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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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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0日晚18时,长沙城热闹街头。
万家岭捷报疾风过境般刮过全国大街小巷,石板街上炸臭豆腐的花胡子老头,卖糖油粑粑的精瘦小伙,各个油面透光,红扑扑地喜乐劲儿。红绳小辫的孩子们三位成群,手握满天星烟花棒嬉闹而过。青年们则举着红缎底一轮青天白日旗,走街串巷,拥护抗战浪潮。
这一年双十节的欢腾堪比大过年。人们虽不敢高放礼炮烟花惹来日军,却点了姹紫嫣红的满地锦。苍穹如盖,战火硝烟未散,欺压着一片灰黯。地面上却红橙黄绿蓝靛紫,一地斑斓。总有苦中作乐,总有希冀可盼。
一片热闹光景中,一人裹着灰黑单衣急色匆匆,快步而行。单衣尖领竖起,层叠地缠着长长薄巾。还不忘在脑袋上绕过,掩去半张面容,徒留黛色浓眉和一双眼梢微翘的俊俏眸子。看身形,这是个曼丽女人,察气息,又似凌厉男儿。
那人双臂环抱,全身发颤,可十月秋风哪能将人冻成这般。她急行数步,匆匆向后一瞥。街角另有一行黑衣男子鬼鬼祟祟地在寻人,逮着路人便查看容貌,既不敢声张,又焦急难熬。无论前头黑衣女子,或是后头数名男子,皆不是正经寻常人。
女子向后张望,脚步却不敢停顿分毫。身前一碰,猛然撞上一宽肩阔背的高个子。
高个子刚采买满当,数银钱,没看路,于是生生摔了个四脚朝天。臭豆腐,糖油粑粑,椒盐馓子,满地狼藉。他双手小心翼翼地举捧海碗,如同护宝。见海碗中的赤豆元宵一滴没撒,这才长吁一口气,望向慌张起身的那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深深看了一眼面前衣衫整洁眉目疏朗的高个子,耳尖一颤,闻风声中似有人循着动静疾步而来,举目一瞧斜上方明晃晃的大招牌“品茂旅社”,遂一个闪身埋头进幽幽小巷。
高个子男人正是离家数日的少爷明台。
明台眼见晚饭泡汤,饥肠辘辘的肚子立刻一声抗议。他本是怀揣不少盘缠,可惜国家动荡,越是靠近前线越多人只认银元不认法币。去黑市将法币兑成银元,又被压榨不少。外加明少爷乐善好施,看着颠沛流离的饥民,动了恻隐之心。千金散尽,三天前,他到达长沙,自个儿几乎成了穷光蛋。
顾清明所在74军不知在哪一处作战,且花园口决堤后淹了四十多处乡镇,交通瘫痪,寸步难行。武汉唯恐不保,大批物资正马不停蹄地转运至长沙。长沙城郊岳麓山有一处军营,武汉一战若是终结,顾清明八九不离十会随军途径该处补充物资。
明台是个聪明人,决定在长沙等待几天。
他望着热气腾腾的一碗赤豆元宵,只觉自己尚且不算落魄,唇角一勾,便缓步而行,回品茂旅社休息。
明台与旅社前台的小伙子打过招呼,捧着赤豆元宵便上了三楼。爬过两层老旧陡晃的木楼梯,踩过不甚平整的走廊,明台来到暂时栖身的屋子门前。他一手托底瓷碗,一手去摸裤子口袋里的铜钥匙。咯嗒一声锁扣旋开,明台随意触上粗锈把手,正欲推门而入。
忽而他眸色一颤,有感这把手上沾了水渍,几分湿凉。明台尚未深究,门扉吱丫丫地开启,房中空无一人,一切如常。然而明台全身紧绷,刚踏入两步,一阵凛凛掌风便向他后颈袭来。明台眸光大亮,双手牢牢捧住瓷碗,头也没回便抬脚后袭。身后之人显然疏于防备,被狠狠一踹踉跄退步,门扉轰然合起。
明台上前两步,赤豆元宵稳稳放在木桌上。耳畔刺骨杀意已然逼近,他低头躬身一躲,顺势回身钳制住黑衣人凌空横扫的笔直长腿,毫不留情地一拧。那人无计可施,身如一杆红缨枪一旋坠地。明台俯身欺上,寒芒一闪,锋利小刀已抵上不速之客脉搏跳动的喉间。
“是你?”明台凝神一瞧,还未揭去来者蒙头掩面的薄巾,单凭那双狠劲十足却顾盼芳华的明眸,便认出她正是几分钟前与自己撞了个满怀的奇怪女人。
黑衣女子本想借旅社躲避一晚,不料冤家路窄,且见男人衣着光鲜以为是个草包少爷,不曾想身手不凡,一时大意。
“刚才在街上是你莫名其妙地撞我,此刻又闯入我的住所。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何目的!”明台狐疑问道。他虽不愿欺凌女子,可眼前之人着实可疑。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似有浩浩荡荡一行人缘楼梯而上。明台眉头紧锁,心头竟蹦出个念头,莫非是大哥从上海派人来抓自己回家?明台一瞬思忖,下一刻便感到腹部被硬物一顶,一丝凉意透过衣襟而来。
明台全身僵硬,垂眸一瞥,一把袖珍型勃朗宁映入眼帘。“门外的人是来抓你的!”
