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光光小G

9、检举信

　　林果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深圳。
　　他和吴凡开了一间大床房，但是什么都没做。不是因为尴尬，而是因为他们没想法。他们没想过要做什么越矩的事。
　　经过了陪伴阳阳的几天之后，两个人都很疲惫。他们没有刻意要求两张单人床，因为在死亡的阴影下，他们忽然希望有个人在旁边，活的、热的、能喘气的，不要距离太远。
　　然后林果就接到了晶晶的电话。
　　晶晶在电话里面哭，告诉林果：“公司领导要把你扫地出门。他们要开除你。他们凭什么开除你。他们如果开除你我就辞职。我要跟你共同进退。”
　　林果干眨眼，然后说：“你发什么傻啊。他们开除我，又不是开除你，你跟着起什么哄。”
　　晶晶说我不管。我就是要辞职。我不相信这个世界还不讲道理了？！反正我跟你走，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回深圳的飞机上林果脑袋有点大，他觉得这大概是另一种形式的表白。
　　晶晶是个可爱的姑娘。长得好看，皮肤白，眼睛大，年轻，脾气随和。美中不足的就是胖了点。不是真胖，是少女尚未退去的嘟嘟肉，还有令人羡慕的□□。
　　不知道是不是被小黑左右了审美观，林果总觉得腿细胸小的好看。
　　晶晶喜欢林果，林果也没觉得她不可爱。
　　在离开深圳去青海湖之前，他还跟晶晶一起吃了个饭，告诉她别担心，他就是出门转一圈，雨过天晴就回来，不要听别人说的那些恶心话，听见了也别争辩，更别往心里去，不要着急。
　　晶晶很乖，林果嘱咐她那些，她就点头记着。
　　吃完饭他还带晶晶去反斗乐园玩了一圈。林果擅长投篮，积分呈几何倍数增长。不过晶晶对夹娃娃机的兴趣更大，林果在夹公仔一事上的超高技能让两人都达到了当晚的高潮。
　　当时旁边机器上的情侣在吵架，因为男生怎么都夹不出女生看中的兔子。晶晶还安慰林果，说这玩意儿肯定是设计了“抓出率“的，你多扔几个币一定抓得着。你刚才投篮不是挣了好多票吗？拿来拿来我把它们全部换成游戏币。
　　林果扯嘴角冲她坏笑，扔两个币进机，用铁爪子一勾一挂再一漂移，稳稳当当地抓出了一对儿蒙奇奇。
　　晶晶的吼声惊心动魄，旁边机上屡败屡战的男生咬牙切齿地愤怒：“靠… …哥们你闹哪样？！”
　　这一念之间的得瑟，让林果带着晶晶抓完了全部种类的公仔。晶晶怀抱无数动物用胸部顶着，那些玩意儿不断滚落，她只能大声断喝，叫林果适可而止。最后，他们用全部零碎换了一个两米高的米色狗熊，林果把它装在一个大口袋里，扛在肩上。晶晶一路骄傲地走在林果前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昂首挺胸。
　　那个离开深圳的夜晚，由于晶晶和公仔机的陪伴变得愉快。林果奋力把晶晶和狗熊一起塞进出租车，笑得很由衷。晶晶忽然明白过来，大声提问：“你是不是以前经常给小姑娘夹公仔？！你交过多少女朋友是喜欢这个的啊喂… …？”
　　深圳的出租车没耐心，她话音未落，车就蹿了出去，剩下林果一个人，脸上带着笑容的余韵。
　　他以前经常夹公仔。他喜欢的人喜欢这些玩意儿。只不过… …那家伙不是个姑娘。
　　吴凡，那个长得修长英俊，不笑不讲话就自带冷气行走的冰山美人儿，谁能看得出来，他竟然会喜欢夹娃娃。他每次眼睛闪烁地望着公仔机出神，林果就心软得不行，恨不能把那机器砸了，把所有玩具都倒出来任吴凡挑。但是吴凡没那么贪心，只要是林果给他抓出了布玩具，他就会笑，春风化雨似的，眼睛都笑成弯弯的一流。

　　回到深圳晶晶到机场接他，林果看见人群中那孩子急迫的脸，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虽然他未曾不告而别，走的时间也不长远，但是他的离开，让这个可怜的姑娘，感到了伤心，还有担忧、惶恐、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思念。
　　晶晶长圆脸，穿粉红色雪纺连衣裙和娃娃鞋，长发，戴同样粉红色系的发箍。
　　她看见林果，朝他跑来，想伸手拉他又很犹豫。
　　林果笑了，抬手摸摸她的脑袋，问她说：“你干吗呀？小胖妞？让我猜猜看：要辞职呢，一定不是为了正义，我看多半是想偷懒，恩？找人包养？就在家吃零食看韩剧，对吧？！”
　　晶晶乐了。

