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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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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11月8日,寄希望于英美列强制止日军侵略的蒋委员长,在面对伤员逝者人数节节攀升的重压下,终于下令淞沪部队全面撤退,沉痛宣告上海沦陷。十里洋场埋葬了三十余万中国士兵的血肉之躯。
1937年11月13日,国民政府发表告全体上海同胞书声明: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1937年11月15日,上海公共租界街头。明□□自一人驱车前行,身侧不断有一支支日军小队游街而过,大摇大摆,欺行霸市。他们甚至敢在金发碧眼的欧洲人面前趾高气扬,更别说面对普通的中国平民。
明台将车停在曾经与顾清明同去的淞沪铁路火车站,那里接壤着战火硝烟后的华界。明台裹着呢子大衣,在瑟瑟寒风中手足冰凉。他隔着铁珊门,没想到时隔三个月,曾经热闹的火车站区域,如今只剩一片焦土。
明台一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映出满满的灰黑与殷红,再无其他色彩。国际人道主义组织开着隆隆的卡车,将一具具不完整的尸首运走合葬。车上尸身如山,沉甸甸地仿佛能将卡车压垮。满载驶去,又空敞而来。不少百姓在残垣断壁中,拼命寻觅家人的遗体,或落寞彷徨地站在废墟中,含泪望着他们曾经的家园。
上海滩的天空,何时才能蒙尘尽散,迎来白日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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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我不想念书了,我想去当兵。”
明台嚼着颗颗莹白的饭粒,面对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没有半分食欲。甚至瞥见猪肉上肥腻的油水,明台有些犯恶心。于是他鼓起勇气,放下碗筷,将运送物资后便在心中滋长的念头,向明镜彻底坦白。
“胡闹!”明镜眼眸一瞪,也跟着重重放下碗筷。她见明台眼帘低垂,又舍不得厉声训斥,转而语重心长道,“上回让你去犯险,姐姐一晚上都是提心吊胆的。咱们明家的孩子,绝不搞政治。”
“救国不是搞政治!”明台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猝然起身反驳道,“大哥在巴黎读金融,也是为了日后经济济世。可眼下战事溃败,上海都保不住了,别说经济建设,就是这一寸寸土地都落到了敌寇的手里。国家不保,何谈报效!学再多知识都是无用!”
明台字字铿锵,句句在理,叫明镜无从反驳。明镜若无爱国之心,当日也不会从自家仓库贡献出物资支持四行勇士。但明台是她的弟弟,是她的心尖肉。明镜无论如何都不愿看明台孤身而去,最后化作一张单薄的死亡通知书,回到她的手中。
“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明镜扬声喝道,“明天我就把你送回巴黎去!让你大哥好好治治你!”话音未落,明台便赌气地饭也不吃冲回了房间,亦如他过去每一次闹小情绪一般将自己锁在屋子里。
只不过明镜没有料到,明台已经在她无微不至的呵护下,悄悄长大,已经有了不屈不挠的勇气,与深思熟虑的自我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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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11月16日,巴黎全景廊街。
和煦的暖阳透过玻璃拱顶倾泻而下,播撒在一行色匆匆之人的肩头。他一袭驼色及膝风衣,由于急行而微微摆动。一副墨镜掩去了大半张脸,但那紧抿的薄唇仍显露出他焦急紧绷的情绪。午后的廊街上皆是享用午茶的绅士淑媛,便显得此人尤为奇异。