女子挣脱明台,缓缓起身,枪口始终不离明台半存。门外脚步声渐渐近了,旋即是挨个敲门盘问的话语声。女子满脸冷汗,深深喘息,紧握勃朗宁的手有些发颤。她一把揪过明台的衣领,明台顺势起身。勃朗宁银灰的枪口猛戳明台的下颌。
女子指尖发白,压低嗓音,厉声严色道,“我告诉你!他们是不讲道理的!若在你房中将我搜出,淌了这遭浑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必然性命难保!”她语气一顿,转而声音柔和几分,道,“都是各自求全,何必两败俱伤!你知道该怎么做!”
明台摇摆不定,一时踌躇未决。女子眸色闪烁,如同听天由命般泄了气,勃朗宁缓缓放下。她打开衣橱,抬步欲要钻进去躲藏。
“等等。”明台紧握的双拳慢慢松开,他抬步走去窗台,打开半扇窗户。“躲在这儿!”女子犹豫,明台眸色深沉肃穆,将窗沿上摆放的盆栽挪移位置。“相信我!这屋子那么小,来去只衣橱床底能藏大活人。你躲在那两处,一搜便露陷。”
女子一咬牙便翻身爬上窗沿。窗沿细长狭窄,眼底便是热闹街市,寒风生生穿过薄襟,她不由全身打颤,不敢再向下多看。牙关紧咬,心提到了嗓子眼。明台合了半扇窗户,锁上插销,另半扇随意开着,绒布窗帘掖了半边,挡住女子单薄身影。
一切妥当,老木门已被乓乓敲响,力道之大令人胆颤。
明台脱去风衣挂在门边,松开衬衫衣领,将整齐棉被松垮铺滩在床上,皮鞋随意踢到床下,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打了个哈欠,口中怒吼道,“来了!谁啊!吵得人不得清净!”
门上锁头一拧,门扉微启一条细缝,外头三五黑衣男人毫不留情地推门,鱼贯而入。明台气急败坏,直嚷嚷道,“哎!你们什么人!怎么乱翻我东西!”他边佯装暴跳如雷的模样,心头却丝丝得意。
一群蠢材,果然只知道蒙头搜查衣橱床底。
明台眸色游移,见门外最后步入一人,他脚步沉稳,器宇轩昂,应是一行黑衣人的头目。明台从他一双皮鞋向上打量,最后凝神细瞧这人的模样。
“你怎么在这——”两人同时惊呼。
明台偶遇故人,毫无紧张之情,反倒有些欣喜。一年前淞沪会战之际运送物资给四行勇士的惊险画面涌上脑海,明台感叹缘分这东西当真奇妙,谁会料到一纨绔少爷,一照相馆老板自一次险象环生的任务之后,时隔一年,又在千里之外的长沙城打了照面。明台甚至忘记他正窝藏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你怎么在长沙?上海照相馆生意不好吗?”明台上前两步,熟络地轻拍那人的肩头,机灵的明眸一转,瞬间忆起那人的姓名。他淡笑一声,毫无防备地启唇一唤,“郭骑云!”
郭骑云高大魁梧的身躯微微一颤,面色僵硬,额间浮汗,仿佛此刻被抓包的是他,而非明台。他面如石岩,扯动嘴角干笑,脸皮却不听指挥,极不自然。“原来是,是明少爷啊!”
正当此时,本在房中徘徊查探的几名黑衣人围上明台,空气霎时凝重古怪,似有剑拔弩张之势。明台感到四面八方涌动的杀意,笑容逐渐收敛。郭骑云眸光流转,抬手一挥,语气如发号施令般简短有力。“去搜别处!”
数名黑衣人面面相觑,犹豫片刻便快步离开房中,去搜查下一家住户。
明台眼角的余光淡淡扫过窗帘,举棋不定。郭骑云曾带队冒死运送物资支援四行勇士,于明台的记忆中,他应是个丹心铁骨的爱国志士,怎会鬼祟地带领一对人为难一名女子。莫非那女子身份极不简单?
