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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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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9点,长沙城湘雅战地医院内。
汗水津津的刘明翰刚做完一场手术,一边疾步钻出手术区域,一边快速褪下满是血污的手套。他穿过两层粗布帘子,凝神一瞧医院内的惨烈景象,霎时眸光颤动,喉间一哽。本就简陋狭促的一隅之地,被横七竖八的伤员占得满满当当。弹簧矮床,粗布担架,细条长板凳,甚至森冷的水泥地,再无一处空隙。
刘明翰又是侧身,又是踮脚,才勉强前行。然而一双双血手从四面八方伸来,指甲缝里填塞着血肉沙石,指尖微微颤动,正如他们虚弱难当的心脏在勉力跳动。刘明翰来不及根据伤势判断救治顺序,因为血手竭尽全力拉扯着他的衣摆裤腿,像是抓住生存的最后一丝希望。刘明翰终不是大罗神仙,压力如山,肩负重担,他唯有全神贯注,一刻不闲,能救一个是一个。
刘明翰身侧紧随一人,不断记录医嘱,忙不迭打针敷药。她额间汗水密集,红扑扑的脸蛋被口罩遮去大半,牛角辫绾进护士帽里倍显成熟。正是已从阮凌卫校毕业的战地护士,胡湘湘。
此时布帘猛然一扬,来者稚嫩的嗓音率先传来。“快!这儿还有!腿炸断了,需要立刻抢救!”刘明翰与胡湘湘抬眼一瞧,但见胡小满与另一担架队员协力挑着伤兵闯进屋内。刘明翰匆匆上前查看伤势,胡湘湘则马不停蹄准备抢救器械。
正当医院内一派忙碌之际,对街暗角中却惊现几抹鬼祟的身影!
那三五人偷偷摸摸,一番交头接耳。片刻后互相搀扶,摇摇晃晃,蹒跚走向战地医院。每个人的眸子里皆是一阵仓皇一阵狡诈,频繁轮替。这几人尚未掀帘入内,胡小满却是一个大步由内而出,险些与之碰个头顶头。
胡小满素来鼠胆,先是受惊般踉跄倒退,待定睛一瞧看清来者军装加身,随即安安定定地呼出几口大气,侧头扬声喊道,“湘湘!还有三个!”他殷勤上前,毫无顾忌地搀扶,但见这几名小兵伤势极重,胸肩腿脚各处渗血,竟能自个人摸到医院来,堪称奇迹。
胡湘湘恰时赶来,依照惯例要给这几人腾挪空地休息。她正欲搭脉测温,检查体征,目光落在几人的军靴上,忽而疑窦丛生!“你们是哪个部队的?”胡湘湘试探问道。
那几人瞬间神色紧绷,薄唇紧闭。唯有一带头之人,操着浓重古怪的口音,笑答,“你看我们胸口有番号的。”话音未落,此人不动声色地伸掌按向腰际的手|枪,瞳孔缩成细细长长的狡黠之状。
胡湘湘眸光轻瞥那所谓番外,瞬间心头一跳,沉不住气地厉声大吼。“29团1营白天就全员牺牲!你们分明是乔装的小鬼子!”
此言一出,那几人狗急跳墙,纷纷拔枪。医院内顷刻间慌作一团,人人自危。胡湘湘惊得肝胆俱裂,面色发白,面对直抵额头的黑洞洞的枪口,不住连连退却。小鬼子头目声线微颤,叱喝一声,“想活命!快把消炎药全都交出来!”
