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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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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8月10日,上海明公馆。
明台昨日莫名其妙地失踪生日会,回到家中免不了被大姐明镜唠叨几句,而他向来知道只要自己瘪瘪嘴,嬉皮笑脸道个歉,大姐是绝不会真的生气怪罪于他的。
而晚饭时间,明台接连问了无数个有关南京顾家的事,若不是顾清明是个男孩子,明镜决计会以为自家这个活宝想与顾少爷处对象。明台从大姐口中得知,顾清明当晚便会搭机回南京,不禁茶饭不思食不知味。而又听闻顾明两家还会有生意往来,这才喜上眉梢多吃了两块红烧肉。
明台今日起了个大早,还未下楼便扬声大呼,“阿香!阿香!我昨天穿的西服呢!”他自宽敞的红木楼梯上活络地跑下来,便见客厅里正打扫卫生的小丫头。明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媳妇呢!昨天那个!”
小丫头阿香梳着两根麻花辫,是个从下乡来明家做工的家仆。她机灵的黑眸一转,这才明白明小少爷说的是“西服”而非“媳妇”。“哦!昨天那件蹭脏了,我拿去干洗了!口袋里的物件我给放在你抽屉里了。”
明台二话没说,脚步轻快地爬上楼梯,直奔自己的卧房。正在此时,明镜清亮的嗓音便隐约而来。“明台啊!忙什么呢!快下来吃早饭啦!”明台脚步未停,朗声答道,“知道啦!大姐!我马上就来!”
明台打开书桌下的扁长抽屉,那块老旧德国表果然静躺其中。他拿起珠光绒布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两遍,越看这手表越像极了他的主人,冷峻清简又历练沧桑,其上每一丝细纹浅痕都藏着动人的故事,引人一探究竟。明台不禁神色荡漾,将手表垫上绒布棉枕,放入棕皮表盒之中,锁进自己最隐蔽的柜子里。
明台来到餐厅吃早餐,刚一入座便见大姐捏着一份黑白报纸,指尖微微颤动。而她面前用了小半碗的绿豆粥正渐渐失去热气,变得冰凉。明台的视线被整版纸面所挡,看不清明镜此刻是何种容色。“大姐,你怎么了?”
明镜沉重地放下报纸,嘴角虽挂着一抹浅笑,但眸中却是藏不住的忧思。“姐姐今天去工厂看账,你千万别到处乱跑,绝不能踏出租界的范围。听到了没有啊?”明镜一边叮嘱,一边挎上皮包,听见明台应承,便步履匆匆地出了门。
明台喝着清爽的绿豆粥,伸手便摸来桌角的那份报纸。聚精会神抬眼一瞧,便也再无喝粥的心思。
上海《申报》8月10日头版,几个粗黑凝重的大字尚留着刺鼻的铅墨味,大标题,“寻衅滋事!中日局势剑拔弩张!”副标题,“两名日本军官于昨日在虹桥机场闹事被中国宪兵射杀!”
明台放下碗筷,鼻息凝神地逐字逐句默念。“机场昨晚警戒,所有航班取消,中日双方已派出高官介入调查,本报将倾力展开后续报道。”
明小少爷将报纸扔回桌角,虹桥机场事件在他心头的震惊与紧张不过一分钟,他便被另一个事实闹得心情激荡两眼放光。顾清明!还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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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台小少爷这两日感到自己无与伦比的机智,他为了寻找顾家別馆的住址,便偷溜进大姐的书房,从玻璃柜密集的文件袋中翻翻找找,终于发现了顾明企业合作的初步计划书。文件最后页果然留下了南京的通信地址。
明台拨通了南京顾府的电话,这才辗转得到上海別馆的电话。明台一颗小心脏不断蹦跳,只听电话那一端传来连续拖长的嘟嘟声,直到电话被忽而接起,他笑意难掩地直喊绍桓。结果对方只是一名顾家管事,而答复他的仅是一句,“老爷与少爷半小时前离开別馆,坐火车回南京。”明台瞬间如泄了气的皮球,缩进沙发里。
就在明台通话之际,淞沪铁路火车站附近一片混乱哄闹。顾家的老爷车完全被人山人海淹没。顾清明眉头蹙起,望着不远处上百名中国宪兵组成的保安队,沙包堆起两尺高,铁丝网后的士兵真枪荷弹,神色凝重,车站恐怕与机场一般已然封锁。再过两日便会用以运送物资与高官家属。
战事在即的风声席卷每一个老百姓的心头。天际明明是晴空万里,人人头顶却乌云盘踞。火车站接壤华界与公共租界,区域之间由一扇铁珊门阻隔,白天大开,晚间宵禁便会关闭。如今家中有些资本的老百姓纷纷搬入租界,寻求荫庇。租用三轮车,黄包车,搭皮箱包袱,携家带口,直踏铁门而入。法租界与公共租界成了避风之所,也将会沦为战火硝烟中的孤岛。
顾静江没想到仅仅是耽搁了一天半天,时局便会惊天大变。而自家这位少爷,费尽心思地想要上前线抗日,再过几日上海战火一开,恐怕歪打正着地遂了他的愿。顾静江如今身在上海滩,不比南京,能调用的势力极为有限,很难在短时间带上顾清明转移回南京。“开车回別馆。”他沉声叹道。唯有先回法租界避一避。
顾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又将车开回別馆。顾清明刚一踏入大门,管事便告知明家小少爷明台今日致电而来,但未说明何事。顾清明脑海中浮现起那个满脑子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淡淡回答,“再打来就说我不在。”
果然,明台当天下午便抄起电话又拨了南京,顾府答曰,“老爷少爷仍在上海。”明台欣喜之下转拨別馆电话,管事答曰,“少爷不在。”明台就这么翻来覆去打了十几通电话,直到傍晚顾家正在用晚饭,顾静江被响了一天的电话扰到头晕,才劝顾清明去接。
明台等在电话那头足足一分钟,终是听见一声富有磁性的嗓音透来。“喂。我是顾清明。”
明台眸色大亮,立马用手掌堵住话筒,偷笑几声才正儿八经道,“喂。绍桓。我是明台。”
“有什么事吗?”顾清明礼节俱足,儒雅问道。
明台脑袋一片空白,嗯了半响也没憋出个由头。他绞尽脑汁,眉头深锁,甚至不禁咬起指甲。顾清明在那一端未听动静,便沉声道,“没事的话,我就挂了。”
话音未落,明台瞬间如打通奇经八脉骤然大喊,脑中一个念头如烟花轰然绽放,“等等!我家废弃沙厂今天被征用做军事部署,恐怕会改为军营,我可以带你去!”
