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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新生 ...

  •   属于他的记忆在这里截止,江淮瑾再度回到了镜城。
      他踏过那些血红的数字,走到那扇双转门前。
      是不是因为那个世界里的他在谋划完这一切时已然心生悔愧,他的潜意识殿堂里才会出现那些血红色的问罪呢?

      在第三次回到这里的时候,他终于推开了转门上写着“Y”字的那一面。

      他感觉自己正走向一块天窗里洒出来的光亮,他的步伐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向那里行进。但他脚下不知何时漫来了冰凉的潮水,渐渐地漫过他的脚面。他加速奔跑起来,却无论如何摆脱不了潮水的牵扯。他的某一步最终没有落到坚实的地面上——他一脚踏入了那水中。在漆黑冰凉的水没过他的头顶之前,他挣扎地看见,那水里好像散落了几片白色的槐花花瓣。

      他这一次来到的不是他自己的记忆之中。他是以一个无形无迹的旁观者视角来看这段记忆的——而这段记忆的主人是成长了许多的纪槐。

      他看到纪槐身在一个铁蓝色的实验室里,手里捧着一个纸页夹,在纸上记录着什么。他身边匆匆走来一个也穿着白大褂的、颇有生气的研究员:“纪魔导,上面刚分派下来这次巡检的划分,你负责的是D区。”

      纪槐应了一声,随他走去,表情客气有礼——但对比起江淮瑾回忆里那个纪槐,他几乎算得上没有表情了。

      那位研究员倒显得全然不介意,继续说道:“D区蛮有特殊性的,上层叮嘱谨慎对待。那里的残留样本跟其他区都有些差别……也不知道上层为什么忽然要翻查这些旧数据。活不难做,照仪器上显示的记一下就行了,只是权限要求太高,才临时从魔导师里面调人。”

      “具体是什么样的差别?”纪槐随口问道。

      “我们都戏称D区是个‘大人物停尸房’。”那研究员道,“具体不清楚,总之里面存储的都是各种获过罪的人,有的是要求保留遗体做监测,有的是别的……”

      看上去两人走到了D区,研究员简单告别之后,纪槐便独自走了进去。江淮瑾被动地跟在他左近,感觉恍然间看见了玻璃棺陈列室——只不过那些排列整齐、密密麻麻的玻璃器皿内,除了全身赤裸的人体,还有缠绕在他们身上的各种导线,以及覆过他们全身的石英蓝溶液。
      纪槐仿佛对这一切的怪诞视若无睹,只是按部就班地记下联通器皿的仪器上的显示数字。

      玻璃皿按时间顺序由外至内放置;在纪槐大约走了一多半路程的时候,他在其间的一个玻璃皿前面停步了。江淮瑾从侧面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好使自己的视角无比缓慢地移向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不太妙的猜想。

      纪槐低着头,鬓角有一缕头发垂到了眼睛那里,手里还紧攥着那个记录簿。他就这么静静地站着,而后膝弯一曲,缓缓地在那器皿前半跪了下去。

      江淮瑾已经靠近到能看见纪槐身前动作的距离了。他看见纪槐拾起了棺底挂着的小铭牌,放在手心里细看。铭牌上面简明扼要地写着:
      “江淮瑾,魔导师,805年1月3日9点整处以意识流放。”

      他好像看见纪槐整个人晃了晃,铭牌从他手上滑落;他伸手撑到了玻璃棺面上。

      玻璃棺内的人正对着他们两个不速之客。他面色苍白,在浅蓝的溶液里紧闭着双眼,看不出欢悦也看不出痛苦,仿佛在海底沉沉入睡。

      那正是江淮瑾处于【本世界】中的自己的躯体。

      他看着纪槐行将就木般完成了之后的记录,回到了办公室,贴着墙滑坐在窗户之下。他双目空洞,脸色通红,很像是发烧的症状——但他没有回床上躺着。不断有槐花从窗外飞进来,贴着他发顶下落,他只好像一无所觉。

      江淮瑾在这记忆里徒劳无用地,做出替他一片片把头上的槐花摘去的动作。

      这里的片段有些混乱,像是启用了快进,同时又断断续续地如同信号不佳一样,他眼前的景色时而模糊时而清楚。纪槐这种昏睡般的状态像是陷入了真正的潜意识,但他的眼睛却未闭上。江淮瑾注视着那半开的双眼,看他急促地呼吸着,在浑噩之间嗫嚅出一句:“我恨你……”

      江淮瑾想道,他给纪槐的指令大概已经覆盖不住他潜意识下的记忆了。

      仿佛一刹那便由天亮变作天黑,又由天黑回到天亮。

      江淮瑾怀疑纪槐在后半夜已经清醒了,但纪槐一直坐到了早晨上班的时间。他细致地打理了一下自己,在实验楼内七拐八拐,拐到了三楼一角的一个独立的小屋内,门顶上的牌子写着“信息库”。
      小屋里大件的东西只有一台桌子和一架显示屏,显示屏后坐着一个清雅秀美的姑娘。
      纪槐敲门进来,轻咳了一声,道:“您好。是林芷吗?”