胡小满在旁早已吓得两股战战,然而他见血脉相连的胡湘湘命悬一线,哪怕是小小鼠胆却也是十成十不参虚的真胆!胡小满也不知何来的急中生智,目光向周遭一转,但见几幅担架默默叠靠墙头,虽单薄轻盈却也聊胜于无。
“我和你们拼了!”胡小满深吸一口气,登时怒嚎一声。一个剑步跨去,将担架全幅推倒,劈头盖面地砸向小鬼子的脑门。小鬼子慌乱甩手,抱头闪躲,胡湘湘与胡小满一时惊喜,然而不消片刻,担架被小鬼子狠狠踩在脚下,双胞胎全身一怔,却是没了花招。
“それらを触……たにです!(别碰他们!这些都给你们!)”刘明翰从手术区域怀抱整箱药剂冲出,将药箱往小鬼子脚下一丢,便张开双臂挡在直哆嗦的双胞胎身前。刘明翰满脸冷汗,他心知小鬼子在中华大地惨绝人寰的所为,绝非言而有信之辈,极有可能屠了全院人员。
那几个日本兵互相对视一眼,兴许是病痛缠身的缘故,无力残杀如此多人,便步步为营地退出医院地界,谨慎穿过空无一人的长街,正欲收枪逃匿。
不曾想远远飘来一声突兀的骏马嘶鸣,杂沓的马蹄声旋即如奔雷急鸣!但见墨色凝重的夜幕下,长街漆黑空寂的尽头,缓缓浮出一抹踏云逐月的疾驰掠影!那影子高大巍峨,四蹄生风,至极近处,凭借战地医院昏黄的灯光,方才显出通体锃亮的飘逸毛发!
众人有些错愕,包括那几名日本兵也摸不着头脑。按理说如此凶险的前线战场,除非是骑兵团来至,否则难以得见这般健壮的良驹!更离奇的是,马儿近在百米开外,马背上竟空有马鞍,不见人影驱策!虽不信怪力乱神,此刻却也头皮发麻,胆战心惊!
就在马儿奔驰逼近时,日本兵们忽见寒芒刺目,大惊失色,来不及呼号,便已尸首分离!马儿嘶鸣一声,如风掠过医院门前。刘明翰与双胞胎小心地走出门外查看。只见马背上翻腾出一黑衣人影,手中细长的白刃尽皆赤色,滴滴鲜血淌落在地。马儿扑腾前蹄,调转方向,重新回到战地医院门前。
那人翻身下马,全身裹黑,徒留一双星月般明亮的眸子露在外头。他捡起狼藉在地的药剂,抱起笨重的药箱,送回刘明翰面前。缓缓拉下遮面的黑巾,一张憔悴疲惫却格外熟悉的脸庞,映入双胞胎眼帘。薄唇微启,他声线低哑。
“我回来了。”
——
转眼,金盆岭阵地的战役已持续三个多钟头。预10师指挥所内,方先觉与一众将领眼看夜色渐深,耳畔的炮火枪响却没有半点歇止之意,心中不免焦灼,坐立难安。顾清明寸步不离地守在电话机旁,等待前线反馈。
“叮铃铃——”铃声乍响,在场众人无一不惊起肃立。
方先觉蹙眉,但见顾清明接听电话时脸色一白,不禁上前数步,电话还未挂上,便急急问道,“怎么样!金盆岭如何!”
顾清明面色凝重,薄唇一咬,道,“师座!不是金盆岭!是天心阁出事了!”方先觉与众人面面相觑,不由低吟。顾清明忙解释,“方才一小股日军从咱们预10师与190师的结合部突围,直奔天心阁去了!虽约莫五十人,但各个身手矫捷,恐怕是小鬼子组织起的一支夜袭精兵!”
方先觉听此一言,顿时游移不定,连身旁诸位将领也摇摆不决。
“师座,天心阁并非要塞据点,也不是咱们师管辖的阵地范围,还是将精力落在金盆岭才是!”
“此言差矣!小鬼子如今成功入城,免不了在我后方阵地捣乱!应肃清后方,以求稳妥!”
顾清明见双方唇舌交战,方先觉的黑眸子左右游移,便大步流星走上前去,厉声严色道,“师座!天心阁之危不得不解!天心阁是长沙城内制高点,又是过去政治文化集权象征,是长沙的心脏命脉!不论小鬼子占领后有何部署,单单是天心阁上飘起日本太阳旗,也是我们的奇耻大辱!届时士气低落,必然溃不成军!”