　　林果没有立刻去公司。他花了一晚上时间，把那笔糊涂帐重新思考了一遍。
　　他的公司隶属汽车制造业，一半是由一家世界500强的德国企业投资，另一半是国有。公司经营了9年，业绩稳定，无巨大突破，利润状况良好，未见危机。
　　两年之前，中方股东换届。林果亲历董事会换届全程，隆重送走旧班子，愉快接进新人马。
　　然后问题就开始了。
　　最初是暗涌。新上任的中方董事对旧有架构诸多不满，双方在管理理念上各执一辞。渐渐地矛盾扩张，争议不断，林果从中协调沟通，时常口干舌躁，不辩方向。然后，公司租用的、一直由中方股东提供的生产园区租赁合同到期。中方股东提出了一个天价的新租金，让整个董事会陷入哗然。德方股东对于把租金提到无厘头高度导致公司零利润的行为表示愤慨，直指中方打算以此种方式打破利益均分局面、是赤裸的利润转移；中方表示德方多年以超低廉租金占有国字头地产资源，会导致国有资产变相流失。
　　所有人都明白：撕逼大戏开始了。
　　没有人告诉林果，他们启用一个仿佛白纸一样的小少年做董事会秘书，就是为了让他在撕逼大战中做好冲锋枪赶死队和后援团，然后在漫长大战的尾声打扫战场、掩埋骨灰，再把自己和尸体一同放逐，从此死无对证。
　　他们不说，林果就不懂。
　　但是不懂，也不意味着一辈子不懂。
　　在他把那封检举信打印出来，加盖公章，递交市政府的时候，对于他还能不能继续在公司工作，他多少有了判断。
　　这一切事情，他当然不能告诉晶晶。

　　来到公司，他经过董秘办，看见他们找到了新人。
　　新人是一个35岁往上的男性，斯文、儒雅，面貌白净带金属框架的眼镜，见到林果时跟他礼貌问好。
　　林果知道人事部对他的处理意见：主动离职，三个月的薪水作为离职补偿。这个处理意见符合劳动法规定，对他也算仁至义尽。
　　他没有异议，但是总觉得，需要跟公司再谈一谈。
　　董事长不在，接待他的是总经理，坐在老板台背后，问他说：“小果，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这是新来的总经理。前一任总经理，是在林果的检举中倒台、离开公司的。
　　林果说：“我想麻烦您… …”
　　开口之后，他忽然感到茫然。
　　他要麻烦这个新总经理什么呢？帮他解释？替他声明？让他留下？还是带着他走到曾经亲爱的同事当中去，告诉大家说，林果写检举信有他的苦衷，请大家都原谅了吧。
　　怎么可能。他甚至，并不认识这个新上任的总经理。
　　他坐在新总经理对面，忽然发现，这是他第一次来公司时走进的房间，他屁股底下坐的是他面试时坐的那把椅子。
　　那个问了他犀利问题，又在面试结束后给了他鼓励笑容的前任老板… …他现在好吗？
　　林果可以回忆起他的笑容。清癯、上了年纪的男人笑起来有风度，浅淡的皱纹里有温暖和煦的感觉。
　　他知道，就是这个帅气的前任老板，接洽了新的潜力股东，说服了中方董事，想赶走德国人，换成美国人。在商言商，他认为新注资可以带给公司新局面。德国战车虽然严密、毕竟古老，运转的速度、效率都不如美国人坚强。替代他们，是市场和时代的需要。
　　问题不过是如何改朝换代。
　　中方和德方的合资合同有20年。在此期间不得单方面解除，除非双方有共同意愿。
　　美国公司的经营者鬼精，太大的价钱，他们不愿出。德国人对财务数据的精确性又令人崩溃。假如美国人直接坐下跟德国人摊牌，势必要面对一个天文数字般的股权转让报价。
　　所以，想办法把德国人轰走，让他们知难而退，变成了最好的选择。租金的巨额增长成为试探的第一步。
　　林果地处撕逼核心，看到冰山一角，不知水有多深。他不了解商战的背后究竟代表谁的利益，只是本能地觉得，改朝换代必然导致大批工人失业。美帝入侵之后，势必带来自己国家的生产线、生产设备、技术人员、熟练工人，现存的德国战车驾驶员统统都得下岗。想到曾经手把手在流水线上教他技能的师傅，他受不了。他知道他有个高考中的女儿，很出息，一但金榜提名，就需要很多学费。
　　他心里的天平，倾斜到了德国战车的一边。他在那个国度读书毕业，能够理解该国人民的思想感情。很快的，德方董事明确捕捉到一个讯息：这个英俊年轻的小伙子，是一把好枪。