顾清明握住电话的手不禁一紧,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正在用饭的父亲,声线微颤道,“我知道了,明天打给你。再见。”语罢,顾清明未等明台回应,便率先挂了电话,默默坐回餐桌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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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8月11日,日军舰队自吴淞口驶集黄浦江。南京统帅部任命张治中为第九集团军总司令,率先头主力部队向上海进发。顾静江静守別馆整整一天,直到接到南京方面消息,这才心头大喜。他与张治中素有交情,待这位总司令前来,必定能安排他与顾清明安全回南京。
1937年8月12日,上海顾家別馆。
顾清明展开报纸,端坐于皮沙发上,目光在字里行间游移,心思却随父亲顾静江的身影而去。顾静江一身藏青中山装,临门前向客厅瞥了一眼,沉声告诫,“我去拜会张总司令,你好生在家,别再动无用的心思。”顾清明轻声应和,便闻门扉开合声。
顾静江前脚刚走,顾清明后脚便拨通了明公馆的电话。由于昨日一整天父亲都守在电话边等待南京方面的消息,到此刻顾清明方才得了机会联系明台。约莫二十分钟后,顾清明便隔着半透的窗帘望见马路对面停下一辆黑皮轿车。
轿车刺耳地鸣音两次,顾清明便套上驼灰色风衣,大步流星地出了家门,钻入明台的车内。他一抬眼便见明台嘻嘻笑笑地望着自己,满眼闪烁星芒,便冷声道,“你傻笑什么?”
明台双手摩挲着方向盘,对顾清明百看不厌。见他左腕上仍是那块崭新的德国表,心中更是荡起双桨,推起波浪。顾清明愣了半响,眉头稍稍皱起。“走不走?不走我就回去了。”
明台立刻一个机灵,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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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台前天在电话中所说的废工厂位于华界,而所谓的征用做军事部署只是他情急之下所扯的谎话。明台被大姐明镜反复唠叨,绝不可离开法租界,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他驾车在法租界里绕路绕了一个多钟头,也确实不敢在如今局势紧张的情况下,随意驶出安全范围。
下午三点。顾清明扫了一眼左腕的手表。他虽来到上海不过三日,却也察觉到了明小少爷在故意和他打马虎眼。顾清明被耍了一通,心头憋闷,他忽而凛冽一叹。“停车。”明台苦笑却不答话。顾清明忍无可忍怒吼道,“我叫你停车!”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贯穿整条马路,明台额间有些浮汗。
他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他从未如此费尽心思地去讨好一个人。他是谁!堂堂上海滩明小少爷!这两日在顾清明身边,却沦为偷偷摸摸的特工间谍,或是吃力不讨好的私人司机。明台无非就是想和顾清明多亲近亲近,天晓得哪一天他就被会送回南京,再见之期遥遥。
顾清明的整颗心全都绑在救国大业之上,哪里会留心明台的想法。说他顽固偏执,倒也不为过。顾清明从第一眼见到明台,便毫无犹疑将他归入游手好闲的小开行列,既不愿去触碰他的心灵,又不愿让他刺探自己的灵魂。顾清明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将自己摆在高人一等的位置,而看不起胸无大志的明台。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明台认栽,眉头拧成了结,小心翼翼地望向顾清明。
顾清明轻叹一口气,感慨不知从何而来,问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听说你在巴黎生活多年,是不是在你心中,中国已不是根,不是家,仅是栖身之所,仅是路途一处?”
明台眸光颤动难平,如同被搅得天翻地覆的海啸波涛。他好歹也是个成年人,好歹也是在读书识字的新青年。哪里会没想过何谓战争,何谓革命。车外人群熙攘,皆是躲入租界的普通百姓,而车内却沉静到可怕。
明台的指尖触上透明的车窗,指了指外面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回首凝视顾清明,神色从未那般肃然。“中国是我的家,我的根,我的故乡。但战争是政治家的较量,是权力者的游戏。我是老百姓,我只想过吃饱穿暖的日子。顾清明,我钦佩你有保家卫国的志向,但你无法将个人意志强加在我身上,要我与你一般高尚。”
顾清明心间一片寒凉,手掌狠狠推开车门,不曾想,电线杆上架起的喇叭忽然震耳欲聋地嗡嗡作响。明台摇下车窗,敛起泛滥的心思,与顾清明静坐车内,听公共广播中传来的最新政治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