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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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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们两个,家中热饭热菜不吃,偷溜出来吃宵夜。”顾清明突然探身而来,明台与胡湘湘皆惊,呛咳不止。顾清明紧绷着脸,佯装怒意,白手套利落褪下,稳稳地丢在桌子一角。他落座明台身边,一副前来逮人的架势。
“顾长官。”胡湘湘用袖子狠狠一抹脸,眼泪鼻涕一把抓,收敛起狼吞虎咽的吃相,转而红着眼圈,说话一抽一抽,既像是吃饱打嗝,又像是悲伤难以缓和。“你,你,你来找我?”胡湘湘心头泛起一丝欢喜,淑女姿态般捏着汤匙慢慢搅动。一碗挚爱的小馄饨在顾长官无边的魅力面前,骤然失宠。
“他明明是来找我的!”明台渐渐恶趣味,以欺负胡湘湘为乐。他将自己的小馄饨推至顾清明面前,舀起一只,便不由分说地往顾清明唇边送。“来!吃一个!”
顾长官眸光似刃,凌厉轻瞥,半天不肯松口。
明台算是彻底看清了。顾清明这家伙床上床下是判若两人。外人面前更是装腔作势,与之保持距离,凉薄无情。明少爷备受委屈,比黄花菜还苦。明台瘪嘴,正准备自个儿将这稍稍冰凉的小馄饨消化,不料手背一暖,是顾清明牢牢握住他的手,顺势轻启薄唇,囫囵吞下。
“味道不错。”顾清明的舌尖舔过唇边,转而勾起一抹浅笑。
明少爷这回相当满意顾长官的表现,而正对面的胡湘湘已眉头紧锁,全身僵硬。她神情呆滞,恍惚间仿若看见姐夫薛君山与姐姐胡湘君鹣鲽情深,夫唱妇随的模样。顾长官与明少爷分明是堂堂男儿身,她胡湘湘是被悲伤冲昏头脑,还是饿得稀里糊涂,她竟有那么一瞬间,满目皆是烧红似火的漫天红霞,一如春光潋滟的爱情。
胡湘湘锤了锤自己的脑袋,不知何处借来的勇猛无惧。她重重一拍桌子,惊得顾清明与明台心头一跳。“顾长官!我问你个事儿!你要老老实实回答!你放心!我的心脏很强大,就算答案匪夷所思出乎意料,我也能够承受!”胡湘湘豁出去,起身嚎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明台憋笑,满脸涨红,冷眼旁观顾清明如何作答。顾长官怔怔片刻,复又笑得暧昧不明。他眸光流转,情真意切道,“事实上我已定亲。”
明台一愣,瞪大双眼。顾清明回答的对象是胡湘湘,却幽幽瞧着明台,一字一顿道,“是个金发碧眼,前凸后翘的法国人!”明台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霎时肠子悔青。
胡湘湘脸色一变,哇地一声委屈大哭。她化悲愤为食量,认定这世上唯有小馄饨不会辜负自己。“大娘!再来一碗!多加辣油!”她豪气干云地摆手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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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馄饨摊子填饱肚子,顾清明和明台一路上劝解开导胡湘湘,这才安抚湘湘妹子的心。三人漫步走回胡家,已然凌晨两点。漆黑幽暗的巷子里,胡家大门前挂着两盏烛火明明的灯笼,仿佛静守家门的亲人期盼着离人归来。
胡湘湘推开大门,惊见全家人皆衣不解带地坐在正堂等候。她鼻尖一酸,痛哭流涕地冲向家人,紧紧相拥,不过离家半天,却像是多年的久别重逢。
许多人事在身边太久,久成一种理所应当的习惯,一旦失去割离,竟如掏心挖肺般痛苦难当。经历此番,才知珍惜二字,何其情深义重。
顾清明与明台伫立在天井里,眸间映衬点点烛光,摇曳颤动,贴近的双手忽而紧握,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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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7日清晨,明台正式入伍,为陆军第50师第9旅30团2营义务兵,列兵军衔。顾清明被任命为副团长兼参谋,升少校军衔。
小穆一大早便送来军服与崭新的领章。顾清明洗漱过后,走到床边轻抚明台的脑袋,细语柔声道,“起床了。”
明台懒床恶习卷土重来,他心底依仗着如今与顾清明情比金坚的关系,故而懒懒散散,翻身卷被,势要再睡个天昏地暗。正当明台神思飘忽入梦之际,耳畔幽幽传来顾清明云淡风轻的嗓音。
“小穆啊。我记得吉普车后座放着军棍,你替我拿来。”
话音未落,明台全身一颤,双眸怒睁,条件反射似地缩起脚丫子,瞬间连滚带爬地下床洗漱。“起床!”他刷牙洗脸,精神振奋,爱国热情高亢,口中哼哼抗战歌谣。“热血滔滔,热血滔滔!四万万同胞啊!洒着你的热血,去除强|暴!”