“郭骑云,你在找什么?”明台试探问道。
郭骑云本欲转身离去,听闻明台相询,脑袋里早已一团乱麻,一时编造不出个前因后果。“和你没关系!”他有些不耐烦地回嘴,末了却低声补充一句。“明少爷还是早些回上海吧,长沙城并不安稳。”话音刚落,郭骑云大步流星地踏出,随手将门带上。
明台眉头拧成了结,深深凝视窗沿外躲藏的来历不明之人。他摸出锋芒森森的小刀紧握在手,提防地挪步走去。“出来吧,人走了。”
窗户边伸出一只青葱细白的手,那黑衣女子警惕地探身而出,查探屋中并无旁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刚要跳进屋内,窗外狂风呼啸而过,缠首盘肩的长长薄巾被吹散,飘飘荡荡如仙子的垂云绫绡。层层掩饰尽数卸去,一张俏丽生动的绝艳脸庞,映入明台眼帘。
女子虚弱难当,仅凭着一抹求生意志坚持至今。危险暂去,紧绷的心弦一松,身体便叫嚣瘫软无以为继。明台见她瞳色涣散,眼睑一合,整个人如纸片般往屋内倾落。他心头一软,上前接住她纤瘦的身躯,将之安置在床上。
女子外着的单衣尚算干爽,内襟却一片湿漉漉。明台为她脱去布鞋,才发现鞋子早已被水泡烂,外衣褪去,一片血红淋淋令明台倒吸一口凉气。眼前是个女子,明台不便动作,只得拿剪刀剪开伤口一处的衣襟,小心翼翼地查看。
伤口位于腰侧,凭着跟顾清明学习的些许本事,明台判断那是弹片划伤所致。仅是这般小伤,不至于令她昏倒,明台思量半晌,手背轻触女子清秀干净的额头,果真烫手。于是明台套上外衣,又出了趟门。
明台回到品茂旅社,天色渐沉,街头喧嚣不再。女子还是闭目静躺在床上。
明台花掉余钱,买了一套姑娘家的新衣裳,一双绣花鞋,还有一堆绷带胶布退烧药。衣鞋放床头,着手便给女子包扎伤口。眼见伤口被水泡烂发炎,明台将外敷药粉洒在纱布上,正欲盖上伤口,没想到那把勃朗宁手|枪又抵上了自己的脑门。
“恩将仇报!”明台冷哼一声,毫不畏惧,抬手便将纱布覆上。女子吃疼沉吟。明台顺势调笑道,“知道疼,看来脑袋还没烧糊涂!我认识郭骑云,若有心害你,你早就没命了!”明台容颜正色,眸光直刺向那女子,一派君子坦荡。
那女子模样娇俏,小巧的脸庞,小巧的鼻唇。杏眼秋波,眼角稍扬,眉飞入鬓,是纯粹的美人媚态。可眸光中满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凛冽,深深细看,原来是在保护一颗千疮百孔的内心。眼角下淡淡一颗朱砂泪痣,暗示她悲苦终生的戚戚命途。
“郭骑云?”女子莺啼般的脆嗓拉回了明台的思绪。她几番打量明台,勃朗宁仍不敢放下,半信半疑地问道,“你也是那边的人?”
“哪边?”明台一头雾水。
女子刹那止唇,片刻后复又厉声问道,“为什么救我!”
明少爷嘴角绽放一抹浅笑,抬手便握住勃朗宁,缓缓引导女子放下枪。“怜香惜玉呗。”他壮胆开起玩笑,明亮的黑眸如星辰漫天。女子眸色一颤,心底如有不可名状之物破土而出。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明台轻叹一口气,幽幽道,“如今这世道,咱们中国人之间总该互相扶持才是。”
女子不答话,明台便将药品堆放在床边,让她自行施用,另嘱咐她换上干净衣服。女子见明台开门离开,不禁低声问道,“你去哪儿。”
“我就在走廊里站一会儿。你方便收拾。”明台凝视桌上一碗凉透的赤豆元宵,犹豫片刻。“你没吃饭吧,把赤豆元宵吃了。”语罢,明台便阖门百无聊赖地在走廊上徘徊。
女子包扎伤口,收拾一番,吃了退烧药。最后抱着一碗紫红浓稠的赤豆元宵,樱唇微启,送入口中。赤豆汤是凉的,可淌进心里却温暖滚烫。香甜似蜜,她鼻尖一酸,眼眶一红。
明台回到房中,女子穿了蓝底白花的新衣裳,喇叭袖,盘花扣,活脱脱是个文静清爽的女学生。她仍是冷面如霜,但眸中却有星星点点的感激之情如水波荡漾。指尖揉着衣角,不知如何安放。
“我叫于曼丽。”她清淡说道。
明台救下于曼丽,于他而言就像是救下一只流浪落魄的受伤小猫,恻隐之心,举手之劳。但明台不知,于孤苦无依的小猫而言,一份吃食,一瓦遮头,一句关怀,她便会将之刻骨铭记,真心以偿。
明台把床铺让给于曼丽,自己睡着硬邦邦的地板。一晚,两晚,于曼丽像是不知离去,可叹明少爷已身无分文,开始典当行李度日。霖觉的檀木佛珠,顾清明的德国表,却是饿死也不能离身的。
明台见于曼丽伤势痊愈,郭骑云也未再出现抓人,他自身难保,不愿再掺和其中,遂与于曼丽摊牌。明台不想逼走姑娘家,品茂旅社的屋子还有七天到期,届时人走茶凉各奔东西。明台告诉于曼丽,他是要去战场的,不能一直与她同行,不知她有何打算。
耐心一问,原来于曼丽之所以逃至长沙城,是因为城里有个青梅姐妹,旧时同学,名叫胡湘湘。她不求胡家收留,但愿能再见朋友一面,互诉衷肠,往后哪怕颠沛流离永不再见,也算不落遗憾。
明台听罢,暗暗决定帮于曼丽寻找胡湘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