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爱情》叶柳青

2、过往

　　陈睿在五金店里快速吃过饭，想着午饭时间不会有客人，可以照例合上眼坐在长椅眯一会儿。
　　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越眯眼，他脑袋越清醒，索性打开电视机翻看节目，手里拿着遥控，不断转台，却发现，现在小孩子们喜欢的明星他一个都不认识。
　　现在的电视节目真是和台风一样无聊。
　　今天是公元2016年8月3日，天气，雨转阴。
　　8月1号到3号，传说中五十年一遇的十五级台风妮妲将会正面袭击广东省，珠三角将会面临严重冲击，省里市里早早应对，挂上红色预警，并且发布了市民翘首以盼的好消息——停工，停产，停课。
　　这是一个优秀的台风，她不占用周末，来势凶猛，全市停工停产停课，然后，调转风向，擦肩而过，领导防风有功，市民没有损失——要是脚步再慢悠，逗留多一天，让大家再多一天假，那就是一个卓越的台风了！
　　哈，那也不关他的事，他做小生意，刮风还是下雨，他都在这里。
　　他漫无目的转台，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喜欢的著名节目主持人倪湘的访谈节目在这个时候有重播，节目刚刚开始：“今天，我们有幸请到的这位明星极其低调，他在娱乐圈是个特别的存在，北大毕业后并没有趁着人气旺盛而在演员的道路上走下去，反而早早结婚生子，如今，三十岁的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今天，我们请他来，听他说一下他的幸福婚姻，有请张敬杰——”
　　观众鼓掌，张敬杰出场，他笑容温暖和煦，“湘姐好，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张敬杰，很高兴今天来到《与你湘约》的节目现场……”
　　呵，是你，庄世乐。你的婚姻真的幸福吗？
　　这一愣，那位著名的主持人倪湘的问题已经渐渐深入了：“阿杰，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拒绝综艺或者访谈这些通告，今天为什么要来这里分享你的幸福婚姻？”
　　张敬杰道：“其实我还是来宣传的，顺便澄清一下我的家庭生活，因为一直以来网络上对我的生活有太多猜测了。大家都知道，一个星期之后，《寒夜之战》这部电影就要全球同步上映了，这是我第一个全球同步上映的项目，我希望本土的观众都可以去看看，在里面，我饰演终极大Boss，新故事新模式的警匪片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倪湘问道：“我听说，这个项目你太太林雅乐也有份参与投资是吗？你太太大学期间就以‘天使校花’的美誉为人熟知，听说当初有很多影视公司想签她，为什么她并没有与你并肩在娱乐圈发展，而是选择守护家庭？”
　　张敬杰道：“因为当初其实我也并没有想过在娱乐圈发展。我一直都知道想要在娱乐圈成名太难太辛苦了，我不想她受这样的苦。我也是二十岁的时候才渐渐出名，而且其中有很多机缘巧合，这些并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始终认为，我妻子最好的状态是万千宠爱时的状态，并非事业有成，我不要她辛苦。”
　　倪湘感叹：“哇，好霸道的爱妻宣言啊，在家里你是霸道总裁类型的吗？”
　　张敬杰腼腆一笑，“不，在家里我是要听话的那个。”
　　倪湘笑问：“为什么？”
　　张敬杰笑：“你想想啊，有一个孩子，当爸爸的就要靠边站了，而我有三个孩子，可以想象，我在家里是没有任何地位的。”
　　主持人笑问：“你在微博上发表过，说第三个孩子是养子，亲生父母在车祸中去世，后来是什么原因把那条微博删除了？”
　　张敬杰道：“孩子渐渐大了，开始有一点知觉，我不想大家过多猜测我为什么会有三个孩子，我也不想孩子过早知道他的身世，我希望大家可以给我和孩子一个空间。”
　　“当初，在有两个孩子的情况下，而且第二个孩子才两个月，决定要收养一个刚满月的孩子，你和你太太，是谁决定要收养的？”
　　张敬杰道：“是我妻子的决定，我负责完全支持她的决定。”
　　倪湘笑，“所以你真的是听话的那一个吗？”
　　张敬杰笑，“我没有骗你。我和我妻子青梅竹马，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认识了，之后同小学同初中高中，大学也是在北京，她是人大的。”
　　倪湘问：“所以你们什么时候确定的恋爱关系？”
　　张敬杰轻声道：“2003年十一月份，高二第一学期。”