“很好!警备司令指派你前去修筑防御工事,不好忤逆他的意思。不过我很快会申请调令,将你转入我的队伍。”顾清明见明台洗漱完毕,便抖开蓝灰色的军服站在他身后。明台勾起唇角,任凭顾清明体贴侍候,双臂左右套入军衣,旋即转身,顾清明细长的指节便游移在胸前,扣起纽子,对准肩线,抚平衣褶,整理下摆。
明台眼波如水,含情脉脉,调笑道,“顾长官纡尊降贵伺候,真是折煞属下。不过——”明台长臂一勾,顾清明踉跄撞入他坚实的胸膛。明台缓缓垂首,在顾清明通红的耳根边呵气。“不过你这般纵容我,我以后不会自己穿军服,岂不是要劳烦顾长官每天帮我?”
顾清明眉梢一挑,刻意寒声道,“你几岁?衣服不会穿!”顾清明挣脱明台,将漆黑色中筒军械轻轻一扔在明台脚边。“喏,自己穿!”
明台像个纨绔少爷端坐床边,仔仔细细地穿鞋。他嘀咕道,“这是革的呀,不得穿得烂脚?”顾清明双臂环抱胸前,轻声喟叹,“光脚穿草鞋的士兵大有人在。你答应我,在军营里少抱怨少惹事。”
明台眸光一颤,这才起身蹬蹬脚,收敛所有不正经的嬉闹。他目光如炬,下巴稍扬,坚毅挺拔如一颗寒山劲松。双脚轻碰,双腿收紧,手掌绷直如一柄利刃,快速扬起,捎带一阵凌厉掌风。指尖抵在额角,明台眸光炯然,薄唇微启,回答简短有力。“是!属下遵命!”
顾清明正立军姿,同样行标准军礼回应,黑眸灿若星辰。
二人深情对视,满腔深情厚谊游走其中。从他们初次相识到情定终生,看战火硝烟,尝人间百味。生离死别,酸甜苦辣,皆是烙刻心田的一笔一划,融进骨血的一点一滴。顾清明眼看明台从最初心无抱负不谙国事的少爷,蜕变成今日顶天立地赤子丹心的军人,别有一番感慨流淌心头。
顾清明执起军帽,稳稳地给明台戴上。青天白日帽徽正中位于前额之上,成为举头三尺的信仰。明台凝视顾清明,在这抗日御侮的信仰之后又添一道意义,为中华大地开一番盛世太平,为他与顾清明的未来还一片锦绣河山。
“还欠最后一样,手表。”顾清明紧握明台左腕,眸中竟泛起点点泪莹。“我想是时候为你亲自戴上。”
明台喉间哽咽,立刻从柜子的包袱里层层翻出。顾清明郑重其事地打开表盒,指腹触上微凉的表面。“还真是一模一样的。”顾清明笑中含泪,心弦猛烈震颤,指尖也随之难以抑制地发抖。
“原来你还记得。”明台声线沙哑。他总扮演着追逐者的角色,在顾清明身后求爱,不敢奢求过多。可原来顾清明什么都记得,那些细枝末节,那些意义非凡,巨细靡遗,历久弥新。明台望着顾清明为自己戴上手表,他那般的小心翼翼,那般的认真细心,那般的庄严肃穆,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明台都狠狠牢记,镌刻永生。
“怎敢忘怀。”顾清明低声作答,扣上表带,转而温柔地抚过明台的脸颊。他字字句句清晰响彻,如粒粒珠玑跳跃在明台心间。“从今天起,我不要你做我的副官或警卫员。你是我顾清明此生唯一挚爱!在余生中如伴侣互换真心,在战场上是战友交付性命!我许的可是一辈子!完完整整的一辈子!你愿意吗?”
