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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若有来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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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阳光懒懒的洒在水泥钢筋的房屋上,我坐在车上看一缕缕光线一闪而过,好像回到了三百多年前的一个同样的傍晚。
汝福在给雍正的奏折里写,七月六日初,我在景运门值班,见廉亲王允禩于内右门下坐了良久,太阳西斜进入板房。
坐了良久,坐了良久,坐到太阳西斜,坐到凉风乍起,坐到心没了知觉,不知身在何处,是什么岁月。那个时候,是雍正初年,他大概是只有四十二岁。却在一句话中不小心泄漏了心里的悲凉。彼时,他应该是佝偻着身子坐在富丽堂皇的彰显着权贵的门廊下,脑海中一遍遍回闪着过去的光阴。
康熙三十年(1691年),他10岁,第一次跟随着敬爱的父亲巡幸塞外,他披着蓝底镶黄的铠甲,走在父亲投下的高大的阴影上,那个时候,他少年的心里憧憬着一个英雄的梦,他把那个在蒙古王公面前谈笑间墙橹灰飞烟灭的男人当成他第一个也是一辈子唯一崇拜的英雄,他要做一个出色的皇子,出色到有一天,严格的父亲会由衷的笑着说,胤禩肖吾。没有显贵的母亲,没有与身俱来的高贵身份,在三十几个兄弟间,要父亲记住他,只有把一切做到最好,让每一个父亲身前的人都说,您的胤禩年少有志,日后定然前途无量。可是,他错了。天家的爱,风雷莫测。
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他27岁,终于成熟,他是大清的贝勒,是众人交口称赞的贤王。他意气风发,白玉般的脸上终日带着温和而自信的微笑。可是,甚至来不及错愕,命运的轨迹急转直下。他奉着父命查抄内务府总管凌普的家,他以为终于开始为父分忧,他要让父亲知道,没有了不肖的太子,他还有他。可是,当他志得意满的回去复命之时,等来的却是严厉的呵责,所查未尽,到处妄博虚名,是又一出皇太子。他落寞的回家,以为那只是人生的小插曲,却不知那是缓缓拉开的悲剧的序幕。
九月二十九日,康熙帝召众皇子至乾清官,言其柔奸性成、妄蓄大志,欲著将其锁拿,交与议政处审理。后由皇九子胤禟、皇十四子胤禵舍身相救,方才未果。
十月初二日,因张明德案,被革去贝勒,降为闲散宗室。
十月初四,再受康熙帝责,谓其自幼性奸心妄,邀结苏努为党羽,并言其妻“嫉妒行恶”。
他沉默。原来十岁起的每一点努力都叫性奸心妄,原来他希望成为他的骄傲的愿望是柔奸性成、妄蓄大志,是妄博虚名。
他沉默,总以为就像每一个不顺心的父亲一样,今天责骂明天便又一如从前。可是他又错,这一次,他轻描淡写的说他的母亲是“辛者库贱籍”,他从小就被惠妃抱养,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依然健在却要生活在别的女人身边。后来才知道因为他的生母地位低微,不能给他带来康熙更多的关照。虽然他心疼母亲常常的黯然神伤,可是,他也微微的开心,因为他的父亲念念不忘要给他一个好的生长的环境。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在父亲心里,他从来就是卑微的,他只能对着别人的施舍摇尾乞怜,却不可以去争取自己的尊严,那不是他的本分,是妄蓄大志,他以为他虽然有三十几个兄弟,可是凭着努力,他会赢得他们的尊敬,却不知道在那高高在上的父亲心里,儿子也有三六九等之分。他们就像他鱼缸里的金鱼,只能自禁在属于自己的水层之中,任何一个妄图钻出水面的都会被毫不犹豫的捉出来,扔掉。
所以,母亲去世给他带来的悲痛是毁天灭地的,没有了父亲的关爱,连那个会带着淡淡忧伤对他微笑的母亲也放弃了他。原来二十多年的雄心壮志都如黄粱一梦,梦醒时分,围绕四周的是彻骨的寒冷。
之后,他依然微笑,可是那笑里却平添了无奈和虚空。突然好羡慕老十三,在养蜂夹道的高墙下将自己和外界的喧闹撇清隔开,而他,却要始终微笑着旁观着自己的悲剧。他没有放弃努力,然而那努力只是雄心壮志的惯性,那争取之后,已经没有了火热的执著和热爱。二十七岁,浸在人情的冷漠中浮浮沉沉。
康熙六十一年(1722),他41岁,刚过不惑,却早已预知天命。终于,夺嫡的大戏华丽落幕,争是不争的四阿哥笑到了最后,他一直是有这个感觉的,四阿哥事事严厉苛刻,可他却是最不在乎的一个,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冷落,他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便没有了死穴。不管遗诏上的名字是不是他,最后坐上龙椅的必定是他。
难挨的岁月不是始于今日,但今天,却突然开始反思自己的一生。一生?是的,一生,冥冥中他总觉得这个世界已不会令他留念太久。封赏的廉亲王,工部主事,理藩院尚书的圣眷都不过是三尺白绫,在它落下前都要高高的抛上房梁。只是,他还有妻子,还有儿子和女儿,他不仅仅属于他自己,所以,虽然如飞蛾扑火,他却有一千个挺直腰板去承受千钧压力的理由。
他坐在景运门下,想。
他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知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知道,他知道。
所以,当雍正责他督工的太庙更衣帐房油气薰蒸罚他跪太庙前一昼夜时他老老实实的跪着。深秋的寒露凝在藏青的朝服之上传来阵阵寒意,可是,心的温度更低。
所以,当雍正责他蓄意驳回工部事务时他沉默。
所以,当雍正责他所督造的火器质量低劣威胁将康熙责骂他的上谕昭告于世的时候他忍,但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他找了个理由杖毙了护军九十六。他知道这会换来更残酷的打击,但是,人不只有理智,因为有感情人才称之为人。
雍正四年,新皇帝终于将触角伸进了他的家庭,他逼着他休了陪伴着他二十多年的嫡妻。他默默的看着妻子离开,慢慢的在空荡的府里寻找着这个真实泼辣女人留给他的一点一滴的回忆,终于明白,举案齐眉不一定是爱,刁蛮娇纵也不一定是不爱。
雍正四年九月初八日,宗人府的高墙里,不再留恋人间烟火的骄傲灵魂回到混沌苍穹。
此生的梦已尽,来生,来生,来生,若有来生,我会怎样?胤禩自问。没有答案,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