顾清明见方先觉频频点头,复又补充,“咱们第10军为何要坚守长沙!不但是为配合薛总司令完成天炉战术歼灭敌军,也是为一雪第二次长沙会战之耻,恢复往日‘泰山军’之荣光!”
“没错!”方先觉一拳猛击会议桌,目光肃杀凛冽。他一字一顿道,“天心阁该夺!小鬼子该杀!”
“卑职顾清明曾追随58师张师长在万家岭一役夜袭张古山!卑职愿担此重任,与小鬼子血战到底,一举夺回天心阁!”顾清明双脚一碰,正行军礼,若非那英挺的胸膛随呼吸微微起伏,直叫人生出恍惚,这傲骨铮铮之人是钢铁熔铸的雕塑。此刻,顾清明的黑眸比外头的天色更深更重,其中蕴藏的力量催迫人心。
方先觉本是不敢轻易打出顾清明这张底牌的,他精贵而又难得,可环顾四下,还有谁能不负所托。方先觉抬起手,重重一拍顾清明的肩头。“咱们师兵力不足,可供支援的只剩下我的警卫营。你——”
“只需挑选五十人随我调遣便可。”顾清明眸光一颤,眉头拧得更深几分,脑海里竟浮现起明台的灿烂笑颜。他眼圈一红,字字铿锵道,“若失天心阁,卑职以死谢罪!”
——
晚10点,顾清明亲自挑选警卫营中骁勇善战的五十名小兵,披星戴月奔赴天心阁。
天心阁位于长沙市中心地区东南角,三层楼阁格局,雕栏画栋,碧瓦朱甍,但在长沙大火后便面目全非,仅剩七零八落的空架子,未及修缮完整。天心阁独特之处在于,它以一隅三十米高的古城墙为基,楼阁因火灾倾颓,但石砌的城垣却是水火难侵,依旧挺立。
顾清明带队,趁夜色占领天心阁外空置的民房,作为据点。一番探查后,果真发现有日本兵在城墙上来回巡视,其余人恐怕是藏匿在天心阁内休息。顾清明一番思忖后,当机立断,布置一番,便携众人悄悄包围天心阁。
夜色漆黑,更深雾重,一轮弦月被层云遮蔽,晕成一线朦胧。月光单薄,无意间保护了暗中偷袭的顾清明部队,却也令城楼上的敌军身影难辨分明。天时地利人和,顾清明勉强只占得人和一项,胜算不过三成。然而他无路可退,唯有压下惴惴不安的心情,屏息凝神,抬手举起两指,向前利落一挥。
纯白无垢的白手套在黑暗中晃晃打眼,身后将士得此号令一时列阵三路。前驱十人配机枪作掩护任务,中段二十人身缠细索预备攀墙突击,其余人殿后策应。
“以我枪声为信号!即刻行动!”顾清明压低声音,匍匐在地,手|枪直直瞄准城墙上一名荷枪实弹的巡逻兵。光线不足,距离较远,他并无十足把握,手心渐渐发汗。顾清明敛起呼吸,只听周遭枝叶婆娑,更衬得静谧无声。
“乓——”枪声尾音兀自回响!巡逻小兵却已身影如纸,伴着一声惊呼,落下城垣!
