从头到尾躲在他身后——
      他还是不能有任何闪失!
      所以……
      “不行,我一定要找出来……”
      常守烽立马返身撞开房门,又扎进那堆药材山里头。
      “嗨,少爷!”
      常安的手从他背后伸来,及时抱住了他。他一直看着少爷,看他眼睛通红,手指颤抖,脚步凌乱,不禁觉得心疼。
      他是经历过两辈子的人,他的离奇经验使他看待所有事物都带着虚幻的滤镜。正因为经历过真正的死亡,所以现在无论死亡离他有多近,他都有一种“差了点意思”的不屑感。甚至有时,他觉得复活后的一切都不是真切的:今日种种,不过是一道模拟生前体验的幻觉的惯性轨迹罢了。
      但他的少爷,就算性格再怎么老成持重,终究也还只是个少年。他会为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危险而焦虑不已。
      常安便借着那份真切的担心,在虚假的世界里一点一点重建自己的真实感。
      “常安,别闹!”常守烽皱眉,左右扭着身子。
      “少爷,你真的不用这么紧张。没事的,我向你保证,他们不会再来了……”常安的声音比以往沉,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雾气。“真的,我们没事了。”他枕在常守烽的右肩,闭着眼睛,缓缓地说着,“那场大战,我看到了最后。真的,没骗你。”
      “真的吗?”常守烽半信半疑,“你真的召唤出了罱皑宗历代宗主?”
      常安点头。
      “连春生道人都来了?”
      常安继续点头。
      “那你跟我说说春生道人长什么样子?是不是跟罱仁殿里的《春生得道图》一样?”
      “他啊——”常安刚张开嘴,又噎住了。
      春生道人浑身发光,鬼知道他长啥样!
      “他啊,怎么说呢……”常安抓着脑壳,决定用语言的艺术搪塞过去,“这不是长相不长相的问题,他是那种很少见的……飞过仙的,当然他的长相也一起飞仙了嘛,所以就……很难形容,罱仁殿那幅画也描绘不出他老人家万分之一的精彩。真的,少爷你相信我。”
      常安说完,常守烽的眼神也从半信半疑滑向了不信全疑。
      “哎,现在不是纠结春生道人长相的时候!”常安努力转移话题,“总而言之,在我召唤出罱皑宗的所有老祖宗之后,他们就跟仙盟修士斗了三天三夜的法,谁也占不到谁的便宜。到最后大家都累了,春生道人就站了出来,首先提出停战。”
      “春生道人说,他们是二十七个飞升的大能,任凭金星道人如何编纂功法,催熟多少个修士,终究也敌不过飞仙的人。金星道人没有办法,只能答应春生道人的要求。于是那天之后,罱皑宗退出了仙盟,而仙盟也不再追捕罱皑宗和髑髅宗的修士。只要髑髅宗安分地呆在血樵平原,不去仙盟的地盘捣乱,他们也不会再召集修士杀过去。”
      “……这到底是真的吗?”常守烽负信倍疑地问道。整个事情过于离奇,而常安的话又没个谱儿,但见他又说的如此笃定,这下常守烽甚至开始怀疑有问题的是自己了。他摸索自己的回忆,有什么片段可以佐证常安的说法。这事儿占了他很多思绪,反倒忘了寻找丹药。
      常安见少爷呆滞下来,便将他按在椅子上,自己跨到另一张坐下,手上风云翻涌,熟练地沏出三杯热茶。
      “真的,骗你有糖吃啊。”常安径自喝茶,声音有点委屈,但抬起的手腕很好地遮住了上提的唇角。
      “你说瞎话的时候还少了?”常守烽摇摇头,端起茶杯,却发现桌上仍多出一杯热茶。
      茶上的烟静静地飘,忽然又散得更快了。
      一道淡薄的身影落在桌上,笼住了四散的茶雾。
      “是真的。”
      葛中仙无声入来,捧茶喝下,又说:“常安没有骗你,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他看了常安一眼。
      常安回以感激的眼神。
      他们都是看到了结局的人。他俩知道,方才常安所说,只有两成为真。
      但他们又肯定地相信着,那两成的真相足以支撑剩下的虚假。
      其实根本没有停战一说。他们没有纸面上的明证能够让常守烽信服。
      但有些事情,不必刻死在一词一句。还有些事情,说出来却比沉默更显得虚假。
      比如常安的梦,登陆血樵平原,飓风过境,吹走了仙盟修士在场的理由。