　　倪湘轻叹：“十多年的感情了。”
　　张敬杰轻声道：“我和我妻子，是一辈子的感情，从来没有断过，也永远不会断。”
　　“哎，你这么早就把人家的女儿拐带了，人家家里人这么说？”
　　张敬杰道：“在这里我要教大家一个诀窍，就是在大学之前，一定不能对女朋友的家人透露，我也是上大学之后才通过各种方式对她爸爸妈妈慢慢透露消息的。”
　　倪湘道：“真是够狡猾的。你爸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们是什么态度？”
　　张敬杰大笑，“高三的时候我告诉他们了。你不知道，一直以来，我妈妈可喜欢她了，大四的时候就送车送房子怂恿她和我去登记，这么多年来，每个月按时打钱到她的银行卡，我妈从来没对我这么好，逛街啊，美容啊，旅游啊，她们经常一起。这么多年了，她们没有婆媳问题，关系非常好。”
　　“所以轮到你吃醋了？”
　　他笑，“是。”
　　倪湘笑，“真是教坏小孩子啊，所以当初你和陈昕，你和杨靖菲都不是真的了？”
　　张敬杰道：“我和她们一直只是一般的工作关系，现在也很少联系。她们都结婚了，昕姐的婚礼我也有去。当初媒体写我的绯闻的时候，林雅乐不生气，而我是最生气的那个，但是我也没有办法。”
　　倪湘道：“毕竟在这个圈子里嘛。”
　　张敬杰道：“对。”
　　倪湘道：“事实就是事实，当年轰轰烈烈的杨靖菲事件，其实和你没关系，是媒体用绯闻来猜测。”
　　张敬杰眼神黯淡，声音低沉，“我是无辜的。就算我进入娱乐圈成为娱乐工作者，我对我妻子的感情从来没有变过……”
　　陈睿别过头。
　　不用看了，接下来庄世乐发表爱妻宣言，林雅乐惊艳登场，两人温馨相拥。
　　林雅乐，是他最爱的人，是他没有开始的初恋，是他一辈子的爱人……
　　想当年，青春年少的他一方面迷茫无知，一方面却心高气傲，带着少年特有的盲目自信，就这样认识了她。他不是不喜欢她，可是在视早恋为洪水猛兽的中国中学，他对她的满腔热情从来不曾热切回应，凭着那无知无畏的年纪随意挥霍，就算不是挥霍也一定是有意无意回避，不搭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生悲痛，时不时一个人呆呆望着外面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呆呆看着那个方向，直到有个顾客进店，他回过神来，恢复微笑迎上去：“您好，需要买什么？”
　　“三个卷尺，四支小码的十字电笔。”
　　陈睿依言拿出货品递给客人，结账并道谢，他送客人转身走出店门的时候，赫然发现一个女人站在门口，这女人一头乌黑柔顺的头发来到肩部，披散在肩膀，衬托得柔美的面孔更加有气质，一身合体的浅蓝色连衣裙正是时下知性女白领的首选，配一条极具诱惑的黑丝袜，小腿的姣好线条展露无遗，不过她的脚不是标准的七公分昂贵高跟鞋，只是一双质量甚好的平底皮鞋。
　　他微微诧异，却还是打招呼了：“阿婷，来了就进来坐嘛。”
　　周素婷缓缓走近来，他也从电脑桌旁走过来，伸手示意她在旁边小茶几边上的椅子坐下，拿杯子倒水给她，她接过一次性杯子，嘴角含笑：“幸好我以前逛过这地方，要不然真的很难找到你。”
　　“省中医院附近，也不是很难找吧。”
　　“你这隔着中医院多少距离啊，都差不多两个公交站了。”
　　他笑，问道：“好久不见了，怎么突然来这里？”
　　“想你啊，就过来了，这还需要理由吗？”
　　“我并不认为你想见我。”
　　她不客气地指出：“你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一门心思想见到你，没想到你这样看我。”
　　“你来这里总有个理由吧，为什么突然来找我？”
　　“好吧，我也不瞒你，来这里有一个坏消息有一个好消息，你要听哪一个？”
　　陈睿不解：“你也喜欢玩电视剧台词这一套吗？看你的样子坏消息是关于我的，好消息是关于你的，我说的对不对？”
　　素婷道：“当然，今天过来是有我的好消息告诉你。”
　　他仍然不解：“在你那边我有什么坏消息？”
　　素婷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他明明看着她，却并没有察觉出她隐约的挑逗，他仍然眼神清明，只是急于想知道答案。
　　意识到这一点，她不能不有挫败感，可是这所谓的挫败感来得蹊跷又没理由，她明明已经不应该对他有任何感觉，不应该和他有任何牵扯，可是还借着出差的机会独自一人回来看他了。
　　在已经登记结婚了两年，肚子里已经是第二胎，过几天就要补摆喜酒的情况下，她还有这样的想法，估计只能用时下最流行的网络流行语来解释——“就是任性！”