　　跟新任总经理完成了一场寡淡无意义的谈话，林果从办公室出来。他解开深蓝色CK领带，把白衬衣领口的钮子打开，让氧气充分进入喉咙。
　　深圳的天总是潮湿炎热。这是南中国的海边，生机勃勃，但气压偏低，行李箱始终散发霉味。
　　他站在正午的阳光下，很快就出了汗。他想他应该嘱咐一下晶晶，不要任性，好好工作。但现在他不想回办公室，同事们看他的眼神，他不喜欢。
　　每个人写在眼睛里的问题都一样：为什么？为什么林果？原本的总经理对你不好吗？他对你循循善诱和蔼可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把他驱逐出境，甚至让他险些锒铛入狱？！
　　那些眼神让他无所遁型。就算他站出来，大声说我只是不想大家丢了饭碗，也没人会相信。因为大家会问：怎么呢？换一个股东，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关系？我们继续工作，努力赚钱，未必就会被炒了鱿鱼。倒是你吧，美国人会带美国毕业的孩子进入董事会高层，你只是为了自己能霸占高枝，才不择手段，把对你那么好的总经理告上法庭，是不是？！
　　林果也不能跟人家哭，指着人家说你们是傻缺吗我要是回自己家公司干活挣得比在这儿多得多。
　　更何况，他不是不明白，“林果狼心狗肺搞倒原总经理”的黑话，是德方董事授意放出来的。新任总经理乐见其成，员工们唯领导马首是瞻，掉枪口直指林果。
　　他信步经过生产区。
　　午餐时间，食堂门口熙熙攘攘。他经过那里，听见有人叫他：“小林？”
　　是师傅。他对他的称呼改变了。他以前并不这样叫他，他和其他人一样，叫他“小果”。
　　他站下来，规矩地叫“师傅。”师傅有老工人的派头，说话不笑，但口吻平和：“小林回来了？之前走了那么几天… …我有点担心你。”
　　林果语塞。他不是“回来了”。他是“彻底滚”。
　　师傅看他脸色一般，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年轻人，师傅年纪大，说话不中听的请你担待。人呢，还是要敬老尊贤。忘本的事情不可以做。公司里现在风言风语说得难听，师傅也听到了，说你搞倒上一个老板，因为什么私人恩怨。年轻后生难免急着往上爬，心里急可以，但是动作要缓。凡事多看看，长点经验，礼让一些前辈，不吃亏。现在大家表面上怕你，心里是不服的。你跟了我几个月，我觉得你是个好孩子，挺乖的，可能后生仔血气旺吧… …”
　　他说到这里，话没说完，又仿佛不想说了。
　　林果乖乖地听师傅说话，回答：“知道了。师傅说的是。”
　　然后师傅就被其他人叫走了，走开的时候林果听见他们说：“不要跟小林深交的好…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那样一个留过洋的公子哥儿，跟咱们不是一样人… …”
　　林果转身离开，只当是什么都没听见。
　　他忽然不想嘱咐晶晶什么了。这个时候，他没有立场说话。