      他们醒来那天,北风不冷,难得天晴,只因天雷封印阵洞穿的厚云仍未完全合拢,任阳光落在焦土上,稀稀落落,斑斑点点。
      这片土地上,最早睡去的是莫方,所以他最早醒来。
      他站起来环视一周,发现只有他是直立着的,别的修士都是横躺着的,而且还在熟睡。
      奇了,奇了。莫方啧啧而称。旁人皆睡而自己独醒,多么难得的景色。他听着修士们起起伏伏的呼噜声,从袖里掏出茶具,为这悠然的早晨添了一片相称的香气。
      随后他找到重伤的葛小仙,喂他喝下灵茶。
      葛小仙醒来,恍惚了好一阵子。他呆愣了片刻,眼中莫名落泪,吓了莫方好一大跳。
      “哥哥……”他呢喃梦呓,但呓语又追不上远逝的断梦。他依稀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曾触到他最为熟悉的衣角,甚至得到了只言片语的奖赏。半片倦怠的手,零星几撮拥抱,他追忆与拼凑,得到了万分之一的遗迹。残骸里真假相加,至多不过青苔一层,朝露匆匆。最后他从迷雾中捞起自己,沥干眼神,把不确定确定为不可能,继而稳住心神,向莫方再讨了一杯灵茶,抬头喝下。
      他们很快便找到了常守烽。喝下灵茶,常守烽醒转,第一句便问两人:现在他们还在梦里吗?
      不知为何,莫方和葛小仙都迟疑了,没有回答他。
      最后是常安。他们费了一点功夫才找到他。
      常安离他们稍远,但他的状况看起来最为凶险。
      他倒在三长老跟前,脸朝下,生死未卜。莫方抱起常安时,常守烽发现身上的逆转天时返生丹不见了。没有那颗药,他甚至不敢回头面对常安。还好葛小仙探得常安金丹犹在,一切平安,只不过睡的太沉醒不过来。常守烽这才缓下悬心,从莫方手里接过常安,背在背上。
      混战过后,四人依然无恙,自是最好不过。但这战场如何收拾,又或者要不要收拾,则让他们为难。尤其在三长老仍未醒来的这一刻,是否该决绝一些,让他们永远不要醒来?葛小仙沉吟片刻,向前走了一步,但莫方搭上他的肩膀,摇头说:“算了吧。”
      “为什么?”葛小仙反问他,“事已至此,如何能算了?”
      “算与不算,都由你算。”莫方看着沉睡的长老,说,“我只是觉得,常安在三长老跟前晕倒,但身上没有一丝伤痕……照理来说本不该这样,但……也许,三长老在最后留了一寸善念吧,所以——”
      “所以我们也该放过他们?”接过话头的却是常守烽,他语气担忧,“不知道为什么,我记不得那场大战的很多事情了。然而有个场面我还清楚记得——金星道人曾使出一招吞天没日的法术,让我们陷入无边的黑暗里……”他甫一闭眼,便看到了那什么都看不到的景色。有很多东西不记得了,但恰恰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的,却记得最深。
      “后来呢?”莫方问他。
      常守烽摇摇头:“记不清了。好像有人救了我们。到底是谁?难道……”他的记忆有了一点回响,波纹之下,是那双陌生的眼睛。“是他吗?可他又是谁?”他混乱起来,总觉得自己失去的不只是记忆。除了现下大家还活着,他无法知道更多。
      “看来我们都受了法术的影响。”莫方说,“如今局势未明,也可能自此以后都无法明朗。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这场大战开始时,共一千零七人。它结束后,仍然活着的,还是一千零七人。”莫方在两人惊讶的目光中缓缓说道,“明明是你死我活的困局,到最后竟然无人殒命。我想,这可能是一种天意,又或者是大道冥冥中为这战场上的所有蝼蚁开了一次恩吧。”
      莫方说完,便走到几步之外,独自喝茶。片刻之后,从他身后伸出一只手。“给我一杯,喝完就走。”葛小仙看着接天的焦土,神情已厌恶到厌倦。
      “好。”莫方递给他一杯清茶。葛小仙接过,抿嘴喝下。
      “好喝吗?”莫方问他。
      “一般。”葛小仙还了茶杯,又说,“一般好喝。”
      “嗯,好喝。”莫方笑着点头,说,“果然啊,第四次,比第三次好喝……”
      “你说什么?”葛小仙奇怪地问。
      “没什么。”莫方望着天上的云,“只是想起了旧友的话而已。”
      莫方想,下一次,又会在哪里?
      捧着这样的茶,伴着这样的人。