男子脚步未停,直拐进一家安静惬意的咖啡店。“大哥!出事了!”男子摘下墨镜,脱下皮手套,从风衣内侧口袋,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片,递向坐在角落看报的男人。
咖啡店中的男人落座于舒适的丝绒沙发之上,桌边一杯浓醇摩卡,三两本厚厚的经济学书册,一套暗纹黑西装,颇有教授学者的大家风范。他听闻话语,将报纸稍稍压低,一双镇定深邃的眼眸一扫,低沉的嗓音能镇住一切慌乱。
“阿诚,你就是有些沉不住气。”男人淡淡一笑,潇洒地折起报纸,便接过纸片,又抬了抬鼻梁上一尘不染的金丝边眼镜。
名唤阿诚的男子稍稍垂首,但仍是不免担忧。“明台从小到大是闯了不少祸,可还是懂分寸的,这回怎么就嚷嚷着要参军打仗了!而且还敢忤逆大姐的意思,一个人偷偷摸摸离家出走!上海刚打完仗还是乱七八糟的,就怕他还没扛起枪就丢了小命。”
男人默读了一遍电报,反而笑意更深。“明台鬼主意多,吃不了亏。”他眼前的镜片忽而一道折光四溢。“他最近一定是接触了什么人,受了思想冲击——”
“大哥,你是说——”阿诚眸色一颤,面色微惊。
男人立刻抬手打断阿诚的猜疑。他敛起笑容,一双黑眸如同无尽深渊探不及底,总是令身边的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如果是毒蜂他们,我倒更愿意明台上前线,至少是活在阳光下,坦坦荡荡。不像我们——”
阿诚闻言,眸光如搅乱的池水震荡不已,声线含着细微的沙哑。“那我通知上海的弟兄去查查明台这几个月去了什么地方,接触了什么人,还有目前的行踪。”阿诚语罢,见男人颔首,便戴上墨镜,大步而去。
男人缓缓抿了一口咖啡,总觉得窗外的阳光再明媚,也难以照亮自己心底的黑夜。这般想着,男人隐匿在镜片后的双眸,不禁流露出一丝哀愁。
——
淞沪会战的败局直接影响了数百公里外的国民政府首都,南京。
由于撤退指令迟迟不至,日方接连占领杭州湾与金山卫,对近50万大军形成夹击之势。蒋委员长下令撤退后,大部队未得准备,卡车,大炮,纷纷在交通路段上滞留阻塞。日方的轰炸机接连而至,对撤退部队狂轰滥炸,使大批士兵惨死。
中国军队士气低落,在回南京的途中四散溃退,成为无组织的散兵。从上海至南京的各处要塞无人坚守,日军轻而易举便接连占据苏州,无锡等地。中方的溃败之势,可用“兵败如山倒”来形容。
日本方面曾对是否攻打南京,是否扩大战局存有异议。日本陆军大将松井石根,在未得日本大本营批准的情况下,率领疯狂的部下直攻南京。然而后方物资不济,他便下令沿途征收粮食。而所谓“征收”,实则却是强取豪夺。日军所到之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一座座平静安和的村子被焚为灰烬。刺刀之下,男女老少全无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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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11月17日,南京顾府。
顾家在南京的老宅已有几十年历史,曾经是祖辈从落魄的皇族手中得来的别院。整个园子乃是明代古典风格,布局精巧雅致,迂迂回回的长廊,陡峭峻拔的假山,清幽素雅的楼榭亭台,以及一片开凿的绿水青波。连蒋委员长到此,都啧啧称赞,“锦园玉堂”。
荷塘之上有一处雕栏飞檐的静妙堂。堂楼延伸而出,乃是一处四方戏台。政府大元们最爱在炎炎夏日,来顾府走动走动,落座在凉爽的岁寒亭,看水岸对侧的静妙堂内伊人纤纤,听一曲婉转吴音。然而多年战事,堂中早已久不开嗓。
顾清明着了修身中山装,衬着清隽的脸庞,像极了游街的青年学生。他坐在岁寒亭怔怔发呆,只听管家来报说老爷回府。顾清明立刻急匆匆地往前院去迎顾静江。
顾静江由顾琴韵搀扶着刚踏入门槛,见顾清明薄唇欲启,便率先开口打断道,“进屋再说。”顾清明直直点头。三人落座前厅,屏退左右,门扉一合,这才说起今日委员长召开的军事会议。
“父亲,委员长是什么意思?这南京还守不守?”顾清明迫切问道。
顾静江喝着茶水,还未喘过气。家姐顾琴韵便替父亲答道,“南京既是首都,其意义非同小可。加之国父英灵于此,若是不战而退,有碍国际观瞻。如今党中也是各执一词。有主张象征性守卫一两个月的,还有认为保存实力姑且撤退的。甚至还有——提议和谈。”
“和谈!”顾清明眉头一拧,骤然起身。“日本狼子野心,怎么可能轻易和谈,指不定又要提出丧权辱国的要求!为何就没有人愿意坚守南京,这里可是国之根基所在!”