　　他仍然看着她，等待着答案，她收回思绪，“那么按照电视剧台词，我要问一句，你要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他笑：“你专门跑过来其实也是想告诉我你的好消息吧，不妨先说。”
　　“好吧。”她打开手提包，拿出请柬：“我结婚了，其实两年前已经领证了，婚礼和酒席在两周之后，也就是下下周三。”
　　他拿着这份红色炸弹，并不急于拆开，素婷看他眼神确有点意外，但很快恢复：“恭喜，估计我是最后一个收到请柬的吧。”
　　“差不多吧，前几天家里人已经基本把请柬派完了，在外省的同学好友也已经打过电话通知，这两天我就是专程过来广州派的。”
　　“恭喜，这世界上又多了一对幸福夫妻了。”
　　“听说你还没有女朋友，你也要抓紧了。”
　　他笑：“虽然已经有很多人不厌其烦想要我脱光，不过看在你结婚的面子上，决定理解你的好意。”
　　她好笑：“这么说你只是理解，并不打算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建议。”
　　“哪有那么容易，我祝福所有的夫妻所有的家庭，可是现在的社会，要找一个合适自己的女人谈何容易。夫妻夫妻，好的话就是福气，不好的就是负气了。”
　　“你还没结婚就有如此感悟，我真是，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
　　他问：“介意我问一下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吗？”
　　“难道你不打算亲自去看一下吗，我就在佛山，广佛同城都多少年了，你真想知道两周后见分晓。”
　　他苦笑：“我忘了我早没资格问这问题了。鉴于最近真的有太多人关心我的感情生活，我想问一下你，是什么促使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走进婚姻？”
　　她想了想，道：“恐怕我的答案不是你想要的。”
　　他眼神示意她但说无妨。
　　“我的答案是，四个字，奉子成婚，其实我第一个孩子已经两岁多，现在我怀第二胎。”
　　他的表情毕竟写着“不会吧怎么可能”的意思，眼睛看向她的肚子，明显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除了脸蛋的确胖了一点点，那双平底皮鞋似乎不足以成为怀孕的证据。
　　不过她说是就是了。
　　她挑眉，也以表情回应他，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可以吗？
　　他笑，倒是真心祝福：“恭喜恭喜，不过还是比林雅乐少，人家已经三个孩子了。”
　　话一出口，他自知说错话，果然素婷恼怒地看着他，不过并没有出言责备，只是幽幽道：“是啊，那是人家的孩子，不是你的，你想来也没用。”
　　他道歉：“是我错了，对不起。”
　　她也大方：“我不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尤其我怀孕。”
　　他问：“既然已经登记，不是应该等孩子生下来再摆酒吗，这时候摆酒会不会太累了？”
　　“看一下你，心不在焉的，我说了，我已经领证两年了，本来两年前就应该举行婚礼的，但是那时有点事，拖到现在。”
　　他点头：“听起来不错。你刚才说有关于我的坏消息，是什么？”
　　她不语，他看着她，用表情告诉她，你就说吧。
　　她挑眉，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林雅乐可能真的出国定居了。”
　　他诧异：“你怎么知道？”
　　“这你不用管。你这态度就不对了，当初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难道你还能指望你对她和庄世乐的关系产生影响吗？你这想法不可有啊。”
　　他看着她，眼神隐藏着那一丝痛苦：“我没那么狂妄，同时也没觉得自己会有多大的魅力。”
　　她看到他眼底的悲伤，这一种看似无辜的悲伤，让她爱得义无反顾，总以为自己就是那个拯救他的女人。
　　不知道是哪位伟大的爱情家说过，这世界上各种有形的无形的战争本质上是男人和女人的战争，哪个男人在潜意识中都不愿意被女人拯救，而女人们则认为她们具有拯救男人的能力。
　　尤其陈睿这种淡淡的悲伤实质上是一种自伤伤人的悲哀感和无力感，非自救不能解决，她就这样傻乎乎陷进去，自以为能改变他，却最终伤痕累累。
　　不过这已经不关她的事就是了，她再也不会妄图改变或者拯救一个男人，就算是老公。
　　她收回思绪，声音平静：“还记得我们那时候特别迷《神雕侠侣》吗，你说过，一见杨过误终身，那是不可能的，你说你小时候很不理解，童话就童话，为什么会有成人童话，再一次看到你，你的气质已经改变了，再不是以前的你了。”
