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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伥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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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第七日了。
姜钺文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叹了一口气。昨夜山里又是一场大雨。
这茂山多树,亦多虎。死在山里的人不计其数,而但凡死者,便是森森白骨,都无处可寻。人们皆言,尸不归乡,犹如叶不归土,灵魂泯灭,再无来世。
也即是说,客死他乡的人,将生生世世做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在六道众生中沦为尘芥。
所以,敢于进入茂山的人越来越少,以至于而今,他姜钺文在这山里遍寻七日,也未见一个活人。
他是知道自己心里在着急的。他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甚至他已经决定,只要有人,哪怕是个至贤至善的大圣人,他都会狠狠心,把那人带回去。
可是,没有,一个都没有。
姜钺文又叹了一口气。
他叹气的样子也好看。那一口气息,经了他唇齿的氤氲,飘散开,浅浅淡淡地,隐隐约约地,仿佛连空气都染了桃花冷香,总有那么一些摄人心魄的味道。
是的,姜钺文是一个伥鬼,也是这世间,顶顶有名的,最好看的一个伥鬼。
太阳落山,猛虎下山。
姜钺文抬头看了看天。这是茂山最稀疏的外沿,抬头即能望到天穹,不似那最深处,终年雾气缭绕,古树参横,枝条繁错,不见天日。
远远地,隔着山外青山,水外绿水,有人家的炊烟,有牧童的笛声。那是人世,是伥鬼触及不到的温暖。就像隔着一扇透明的门,看得到,听得到,却摸不到。
而那门,是生与死的界限。
姜钺文弯了弯眉,有些笑的意味。
这山圈着他。
就是圈定了生死。
雾气散了些,刚下过一场雨。
四处阴森,沿山溪一路有六角银灯。小小的,灯座上刻着漂亮的莲花,花纹深重,勾勒得缱绻妖冶。而灯里的火苗,一跳一跳的,青青蓝蓝,荧荧生辉。
有个秃发男人步履蹒跚地向溪深处走着。
这男人双瞳空洞,面色青白,嘴角还有已经干涸的暗色血迹。
“混账东西!走那么慢,要你作甚?”蓦然一道冷叱凭空传来,这男人惊了一下,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他走快了些,可还是前脚后脚迈不开,一步一顿。
不远处是棵千年古榕,树根广大,枝桠四次铺展,层层叠叠,不辨上下。
树下是一个极大的红帐。最艳丽的红,与最浓重的绿,在一片银灯环绕中,脱了俗骨,生生幻化出仙境。
突然红幔一掀,一个少年站出来。刚刚冷声呵斥的人便是他。
他长发未梳,兰色长衣,亦是面色苍白,眼睛却有神得多。
他一把抓住那秃发男人的前襟,声色俱厉,“东西呢!”
秃发男人畏畏缩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少年,眼白泛出血丝,结巴了半天:“就……就一个,是个……耗子……”
少年撩起长衣就踹了过去,暴跳如雷,“自己滚进去和主子解释!”
“不用了!”
帐中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虽然冷厉,却虚弱非常,在幽幽的深山里,空灵得近乎鬼魅。
“一只死耗子,还拿给我看?”她嗤笑一声,“漱华,赏你了。”
她话音刚落,那叫漱华的少年就两眼放光,紧紧掐住秃发男人的喉咙,“快,耗子呢!”
秃发男人张开嘴,“噗”地一声,吐出一团黑污污的东西。
他嘴角的血迹,便是那死耗子的。
那耗子已经腐烂许久,阵阵腥臭扑面,还浸着秃发男人的口水,惨不忍睹。漱华却毫不在意,抓起那团东西一口吞掉,先是起劲嚼两下,随后喉间“咕噜”一声,便下了肚。
“滚吧!”漱华踢了那男人一脚,依旧神色矫厉,“没用的东西!”
帐里的女子似乎累了,打了个哈欠,轻声说,“漱华,洗干净再进来。阿文嫌脏。”
漱华恨恨地瞪了秃发男人一眼,抛开他走到溪边,照了照自己,一时默然。
他伸出手去摸自己的倒影。
手触水,影即碎。
他收回手,剔了剔牙。
一根没咽下去的耗子尾巴。
秃发男人跌跌撞撞地跟过来,眼巴巴地瞅着他手里的耗子尾巴。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漱华又瞪他一眼,把手里的耗子尾巴丢进嘴里,使劲动了动腮帮,咽了下去。
秃发男人以手掩面,伏地哀鸣。
漱华冷笑。
山里的老鸦扑棱棱地飞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