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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六十七章 ...

  •   明台与顾清明好不容易重逢团聚,只想每时每刻都深情相对,谁都不愿闭目休息。直至外头天色渐渐泛起鱼肚白,顾清明才抵不住伤痛与疲累睡着。恰时胡湘湘悄悄挪了一床单薄的破棉被过来,明台便轻手轻脚地将如猫蜷缩的顾清明安置。

      明台轻抚顾清明消瘦的脸颊,满目柔肠缱绻,温煦如阳。他褪下黑漆漆的外套,生怕顾清明挨冻,仔细为他覆上。胡湘湘在旁见状,羞得红了脸,然而眼帘一掀,却惊见明台左侧手臂上胡乱裹扎着一层破布,布条子印出半干未干的血痕,一片猩红,一片朱赭。

      “明少爷你——”胡湘湘不禁拔高声线,话未道尽,立马被明台一个眼色噤声。

      明台低头一瞧胳膊,脑海中闪过绝杀加藤时兵行险招,令快刀脱手,不慎被其部下刺伤的画面。他淡然一笑,像个没事儿人一般,压低声音道,“咱们先退出去,麻烦你替我上点药。”胡湘湘敛起心思,听话点头。

      明台步出战地医院,悠悠端坐在门前的长条板凳上。恰巧刘明翰忙碌一夜,终于将伤员挨个诊治妥当,一屁股坐到长凳另一端休息。两人曾在胡家门前打过照面,明台当时虽刻意遮掩容貌,但全身凛然潇洒的气质,令刘明翰很快认出他来。两人随意聊起天,从身边熟识的顾清明薛君山谈到全国抗战局势,也算相谈甚欢。刘明翰见明台左臂伤口深可见骨,便主动代替胡湘湘替他疗伤。

      刘明翰打开药剂纸盒,底朝天地倒了倒,仅剩最后一支细长药瓶落在掌中。他不禁唏嘘长叹,“抗日战争一打就是四年有余,咱们国内物价翻了四十倍都不止,前线弹药物资样样吃紧。就拿这小小一支麻药来说吧,从海上全面封锁之后唯有从缅甸假道转运,滴滴贵重堪比黄金。国民穷困潦倒,卖儿卖女惨绝人寰,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明台眸间如蒙黯然,酸楚悲悯翻搅不歇。他沉沉叹息,见刘明翰正要掰开药剂,便抬手制止。“不用了,留给其他伤员吧。”刘明翰圆眸微惊,明台便苦笑道,“实不相瞒,这两年我经历大大小小危难之事,伤痛多不胜数,这点小伤并不碍事。刘大哥,粗略替我缝几针便可。”

      刘明翰还欲再言,见明台坚持,只好允诺。然而当清创药水淋上伤口,细如牛毛的弯针刺入血肉,明台难以抑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握双拳,纹丝不动。直至刘明翰将伤口层层缝合,两人才不约而同地长吁一声。

      正当此时,胡小满一溜烟从医院里小跑出来,侧头一瞧明台与刘明翰二人,霎时眸光一亮,急色匆匆道,“原来你们在这儿歇着!”他东看看西望望,见周遭没有旁人,这才从身后小心地捧出一只棕黄色老旧公文皮包,像拿着个烫手山芋似地无措。

      明台经验十足,与日本和伪政府周旋多时,一眼便瞧出皮包的特殊。他伸手夺来,一边利落翻动,一边冷声相询,“哪儿来的!”

      胡小满怯怯道,“就昨晚,我在天心阁城楼下捡的!大半夜看不清,还以为是咱们部队里哪个通信兵落下的。刚才想起来我就打开瞅了一眼——”胡小满絮絮叨叨地说着,明台与刘明翰已分别执起两份文件粗略扫读。他们将文件纸一一铺陈,其上军事部署图描绘得细致入微,洋洋洒洒的日文电令更是详备全面。胡小满见这两人眉头紧蹙,弱弱探问,“我看不懂日语,所以才急着找你们。这说的都是什么呀?”