　　但是晶晶并不想放过他。她偷偷摸摸地站在公司大门口，躲在树底下，朝他探头探脑地张望。
　　林果叹口气，乐了，快步走过去问她：“小胖妞，你找我啊？干吗躲这儿？”
　　晶晶说：“怕人家看见。”
　　林果点头：“恩。没事你不用怕。我的事跟你没关系。你好好上班，别胡思乱想。”
　　晶晶忽然红了眼眶：“但是你要走吗？他们真的要赶你出公司是不是？！我知道你是冤枉的，你一定是冤枉的对不对？！你怎么可能写检举信呢？！你知道市政府的大门往那边开吗？！那封信不是你写的对不对？我相信你。就算他们都不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林果深呼吸，终于说：“晶晶… …那个信… …是我写的。”
　　晶晶说：“才不信。你是想叫我别生气好好工作呗。那没问题。但是我才不信！”
　　她红着脸狡辩，大眼睛亮闪闪的。
　　然后她的手机响，被她看一眼来电显示，狠狠按掉。
　　林果说：“我天，这是谁这么倒霉，惹了你了？”
　　晶晶说：“我们主任！她非要介绍她战友的儿子给我。都说了我不喜欢他！”
　　林果乐了：“桃花灿烂啊小胖妞。所以人家有什么不好的？缺鼻子还是少眼睛？”
　　晶晶说：“哎呀鼻子眼睛都有啦。但是我讨厌相亲！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亲！而且我相不中他还要得罪主任！凭什么呀！我有喜欢的人了！”
　　林果笑了笑：“胖妞儿，你要是告诉主任说，你喜欢的人是我，那就彻底把她得罪了。”
　　晶晶说：“那我就不告诉她。”
　　然后她忽然炸毛：“哎呀到点了！我回去打卡上班了哈！回头给我打电话！”
　　林果看着她连蹦带跳地往回跑，忽然有点累，就在她站过的树下坐下来，靠在花坛边。
　　检举信的确是他写的。
　　信的内容很简单：
　　“德方股东发现，中方总经理在与美国公司接洽期间，接收高价值礼物、接受美方多种特殊邀请、参加违规旅行接待活动，而后决定、并试图说服整个中方股东会同意，逼迫德方，将其目前所持有的股份，以低价卖给美方。这是一种赤裸的扰乱国际市场环境、破坏正常经营之行为。同时由于中方股东是大型国有企业，该类行为可能触及权钱交易、行贿受贿。”
　　信的内容经过董事会秘密调查。林果并没有参与调查取证。他所做的是起草、翻译、润色、规范版面，发送出去。
　　整个股东会都有他发送邮件的记录。
　　纸制文件是从他的打印机里印出来的、他在上面加盖了公章。然后他叫了快递公司，把文件寄出。
　　他并不相信，市政府会接收一封无缘无故用EMS快递来的上告信。是他的副董事长告诉他：“这只是一个形式。我们会亲自接洽。你不用担心。”
　　这只是一个形式。这是为了给一切留个证据吧。
　　其实，接受馈赠和参与邀请的，又怎么可能仅仅是总经理一人？！整个董事会都应该参加过吧。只不过说到底，没有谈拢价钱。
　　他曾经质疑过，信的内容，是否应该还原事情全貌？！所有的过错，不应由总经理一人承担。
　　但是副董事长耐心地教导他：“林果，我们做事情的人，不讲求方法和过程，我们只需要用最低的成本，争取最大的胜利。”
　　所以… …以一个总经理的离任，换取整个公司的完整稳定。这一定是用最低的成本，换取了最大的胜利。
　　至于人心，至于情绪… …大家的置疑和不快已经得到了出口。公司领导站出来，宣布说，举报是一种正确但没有人性的做法，公司无权阻止，但也绝不鼓励。
　　所以，举报的人，应该成为善良人类的公敌。

　　林果在树下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发现电话在口袋里震。
　　他把电话接起来，乖乖地叫：“爸爸。”
　　父亲难得有空给他电话，口吻亲热：“小果？怎么样？最近顺利吗？”
　　林果说：“挺顺利的爸爸。你儿子可能干了。”
　　父亲笑了笑：“能干我看不出来，热血你就不缺。不过没关系，年轻多锻炼不是坏事。爸爸嘱咐你一句：凡事多动脑筋，不要想当然，知道吗？工作不是练武功，瞎勇敢和当大侠都不是王道。”
　　林果乐了：“爸你还会说王道啊…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电话那边一通杂音，林果听见爸爸说：“哎哎哎你妈要跟你说话… …”
　　然后电话就被妈妈抢过去了。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可年轻：“儿子？儿子啊？儿子你在哪儿那？别老听你爸废话，你中午吃了什么呀？”
　　林果一愣：“我… …我中午吃了… …鸡腿。”
　　他胡说八道，妈妈倒是很认真：“不能光吃肉知道吗？要多吃青菜。广东那边现在是不是特别热？那人家吃什么防暑降温呀… …”
　　妈妈的唠叨火力十足。林果默默听着，听一会儿就答应一声。
　　然后妈妈说：“儿子啊，你怎么好长时间都不发朋友圈啦？妈妈的朋友都问呢，说你那个那么帅的儿子，最近有照片没有啊？赶快给我们看看，我们要给他介绍好姑娘… …”
　　林果说：“噢，那个，我最近什么都没干，哪儿都没去… …所以没拍照片刷朋友圈。”
　　妈妈“哦”了一声，又小声问：“那个… …大儿子，你不是… …该不是把妈妈屏蔽了吧？”
　　林果噗嗤乐了：“妈，没有。我吃饱了撑的啊，屏蔽你干吗。我有啥事儿要瞒着你的。”
　　妈妈高兴了：“没有呀？没有就好。”
　　挂了电话，林果想：没有才怪。
　　然后他低着头，把手机屏幕划开，又关闭，关闭，又划开。
　　然后他找到了相册，往上翻，翻到以前用来锁屏的那张照片。
　　三年了。这张照片还在。每次不顺利的时候，林果就把它翻出来，看看。
　　照片上是吴凡，高糊，几乎只能看出个大概轮廓。以前别人总是问他：林果，这照片上是什么人？他总是回答说：上帝。
　　这是… …我的上帝。我的信仰、依赖、亲爱、盼望。
　　假如真有所谓上帝，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在这，而吴凡… …他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