“怎敢推却。”明台笑逐颜开,泪线两行,垂首拥吻顾清明,缱绻痴缠,久久不放。
清晨淡金色的微光透过破窗户纸播撒而至,照亮顾清明湿润颤动的长睫,笼罩明台宽肩阔背的身躯,祝福这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在地面上勾勒出一道幸福满溢的影子。
此生有你,何其有幸。
——
明台顺利入伍,一切仿佛依照料想得一般推进。然而明台前往部队报道仅仅三天,他与队友上级的矛盾便日益凸显,关系紧绷如弦。
陆军,是个纪律严明,荣辱与共的集体,反对个人主义,反对特殊待遇。一群新兵蛋子里,独独明台皮肤白净得透光,双手毫无伤痕薄茧,身体健康强壮,一看就是出身优渥锦衣玉食的少爷兵。这于明台而言本无过错,可人心到底是爱比较善妒忌,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明台的“秀”尚且内敛,却依旧熠熠夺目,逃不过众人非议指摘。他无可奈何,出生背景本就不随其意志转移。
明台选择沉默寡言。是这个集体逐渐将他划归圈外,那他也没必要非得死乞白赖地融入其中,反正过不了多久,他是会转入顾清明手下的。明台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他会思考顾清明是否有过相似的经历,他又是如何化解,令人刮目相看。
翌日天明未至,明台率先来到防御阵地,独自扛起几麻袋洋灰,卖力地和水搅拌。估算时间,营中各部陆续到岗干活,可直接用准备好的洋灰构筑掩体。果不其然,明台此举为大家提供方便,战友们眼前其辛劳勤快,心生好感。
全营唯独一人不买账,那便是明台的顶头上司,章营长。
章营长踩着踏踏军靴来到明台面前。明台此时正在铲沙土,双手缠绑着凌乱的破布条。章营长双手叉腰,冷傲地仰脸,本是一张宽厚面孔却能瞬间因心中积怨,扭曲成恶人之状。“明少爷啊!你这是在做什么!”
明台听他说话阴阳怪气,立刻忐忑不安。明台利落地行军礼,沉声答道,“报告长官!我在铲沙子!”
“我没瞎,看见了。”章营长眸光一扫,极为轻蔑。“我是问,你手里怎么缠着布条子?我可不记得军规里说干活能绑布条!你的布条哪儿来的?说!”
明台腹诽,这军规也没言明干活不能缠布条。他沉住气,声线幽寒道,“报告长官!我捡的!”
“哦?”章营长追问,“哪里捡的?”
“就这边上随便捡的!”
章营长忽而声线拔高,厉声喝道,“营地里捡的东西为何不上报!捡到了就是你个人的吗!你心中还有集体观念吗!”他抬手一指在场众人,怒气节节攀高。“你看看!你回头看看!为国家出力流血流汗都是应该的!谁像你身娇肉贵干活还保护自己的手!扭扭捏捏!丢人现眼!”
明台脊背发凉,双拳紧握,咬牙道,“长官若是针对我!不妨直言!”
“我是针对你!”章营长嗤之以鼻,冷笑不已。“今天早上是你一声不吭和搅洋灰吧?你知不知道,洋灰提前准备是容易风干的!明少爷当真是自作聪明!浪费军用物资的大罪,你可担待得了!”
“我算过时间,根本不会有浪费!”明台咬牙切齿,怒火中烧。他此生最讨厌被人无端冤枉!明台渐渐感到自己的多番克制隐忍,只会令这般小人恃强凌弱步步紧逼。他理智松懈,低声怒吼道,“洋灰而已!我明台赔得起!”
“住口!”一声冰冷刺骨的熟悉嗓音骤然降临。
明台眼眶血红,眉头深锁,缓缓寻声望去。顾清明孑然一人,脸色铁青,清寒孤傲地伫立在百步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