      明台双手叉腰,与刘明翰相视一笑,高深莫测道,“小满崽子!你这回可是立大功了!”胡小满转忧为喜,眉梢一扬。然而明台并没有向他解释清楚的打算,沉声嘱托道,“这些文件需要立刻送至方师长,不,该送到岳麓山指挥所薛总司令手中!小满!你赶紧把小穆找来!长沙这一役,咱们是该给小鬼子一点颜色瞧瞧了!”

      ——

      加藤部队遗失的这只公文包,实则装载着日军大量行动机密,更重要的是根据通讯电文所指,日军因运输不济正备受弹药两缺的窘困之境。这恐怕也是小鬼子日以继夜不断猛攻,力求速战速决的主要原因。

      机密文件送至岳麓山薛岳总司令手中。经翻译过目后,薛岳立刻致电第10军各部坚守长沙,死死咬住小鬼子主力,断不可空亏一溃。另下达指令,要求外围各部火速抵达第一道攻击线,依照计划施行天炉盖顶,在长沙城外全歼敌寇。

      方先觉接到电令后,全副心思都落在了薛君山作战的金盆岭阵地。担架队员,运输兵,甚至负责其安危的警卫营,但凡能跑会走,肩可扛枪的一兵一卒都被派往支援金盆岭。细细算来,从昨日18时至今早8点,金盆岭一地此起彼伏的枪炮声响彻云霄,足足已有15个钟头。顾清明听闻消息,纵使负伤在身,也毅然重回指挥所谋事。

      元月2日上午9点,日军组织大批精锐再度猛攻金盆岭。

      薛君山满面尘土,全身血点斑驳,一双铜铃牛眼因整夜未眠而血丝密布,眼圈又似被风烟熏灼而微微发红。他此刻,如一根绷紧的弦,本分不敢松懈。周身熊熊燃起一股蛮横劲儿,他恨不得化身野兽将小鬼子咬个稀巴烂,食其肉,饮其血。

      眼见土丘对面的树林中,小鬼子步兵团一股股如涓流汇海,欲要掀起滔天巨浪,向金盆岭猛扑。薛君山的目光转至身侧的伤兵残将,屈指可数的弹匣药箱,以及担架兵运输兵稚气而惊惧的脸庞。

      正当双方焦灼,剑拔弩张之际,敌军上空忽然传来隆隆轰鸣的引擎声!风起云涌,天色大变,宛如狂风暴雨前的闷雷炸响!先闻其声,复见其形!数枚战机黑影如鹰盘旋,在云层中忽隐忽现!但见一颗颗芝麻粒大小的黑点从机腹降落,正越发膨胀砸向薛君山等人的脑袋!

      薛君山眸光一闪,眦目欲裂,扬声呼嚎。“隐蔽!趴下!”

      话音未落,耳膜便已早气流冲击,痛得几乎淌血。众人缩进壕沟,只感到爆炸声一浪盖过一浪,砂砾石屑跳动震颤,防御掩体几近土崩瓦解!不过半分钟,薛君山听闻动静减弱,估摸着从壕沟里摸爬而出,狠狠吐出一口沙石,但见身旁兵卒伤亡过半,血肉横飞,惨不忍睹。他尚未来得及回过神,便听林中小鬼子号角声起,杀声震天,直冲而来!

      薛君山咬了咬牙,腮帮子坚硬如石,眸间冷光凝成冰峭!“起来!给我起来!咱们今日就要和小鬼子死磕到底!”他抓起气息奄奄的小兵衣领,便将之提上战壕机枪位镇守。其余幸存部下已视死如归,将喉间最后一口硬气填压胸膛,纷纷爬出壕沟应敌,手中步枪刺刀齐备,只愿以血祭国!

      莫小弟也随之清醒过来。他显然被方才的轰炸伤及耳膜,听觉骤失!他见薛君山架起机枪向饿虎豺狼般直扑而来的小鬼子一通狂扫,垂眼便见身旁号手旗手皆已牺牲。莫小弟的眼里几欲渗血,二话没说便抓起铜黄色的冲锋号,昂首怒吹!一面青天白日旗被他迎风挥舞!