      没想到那姑娘看到他的脸后显得十分惊讶:“啊,您是那个江魔导师的——抱歉,纪魔导,我记忆还一时留在过去呢……您别介意。”

      “当然不会,我很想他。您跟他也很熟么?”纪槐说。
      江淮瑾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改昨天的冷淡颜色,对那姑娘温情款款的样子,心下直说白养大了。

      林芷的表情有些细微的动容。
      “我只是远远地看过他几回。”林芷说。“他没怎么跟我说过话。”

      “不过你一提起他,确实让我想起,”纪槐仿佛被挑起话头,有心闲侃,压低声音道,“我昨天去D区检录数据,看到他在转生器中……睡着。看起来真是年轻,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他确实年轻得很。” 林芷忽然接道。“他进D区的时候只有二十四岁。”

      “是吗?您还记得。”纪槐看上去有些讶然。紧接着他像是彻底陷入了回忆里,“不过他的确非常令人难忘——即便我只为他工作过三个月。是他把我引进这栋实验楼的,既是我的上级,也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我记得他端着空的茶杯,对我微笑道:‘过来,纪槐。’然后我无可奈何,就得乖乖地去烧热水。”

      林芷微不可闻地说:“他是个非常好的人。”

      纪槐继续道:“我每天都坐在他坐过的椅子上,但只有昨天才真正地又一次见到了他。数年前我想尽办法打探到了他的去向,紧接着却发现自己只是个同样的科研员。尽管如此,我始终相信他的无辜,也想对许多爱捕风捉影的人这么说……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仍旧这样坚信的只有我了……是吗?”

      纪槐露出了一个压抑而伤感、令人看了不禁心碎的微笑。

      林芷胸腔里发出了一声小而急促的喘息。

      “抱歉,我一提到他就话多了起来。”纪槐仿佛这才醒悟到他恰才说了什么长篇大论。“我应该该问点正事了……”

      “不,”林芷低垂着眼眸说,“我也一样相信他。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把三楼的门都敲了个遍,手里用大衣兜着几大盒蛋糕,据说是下订单的时候拼写错了,几箱实验器材就都变成了那个牌子的蛋糕……他就干脆都分给了朋友,连在附近的、和他素不相识的我也有一份。我当时就……”
      林芷不说话了。

      “可他这样的一个人,”纪槐感慨道,“会犯什么罪呢?”
      他看了一眼林芷挣扎的神色,继续道:“有人说他为了一己私利在实验中搞鬼……”

      “不可能!”林芷打断了他。她捏着裙子的手微微收紧。“我也说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江魔导确实不是那种人。总之是他删除了一个他负责的数模的全部数据,让上层什么也拿不到,而那个数模又有些古怪,才判得重了……”

      “您还记得那个数模的编号么?”

      “这在很多年前还是非常机密的事情,沉在资料库的最底层,只有我们掌握了这唯一一把密匙。”林芷苦笑,“可是七年过去了,它的权限也降低了不少,虽说不允外传,但您怎么说也是实验楼的一员。我可以替您查查……作为一个朋友吧。”

      纪槐说了声谢谢。

      林芷对着显示器,在键盘上运指如飞。过了片刻,她说:“我找到了。您要记一下么?”

      “我记着。”纪槐道。

      “是大写D字开头的那一系列,D120674。”

      江淮瑾看见纪槐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一颤。纪槐不着痕迹地把头埋得低了点,避开林芷的视线。

      林芷没有看到他的异状,继续道:“我知道也许有人会说江魔导是用职权来做些违律的事情,或者甚至对外发卖了成果,不得不清理所有数据来掩盖残局……可是人都死了,还能干什么呢?”

      “死了,”纪槐重复道,“意识流放等同于死亡么?”

      “意识流放只是个更宽厚的说法而已。当本世界的人意识进入实验世界的时候,就像放入深海的一尾小鱼,哪怕你还能通过留在它身上的标记来观测它的成长,也无法在广阔的海洋里将它再度钓回来。”林芷说,“也许只有和它在同一个环境里的海鱼才能把它送回……可我们就不能。我们是人。”

      她没有看到纪槐在听到她后半段话时眼里焕出的神采。

      “是啊,‘人’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我这样,妄图多打听一下他的过去了。”纪槐笑了笑,“谢谢您,林芷小姐。”

      江淮瑾渐渐想起了,也许林芷便是纪槐曾在他面前提到的那位,“对他很有好感的”、“管理资料库的年轻小姐”,只不过这么看来,她也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他没想到她同李杉竹一样,也在同个职位上内工作了这么久。
      对了,说起李杉竹,他还在做他的创生组组长么?他如果还在的话……那就是统共做了十七年了。

      纪槐紧接着跟她咨询了其他几个不疼不痒的问题,才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看到纪槐的右手再度微微颤抖起来,伸向了办公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江淮瑾当年留下的锁光亮如新,好端端地嵌在上面。
      锁上是纪槐熟悉的刻字——自从他恢复记忆之后,他就对它很熟悉了。
      纪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试了试当天的日期;锁上显示输入错误。他沉吟片刻,又飞速输进了另一串——“806J03”。
      锁咔嗒一下开了。纪槐慢慢地拉开抽屉,里面躺着被江淮瑾摧残了一半的白色小本。

      他翻看着它,忽然笑道:“这些有关实验世界的深层知识……你给我的提示,偏偏要我找回记忆的时候才能打开,江淮瑾……你怎么能料到我有能力做到今天这一步呢?”

      锁上的密码已经不同于他曾教给纪槐的判法,不再是流动的、每一天的日期。
      纪槐猜到了江淮瑾当初重设密码时的想法。

      那锁上刻的“Everything starts. Everything ends.”——

      806年1月3日,江淮瑾的一切终于那一天,也始于那一天。
      ——那是他将渺小希望寄托在其上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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