      又过了很久,剩余的一千零三人里,终于有人醒了。
      那个修士坐直了身子,茫然看着前方,一时间分辨不出地上遗落的到底是什么。他们装束一致,面容模糊,使他错以为那些都是自己。而坐着的自己,只不过是一尊中空的塑像。
      他已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连这儿到底是哪儿都不清楚。他只记得自己从仙盟出发时,身上的法器闪闪发亮。也许这里是仙盟附近的小秘境?看来是了,这儿环境陌生,一看便是新的秘境。他们在探索秘境时遭了天然阵法的影响,才昏睡过去的吧?幸好此地不见魔物,土地的贫瘠反而救了他们一命——不对!修士浑身一抖。他太大意了,只顾着发呆,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法器依然丢失。首先得找到他的剑。他爬起来,穿过一个个熟睡的修士,四处寻找着,并觉得奇怪:他与法器失去了联系,怎么召唤它也回不来自己手边。
      为什么呢?他边找边想,却没想到此事发生的契机在于,他自身也曾有一段时间成为了另一个人的法器。器与器之间是无法产生联系的,只有人才可以。
      他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他的法器,又或者说,失去了联系之后,他看着散乱一地的法器,无法分辨出哪个是他的。剑,实在太多太多。
      但他找到了别的。一杆尘拂。他知道这是金星道人的本命法器,净明尘拂,一个高洁出世的名字,但在金星道人手中,它可以暴烈无比。他靠近尘拂,手指触碰到古朴的木柄便开始颤抖。他的脑中突然生出了奇异的幻象。他看到尘拂顶端的兽豪倒着炸开,刹那间洞穿了他的身体,将他的前后织在同一个平面上。这幻象太真切了,他甚至以为那是自己的记忆。怎么会呢,他嘲笑自己,若真有那回事,他早就没命了,又怎么可能在这里苟活,没头没脑地担惊受怕?他又不是死不掉的怪物。
      他想着想着,便又高兴起来。是啊,人生里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东西,又何必紧紧抱着实不存在的虚妄哀哀戚戚?他虽然忘了很多,而且记起的也不敢确定是真的。但,有一幕陌生的影像,在他见到尘拂的时候便迅速吸水膨胀,满满当当地填塞着他的胸腔,稳住了颤抖的手,再施以温柔力度,按下去,抬起腿,跨过去,轻轻地将其卡在两腚之间。来了,要来了,他稍弯身子,两手前撑紧握木柄前端。就是这个姿势,就是这个感觉,它博大澎湃而深厚内敛,润物无声但又在种子破土而出时给予嫩芽一道千钧之力。是它,让这名修士生生压住恐惧,明知胯|下是一件占满血腥与人命的凶器,却还是以玩世的仁慈,一屁股逆转了它的机能。修士心中浮起了一个模糊的形象。他耳边有风,风中有声,声声入耳,一串又一串的,音调起伏但意义不明。为什么听不懂呢?是离的太远了吗?他努力定睛,而心中的形象亦有所回应,变的更加清晰了。是一个古怪的小孩,瘦小孱弱,披着黑不溜秋的袍子,鼻梁上还架着一个奇异的法器,相连的两个黑色圆框刚好圈住眼睛,让这个额头带着一道闪电疤痕的男孩看起来又笨又滑稽,可笑得很。但修士没有笑。他的笑在一刻之后才脱肺而出。此时,他无暇去笑。他的所有精力都凝聚在心象中,距离那个男孩越来越近。终于他又听到了那串声音。文法是依然不懂的,但句中语义却穿过一重又一重的迷雾、世界和鼓膜,直达顿悟的天灵盖。
      那男孩说:
      一把尘拂。
      假如用它杀人,它便是凶器。
      假如将它握在手中,什么都不做,它便不是凶器,只是一把尘拂。
      假如拿它来清扫佛像上的灰尘,它便不是尘拂,而是掸子。
      假如拿它来扫地,它便不是掸子,而是扫帚。
      但假如,你骑着它飞了起来,它便不是扫帚,而是
      ——飞天扫帚。