敌军惊诧清醒,森冷枪杆纷纷置于城缘应敌,因他们出生夜袭部队并非普通小卒,加之深谙国军会对天心阁有所部署,故而反应迅捷,训练有素。小鬼子们紧抓三八大盖预备反击,不料刚探出半个脑袋瓜子,便被一通乱扫的机枪火力完全压制。
顾清明并不求警卫营的小兵各个都塞神枪手,只需颗颗子弹急速激得城垣上尘烟四起,他便与突击小队得此掩护爬上城楼!此刻,一切尽如顾清明所料。他与二十名身先士卒的部下冲刺到三十米高的城墙下,伸手解开腰腹间纠缠的细索,端头事先固定着铁犁,轻轻松松往城楼上抛去,便勾挂固定在石块间。
顾清明使劲儿一拽,感到犁头已经吃足力道,这便步步为营,双脚狠狠踩上斑驳的墙面,向上攀去。
浓雾久久不散,又添沙石黑烟,城楼上的小鬼子只觉眼前灰蒙一片,国军的机枪如噼里啪啦的爆竹炸开,刺目白光频频乍现。小鬼子抱着三八大盖,且战且躲,应付着往那白花火的方向乱打。因无人敢冒死伸头张望,视觉盲角下的顾清明等人,便趁机攀援攻上。
连续打了半分钟糊涂仗,日军夜袭大队的首领加藤少佐也非酒囊饭袋。夜间攻城略地的招数,他同样知晓贯通。那国军浪费子弹般的机枪扫射,显然不是为射杀他的部下,应是为掩护策应才对!
加藤少佐躲在厚厚的城墙边,顿时恍然大悟,眸光一亮。狡猾的□□人!险些便要令他中计!加藤向副官一个眼色,厉声下令探头细查。
顾清明以锁链支撑,攀爬如此高墙,本就是对体能极限的挑战。他侧头见部下们落后许多,不禁忧心忡忡。细索粗糙不平,磨得他双手鲜血淋漓,白手套破裂,致使布肉碾连。顾清明咬紧牙关,双臂肌肉紧绷,额角青筋凸起,豆大的冷汗在月芒下粒粒银亮。
“乓——”意料之外的枪鸣在耳畔炸响!顾清明只听身侧小兵疾呼,重重坠落地面,闷闷一声!顾清明心头一跳,却因同样视线受阻,看不清是城楼上何人开枪!尚未来得及思忖对策,又是连连枪响,左右数人纷纷坠入墙底!
顾清明全身发抖,急怒交加。他深知计谋已被小鬼子识破!但抬眼一望,墙缘只距自己十米上下!生死一线,成败也在此一举!恰时一颗子弹高速射来,自他鬓角炽烈擦过,顾清明只觉耳膜生疼,嗡嗡作响!他稍一松懈,手中力道不济,整个人如陨坠落!
“啊!”顾清明闷哼一声,暂时失聪复又急速失重,他仿佛精疲力竭,已至极限。右臂慌乱间缠勾在锁链上,他几乎脱臼,身如孤柳凌空垂摆。顾清明低头垂眼,恍惚间已见一地横尸。计策失算,夜袭失败,他渐渐绝望悔恨。
顾清明有个凄烈的习惯,留下一发子弹藏在军衣口袋里,给自己最后的尊严与成全。然而此时此刻,他将左手握住腰际子弹充盈的驳壳枪,却怎么也无法毅然决然地自戕谢罪!因为心底有个长身玉立的身影,一抹春意和暖的笑容,更有一道至死不渝的誓言。
“明台。”顾清明薄唇微启,喉间哽咽。只这寥寥二字,便卸去他一身不屈傲气,击碎他一颗磐石之心,甘愿如尘如芥软弱贪生!
“乓——”这声枪响顾清明并未听清,他只觉右臂瞬间吃疼,温热鲜血汩汩淌落!这一枪是崩断弦韧的最后一丝力量!顾清明再也无以为继,如同毫无灵魂的皮囊,不断下坠,落进无底深渊!
正当此时,他视野中墨色深沉的夜空,忽而划过似流星般的火花,密密匝匝,直掠而下!
顾清明糊涂,只道是人之将死的幻觉作祟。直到后背一暖一软,如落进绵密云端。在流星陨落的天幕下,明台一张瑰玉雕琢的面庞猝不及防地闯进顾清明的视野中。他一双动情黑眸,揽尽星河瀚海的光彩。其中一点光晕越发莹莹透亮,恰如一颗飞陨自眸间落下。顾清明感到脸上一凉,是水滴沥过之感,方才惊觉这一切都不是幻像!
顾清明眨了眨眼,伸手拂过脸庞。这滴打在脸颊的泪是真!眼前的明台也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