　　他笑：“时间会改变一个人，没有人能够活在过去当中的。我变了不是很好吗，这样就不会像你们所说的找不到老婆了。”
　　她表示认同：“也是，差不多奔三了，再不结婚的确罪大恶极了，小学同学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他笑，她终于开口问：“你妈妈，还好吧？”
　　他看着她，眼神平静，“老样子，不用担心。”
　　她看着他，缓缓道：“陈睿，我不得不再说一次，我希望你不要恨我。”
　　他平静看着她，微微笑，然而那笑容并不是快乐或者开心，只是成年人没有负气没有想法的礼貌微笑，他说：“我怎么会恨你。”随即他自说自话否定：“你已经结婚了，我本来就不恨你也不生你的气，现在更加不会乱附加这种不好的情绪让你有不舒服的感觉。”
　　“可是毕竟当初是因为我你和阿乐才会……”
　　他微笑打断她：“阿婷，每个人都应该好好生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更加不应该拿这些外部因素惩罚自己或者别人，如果这些道理都不懂我都不敢说自己30岁了。”
　　她看着他，有点痛苦的发现，在人生关键的这20到30岁，他变了，变得成熟理智，低调沉稳，和以前的尖刻阴郁、自卑自怜完全不同了，是不是她再也不认识他了？
　　她勉强说话调侃道：“你看你都有四五十岁的觉悟了。”
　　他也积极回应：“哪有，我还很年轻嘛。”
　　她转移话题：“我看到在这边开五金店生意还是很不错的。”
　　“是，集中规划集中经营是比较好的。”他知道她要问的是什么，接上一句：“收入很不错，生活也很好。”
　　“那就好。陈睿，我也该走了。”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也不挽留：“什么时候有空了可以再来，我一般都在这里。”
　　她起身离去，他也起身看着她走出店门，打的离去。
　　陈睿看着她离去，那辆车很快从他的视线消失，他想，曾经在年少时期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人终究是远去了，他们的生活无一例外更加精彩，他们的世界毫无疑问越来越大，小时候的那些爱恨情仇在长大后回过头来看，是如此的微不足道虚无缥缈。
　　他知道他的这些情绪来得消极又无用，但是在扛住了那么多之后，他似乎已经没有力量继续前行，可是生活的重压并没有因此消去，母亲的病需要源源不断的透析费营养费康复费护工费，虽然康复那是不可能的，妹妹在大学需要他出学费书费住宿费生活费，现今社会物价飞涨，妹妹也赶上了高校学费大涨，她不久之后拿到的2A大学毕业证含金量倒越见下跌了，可是不能不读啊。
　　店里几个伙计每个月等着他发工资，合伙人陈毅博梁俊杰要和他肩并肩打拼出一个好未来，还有他自己，身边人都已经结婚或者将要结婚，他差不多三十，怎么也要经历这个神圣时刻，走进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吧。
　　这些都不是问题。
　　那几年，父亲意外车祸，母亲患病这样近乎绝望的境遇压到不满20岁的他身上都没能将他击垮，现在就更加不可能了，他始终相信，人生的低谷早已过去。
　　经过多年经营，五金店已经颇具规模，开了好几家分店，虽然所得利润三人平分，也算是一笔丰厚的收入，让他不至于陷入绝境，怨恨社会。
　　他对生活和人生慢慢恢复信心，由最初的恐惧绝望到慢慢沉静努力奋斗，他也越来越坚信只要努力奋斗生活终究不会待薄他，正是因为人生无常，所以才充满希望。
　　可是他永远也找不回那些年少时无忧无虑干净澄明的快乐了。
　　那时候，没有那么多的压力，没有那么多的磨难，没有那么多的工作，没有那么多的想法。
　　那时他有着最普通的家庭，虽然并不富裕，童年的他如同所有的小孩一样，对于金钱财富、社会地位没有任何概念，有一个完整的家，那就是最完整的幸福。
　　是啊，那时他有着无忧无虑的童年，有爸爸妈妈，有可爱的妹妹，还养了一只最寻常的不大不小的狗，而他告别童年的尾巴，进入少年时代，在人生关键的六年，一路有着林雅乐的陪伴。
　　那时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从见到她第一眼开始，他就喜欢上她了。
　　他也没有告诉过她，他一直以来的那些快乐也通通和她有关。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林雅乐时的情景。
　　那是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