      “啊——”
      当他忘我地呼喊出来,才发现自己早已飞在空中。
      当他继续呼喊、大笑、忘情地空中转体,众人便在他的呼喊与笑声中转醒。

      明明是一样的飞行,为什么从术法换成魔法,得到的快乐却完全不同?
      这个飞在空中的修士没有多想,只在触碰到云层的那一刹,两股激动地夹紧了些。
      一开始,地上的人很是茫然。“这有什么好开心的。”他们心想,却越想越奇怪。因为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地上,屈膝抱腿,肤浅地坐着,抬头看着那个渺小的人,迅速穿梭的点,看着看着,竟然真的,逐渐从疲劳的金丹里,漫生出一种多余的开心。
      “喂,”人群里有人问,“这里是哪里?”
      “不知道。”
      “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不知道。”
      “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那人不满,瞥了一眼身旁的修士。
      修士无辜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才刚到这儿……”
      “啊,原来如此,抱歉了,是我失礼。”那人抱拳施礼,“难怪衣着与我们不一样,看起来还相当面生。请问道友如何称呼?”
      “在下宫羽徵。”他望着天空,疑惑地想:他终于来到血樵平原,没找到髑髅宗,却意外发现一大帮修士静坐观天。天上一个修士,骑着一柄尘拂,边飞边笑,煞是古怪。但他又觉得这一刻有种微妙的宁静。那是只在残缺的种种机缘碎砾的碰撞中巧合生成的平衡。
      宫羽徵缓缓回头,问那修士:“那么这位道友,您知道这儿是哪里么?”
      那人摇头:“不知道。”
      “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那人依然摇头:“不知道。”
      “噢……”宫羽徵点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那人反问他。
      宫羽徵盘腿而坐,将琴架在腿上。他一拨琴弦,身旁的人便觉得浑身毛发泡了一回泉水。
      “我知道了。”宫羽徵说,“这是一场颠倒的聚散。正因为你们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为何而来,所以你们才得以在这儿停驻,为着无目的的欣赏而得到纯然的乐趣。不在之在为实在,无心之心是本心。此乃自然造化,太难得了。”
      宫羽徵说罢,心有所悟,径自弹了一曲。
      音乐响起,在天上飞的修士便与他的眼泪一同落下了。