      由于莫小弟失聪,故而这冲锋号吹得异常响亮而又悲戚。薛君山携众人前赴后继冲出壕沟,眼中微微酝起的泪光都被迎面寒风吹得不知所终。一颗流弹打穿号角,莫小弟的手掌亦生出个血窟窿。他忍住剧痛,扯来破布将号角捆扎,再度将满腔悲怒吹进嘹亮的号声中。不多时,他只觉喉头一热,身形一颤,勉力挺住。冲锋号的腔洞子里,汩汩沥出一丝鲜血,滴滴落进湘江大地。

      ——

      同一时间,预10师指挥所内。

      自敌机一番轰炸已过去十多分钟。方先觉在会议桌前来回踱步,诸位军官眉头紧锁,急急搓手。顾清明静守在电话旁,收敛鼻息,仿若凝固成一具雕塑。然而电话机却迟迟不见动静,且电台不断尝试联络,薛君山却始终没有回应。

      顾清明因负伤,右臂绑挂在胸前,此刻伤口莫名地有些隐隐作痛。往日他在参谋部里是最有机谋韬略的,如今却感到脑海里一团乱麻。思及薛君山的安危,长沙城的现状,第10军的荣辱,顾清明唯有将之一一粉饰,强行往好处念想宽慰。但凡关乎“死”的字词,仅从心口冒出势头,便能引得顾清明瞬间冷汗夹背。

      “事到如今,29团2营的联络设备恐怕已遭破坏!甚至小鬼子跨过壕沟,冲击长沙城门户,也未可知啊!”诸位军官终是按耐不住,启唇发声。

      “所言极是!师座!为今之计,唯有动用岳麓山榴弹炮,才能扭转颓势!”

      话音未落,方先觉与顾清明二人不约而同地猛然抬头。未待方先觉率先发话,顾清明竟以下犯上,厉声低吼,“不行!不能用榴弹炮!”他的嗓音憔悴凄烈,沙沙的,像是被狂风肆虐的枯木,凋零尽最后一片不舍离去的朽叶。顾清明全身战栗,纵然双拳死死紧握,指甲亦将皮肉磕出血印,他仍是觉得心头凉透,冷得刺骨发抖。

      “绍桓,我知道你与2营营长薛君山交情匪浅,但战事及此——”方先觉眸光闪烁,恍然间有些晶莹微亮。

      “师座!我们还可向190师请求支援!”顾清明努力搜寻最后一丝生机,却又像沙漠中濒死的骆驼般绝望。他垂下眼帘,气息凌乱无章,沉吟道,“金盆岭战况究竟如何,咱们谁都不清楚!榴弹炮杀伤力过大,如若整个炮兵群齐发,甚至可将金盆岭夷为平地。难道就不顾念咱们将士的死活了吗?”

      “顾参谋!你犯什么糊涂!”军官中一人无奈反驳道,“190师此刻也自顾不暇,就算派兵支援,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天炉战术仅差一步便可功成,金盆岭若失,满盘皆输!不单长沙断送在你我手中,全国战局都可能深受影响!届时上至军长师长下至你我营连,难逃枪决处分,皆沦为千古罪人!”

      此言一出,在场无人不唏嘘伤怀,低低的哀叹声如寒冬绵绵不尽的风雪。

      “是我情急失言。”顾清明眼眶血红,脸色惨白如霜。他的悲鸣好似垂死挣扎的孤雁。“自加入陆军抗日御侮的那天起,每个将士都已做好献身党国的思想准备,怀揣一颗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赤子丹心!此刻,若我身处金盆岭前线,目睹小鬼子踩着我军同僚的血躯进犯,也定然愿意一死与之同归于尽!”

      静默无声的片刻后,方先觉率先摘下军帽,其余众人亦随之。所有人皆是目光如炬,望向金盆岭阵地的方向,落下硬汉柔肠的清泪。

      “师座!忠义两难全!卑职对国家不敢违忠,对薛君山也不敢弃义!”顾清明双脚一碰,手掌紧绷,抵在额角。毅然决然道,“请师座准许我前去搭救!哪怕葬送炮口之下,卑职也绝无怨言!”

      方先觉深谙顾清明的固执,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凛然道,“我会即刻向总司令请示,半个钟头后,岳麓山炮兵群针对金盆岭阵地进行毁灭性射击!”

      顾清明紧蹙的眉头霎时松开。他收起军礼,毫无犹疑,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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