顾静江重重放下茶盏,眸色透着深深的无奈。“守是肯定要守的,如今委员长举棋不定的恐怕就是,该由谁来守,怎么个守法,又该守多久才好。”他举目凝望自家数十年的基业,一件件国粹摆设,一处处古朴烙印。舍,又怎轻易能言。
“我想就这几日,统帅部定会有个说法。”顾琴韵沉声叹道。
果不其然,11月18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再次召开军事会议。会上蒋委员长任命陆军上将唐生智为首都卫戍司令长官,即可筹建警备军,加之淞沪会战已退下的几路部队,共十万余人参与这场南京保卫战。
11月20日,国民政府宣布迁都重庆,并发布宣言告慰军民:兹为适应战况,统筹全局,长期抗战起见,本日移驻重庆,此后将以最广大之规模,从事更持久之战斗。
11月22日,顾家在顾静江的指挥下着手搬迁。顾静江将外地生意全部停止,清点老宅资产,能带走的尽量带走,搬不走的只得一把火烧了。而就在顾家上下忙得焦头烂额之时,顾清明又起了私逃从军的念头。还未等他踏出门槛,便被家仆五花大绑送进了祠堂,一跪就是整整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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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的祠堂空寂而阴寒。临近十二月,天气越发寒凉。明明是大白天,可这日光却了无生气,穿透过祠堂薄薄的窗户纸,亮光更是所剩无几。祠堂四壁皆被排排烛火熏黑,堂中祖宗画像灵位皆如一道道责难,令堂中双膝跪地之人不敢造次。
顾清明已跪了整整两日,双腿从起初的酸麻胀痛到如今的毫无知觉,他唯一坚持的仍是不改的初心。滴水未进,薄唇开裂,整个人像是瘦了一圈,更显虚弱不堪。顾静江这两日来了不下五次,每每厉声严色的质问,得到的都是无声却坚定的反抗。
顾清明只听身后门扉吱丫丫地开启。灰暗的地面上透来一道步履蹒跚的黑影。他鼻尖一酸,眼眶一红,双拳紧紧攥起。“父亲。”启唇已是哽咽。
顾静江的楠木拄拐细细长长,却支撑着他老态龙钟的虚胖之态,一步一晃,实在有些力不从心。“想通了吗?”顾静江立于顾清明身后,望着黑木红漆的牌位,只怕有朝一日自己还未上座堂前,顾清明的名字会先他一步,映照在万年烛幽幽火光之下。
顾清明双掌支地,忽而重重叩首,直磕地额头一片泛红。“顾家子绍桓,不孝。”他挺起腰杆,大有屹立天地的不屈姿态。
“日军进犯我中华大地,破淞沪门户,直捣南京而来。我顾家根基百年来,深深扎入这金陵城中。这里是我顾清明的家乡,是生我育我的地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秦淮之水皆作赤色,堆垒尸首累积如麻。我做不到!”
顾静江指尖发颤,泪水盈眶而出。他既是为顾清明崇高的思想感动,亦是可见他上战场后身首异处的凄凉下场。做父亲的私心,竟在儿子舍生取义的丹心下,显得卑鄙怯懦。“不后悔吗?”
顾清明一双黑眸震颤难歇,其中风霜雪雨,尽是苍茫天地。他如鲠在喉,亦如当年只身踏入德国军校的那一刻,毅然决然,心如磐石。“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顾静江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幽幽吐出。他抬手拭去眼角泪光,声线沙哑道,“让你在祠堂跪到死,亦或是今后再从我眼皮子底下偷偷上前线送死。倒不如我点头,也许还能令你杀敌之际,多一份必胜信念。”
顾清明微微一愣,刚要起身,双腿却丝毫不听使唤,整个人侧身扑倒在地。顾静江心疼地搀扶起他,怀中早已准备多日的木盒,郑重其事地送入顾清明怀中。
“父亲!”顾清明激动难掩,伸手打开木盒。折叠端正的蓝灰色陆军冬衣,一顶缝制了青天白日帽徽的军帽,一双圣洁如霜的白手套。顾清明难以克制翻涌的心绪,多年来与父亲都是毕恭毕敬的他,瞬间如同不知分寸的孩子,泪水倾泻,双臂一张,将老父亲与军服一同抱入怀中,紧紧不放。
顾静江为儿子由衷地感到骄傲。他拍了拍顾清明的背,待他松开怀抱,便老泪纵横地缓缓拿起那顶蓝灰色的军帽,亲手替顾清明戴上。布满褶子的手掌狠狠抹了一遍顾清明的脸。“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真正的军人!别给顾家丢脸!”
顾清明破涕为笑,原本枯槁一般的面色,竟精神奕奕容光焕发,连那双黑眸都璀璨地如星辰皓月,透着夺目的光华。他眉头舒展,唇角含笑,沉声叹道,“父亲你知道吗!这世上最有力的莫过是亲人的理解与支持!我是为了这个国家流血流汗,也是为了咱们顾家的未来!”
顾静江不断颔首,却心酸阵阵。他见顾清明跪得伤了元气,立刻找来家仆将他送去休息。自己则独自静立于祠堂中,凝望排列整齐的座座牌位,眼眶又是一红。
“各位列祖列宗,顾家如今被战火所迫,举家西迁。当真是覆巢之下,皆无卵完。若是顾家败在我顾静江的手中,万贯家财尽散,单薄香火无继,便请祖宗全数责怪于我。他日黄土一杯,我定然负荆请罪。请祖宗保佑绍桓,不求功业,但求平安。”
三支长香敬上,袅袅青烟缭绕,却不知苍天可否聆听。聆听这老父亲的一番微薄希翼,聆听这战火硝烟下,中华大地的悲恸哭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