      “常安,你可知道,罱皑心法其实有九重?”
      罱仁院里,葛中仙抬头对着歪脖子枣树,随口说着。
      “不是说最后一重春生道人忘了写么?”常安低头,看着枯井,随口答道。
      “非也。”葛中仙摇头,“并非春生道人忘了写,而是罱皑心法第九重过于玄妙,已是跨越虚实之界的道法,故而一方世界之文字无力放置其实相,无论如何书写,终究成不了文。”
      “既然成不了文,师傅又怎么知道它的存在,它又怎样传承给后人?”常安反问,“莫非它是宗主之间代代相传,只通过口诀传授?”
      “是,也不是。”葛中仙说,“对于宗主之位的传承,罱皑宗历来有此规矩:每当宗主飞升,由宗主指定的亲传弟子便自然继承宗主之位。而第九重心法,便在新宗主入睡修炼之时,由上一任宗主入梦告之。梦境是在世而非世之表象,只有在那里,第九重心法才能如实传授。”
      “原来如此。”常安点头默想,敢情春生道人不时入梦唠嗑,原来是宗门传统,飞升的跟没飞升的串门呢。
      “可是,你跟我说这个……”常安侧头。此时葛中仙也转身,两人对视。
      “常安,你愿意成为下任宗主吗?”葛中仙说,“你天赋异禀,对罱皑心法的领悟无人能及。我想不到有谁比你更合适。”
      “哎,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常安挠头,难为情地说,“可是我才入宗门一年不到,这就让我当下任宗主,会不会给人一种钦定的感觉?这样不太好吧?”
      “难道你觉得宗门里会有人想当宗主?”葛中仙奇怪地看着他。
      “也对。”常安一掌糊脸。这里可是罱皑宗啊!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葛中仙顺水推舟,“那么——”
      “等等!”常安忽然打断葛中仙,“师傅,且慢。”
      他的手掌抹过脸庞,垂落身侧捏成拳头。葛中仙发现他的眼神变了,少有地严肃了起来,竟使他变得不那么猥琐了。
      “师傅,我想先弄清一件事。”常安说,“是不是当了下任宗主,就必须得学第九重心法?这个心法,可以不学吗?”
      “啊?”葛中仙给问的糊涂了,“这个……不会第九重心法的宗主,还真没有。”他努力地找出理由,“因为,这个心法能穿越世界障壁,譬如不久前宗门遇到危机,便靠此法逃过一劫。所以,身为宗主,于情于理都该学学吧——况且它又不是什么难学的东西。”葛中仙抬手,食指轻轻比划着,“睡一觉就学会了,轻松得很。”
      常安点头,脸上却神色渐重。“师傅,如果我学了第九重心法,我的修为会不会变高?”
      “自然。”葛中仙说,“以你的资质,甚至说一日千里也不过分。”
      “那我的修为变得很高很高之后,是不是就变的跟师傅你一样了?”常安想了想措词,“一样的懒……不对,应该说,对世事漠不关心?”
      “懒啊……”葛中仙重复这个轻巧的词,“常安呐。”
      “嗯?”
      “若你习得罱皑心法第九重,就会知道,本宗的道,并非导人至懒,而是——”
      “忘。”
      “忘?”
      “嗯。忘。”葛中仙说,“当人们修炼到足以忘记自己在修仙,他们自然就飞仙了。”
      “听起来是个不太可能做到的事。”
      “我不知道别的宗派如何看待修仙,但在罱皑宗,这却是很平常的事。”葛中仙说,“得鱼而忘筌,得意而忘言,那么,得了什么,才可忘意?”
      常安摇头。
      “得道。”葛中仙喃喃地说,“得道,便可忘意。”
      “那师傅你现在……”常安犹豫着问,“得了多少道,又忘了多少意?”
      葛中仙错愕片刻,笑道:“你总能问出本非问题的问题。”
      他想了想,答道:“得了不多不少,又忘了或多或少。”
      “那到底剩了多少?”
      “剩了——”葛中仙伸出食指,向下指着两人间的土地,“剩了多多少少,就在这里。都在这里。”
      片刻里,两人相视无言。天与地隔着一株回环的枣树,静静摇曳。
      随后常安噗嗤一笑,说:
      “那不就够了嘛!”

      罱仁院外。
      常守烽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少爷!”常安小跑着出来,搭上常守烽的肩膀,“久等了,走吧!”
      “葛宗主叫你有什么事吗?”常守烽有点紧张。
      “没事,唠了两句,他就回屋里睡觉了。”
      “哦。”
      常守烽走着走着,又停下了。
      “怎么了少爷?”
      “常安,你刚才说走……”常守烽思考着说,“可是我们到底要去哪?”
      “啊!?”常安给问的短路了。一时间两人呆立在山上,不知把脚往哪边抬。
      若一切回归日常,那么少爷不就和之前一样,回髑髅宗修炼,然后静待飞升?
      可他想啊,如果修仙修到最后,得来的却是一场彻底的遗忘,他又有什么理由顺从地走进那穴终点?
      一定,一定还有别的路。
      能容他牵着熟悉的手,慢慢地走,走过一地,带走一件手信;留宿半天,留下半寸足音。最后最后,他们走到累了,随便坐在哪个地方——可以是有青苔的石头,可以是候鸟舒张的翅膀,也可以是落日时红蓝对开的海平线——哪儿,哪儿便是他们的终点站。
      “少爷,我知道该去哪儿了!”
      常安的脸明亮起来。
      “咱们快一年没回家了吧。现在我们都是金丹修士,有大出息了,那当然得——”常安推着常守烽,笨拙而快活地走向下山的路。
      “当然得回家看看啊!”
      “哎!等等!怎么这么突然!”常守烽回头,“我还没想好该带什么手信回家啊——”
      他的话语里有些仓促,但有足够的时间捋平其中的皱褶。
      他们走着回家,慢慢地,用了一个月。

      又过了一个月,他们从家里出发了。

      再过了一个月,仙盟三长老带着一千名修士回来了。三长老在仙盟修士里头挑了一位看起来与他们一样德高望重的,封作了长老。从此,仙盟就有四长老了。
      他们再也不用承受三缺一的痛苦了。

      一年后。
      宫羽徵终于找到了髑髅宗。
      他心有所感,在独楼前抚琴,弹了一首新曲。
      新曲的曲名却不是很新。
      它叫《旧情曲》。

      三年后。
      在冬梅院里睡觉的邵汝戈,听到身旁传来了小小的破裂的声音。
      他睁眼,发现他抱着的那颗巨大而沉重的鸽蛋,裂开了一条缝。
      缝越裂越大,越裂越多,层层剥落,逐渐露出里面新生的、潮湿的、纤弱的,一对翅膀。
      邵汝戈伸手,抱出那团柔软。
      他拨开繁密的羽毛,却发现羽毛之下,裹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一个长着洁白的鸽子翅膀的婴儿。

      五年后。
      莫方泡好了一壶茶。
      罱仁殿外,葛小仙走了进来。
      “我只是来看看哥哥有没有飞升的。”
      葛小仙随手拿起茶杯,咕噜喝下。
      “并不是过来跟你喝茶的。”
      “好。”
      莫方应了,给空茶杯倒了一注。
      葛小仙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五十年后。
      葛中仙飞升了。
      罱皑宗主自然由莫方继承。
      然而,在莫方成为宗主的第二天。
      葛中仙又出现了。出现在往日最常出现的金丝软榻上。
      飞升的人又回来了,这是修仙界从未有过的情况。葛中仙出现的时候,莫方正在罱仁居打扫。忽然一道白光闪来,吓了他一跳。
      白光熄了,葛中仙出现在软榻上,看着莫方。
      莫方停下手上的活,也看着他。
      两人看了好一会儿。随后,莫方问:“你回来了?”
      “嗯。”
      “飞升之后回来的?”
      “算是吧。”
      莫方沉默半晌,问他:“你这算是飞升了吗?”
      “我不知道。”
      莫方又问:“飞升之后是什么感觉?”
      “说不出来。”
      “那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葛中仙想摇头说不知道,但话到嘴边,又换了一句。
      “也许……”葛中仙后仰,躺在软榻上说,“我有认床的毛病吧?”
      说完,他又闭上眼睛,睡着了。
      莫方也就离开了罱仁居。
      他伫立在门前,一手扶额,甚是苦恼。
      飞升的宗主又回来了,他要不要把宗主之位还给葛中仙?
      ——并不是在苦恼这种问题。
      而是昨天,他给葛小仙说了葛中仙飞升这事。
      葛小仙从罱仁院的井里赶了过来,看了空荡荡的罱仁居,失落地哭了一夜。
      现在,葛小仙在莫方的房间里,大概还在哭着。
      如果让小仙知道葛中仙又回来了。
      他会觉得自己再一次欺骗了他吗?
      莫方在门前伫立。
      榴莲树也静默不语。

      而一百年后。
      长泽大陆的世界边缘。
      有两个人手牵着手,轻轻地向外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通向哪里,他们不知道。
      它既是未知,也是命定。
      既是返回,也是出发。
      但无论是什么
      下一站的景色,应当也是美的。

      与此同时
      在另一个世界。
      有人睁开了双眼。
      “医生!我儿子醒了!”
      “陈信良醒了!快来人啊!”
      远远地,隔着墙壁,他听到了父母激动的喊声。

      是的
      我回来了。

      他默想着。

      回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6章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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