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叶南姜

17、第十七章

　　几位姨娘虽见采薇是个好欺负的主，但却莫名地喜欢的紧。兴许也是看她年纪小，只将她当做个孩子。

　　且与那大少奶奶杜茗月比起，这顾少洹的夫人显然是要讨人喜欢的多。起初下人因趋炎附势，都不太理会这位二少奶奶，说话时也是漫不经心的，有什么吩咐也是先紧着其他主子，非要拖拉到最后才做。如今见二少爷对二少奶奶回心转意，变着法子地对她好，竟还特意为她办了那样大排场的生辰，下人们不免对这位主子也敬重了些。且采薇确实待人要比主子和善地多，下人们也都乐意着贴心伺候，再也不敢偷懒耍滑。

　　晚宴共有二十六道菜，皆是景州醉清楼的大厨所烧。放眼望去，只见圆木桌上摆着两道清炖马蹄鳖，两道莲子鸽子汤，荤菜有炒虾黄儿烩腰丁儿扒鸡腿儿小炒螃蟹金陵丸子凤尾虾鸡汤煮干丝东坡肘子辣子鸡丁腊味合蒸，素菜又徽州毛豆腐干煸冬笋香菇炒青菜毛豆炒青椒板栗烧菜心，又有荸荠青枣之类的果盘，还有些供饭后的用的如意糕吉祥果丹桂花糕，若是吃不下饭，还有碧粳粥莲叶羹之类的流食。

　　再拿筷子去尝，那荤菜油而不腻五味俱全，素菜鲜美多汁清爽可口，连那碧粳粥的米也是香甜软糯，莲叶羹的莲叶是夏日里备下的，至今闻起来还有股淡淡的清香。二十六道菜皆都色香味俱全，香味扑鼻，光是闻着就已诱得人饿了。

　　屋外已是爆竹声连天，堂内也是喜笑声不绝。按着规矩，年纪最小的孩子要依次给长辈们敬酒，说些好话，讨个吉利。念琦才满八个月，尚还不会说话，六姨娘便代她喝了一圈儿。

　　念桐年纪不过才七岁，不是很敢说话，敬酒时也是畏畏缩缩的，五姨娘硬是偷着掐了好几把才把她给推出去。待到采薇时，那孩子倒也会说话，只说祝二嫂嫂和二哥和和美美，细水长流。采薇虽知这词定是一早就背好的，但仍是温和地拍了拍念桐的头，从袖中掏出红纸包着的红包道：“小五乖，二嫂给你红包”

　　念桐怯怯一笑，看了看娘亲的脸色，这才敢伸出手接过采薇的红包，声音软糯软糯的，小心翼翼地道：“谢谢二嫂嫂”

　　采薇看了一眼少洹，两人相视一笑。念桐这又朝少清端着酒杯去了。

　　少清见念桐来，便弯下身张开双臂，念桐一来，便将她抱了起来，浅笑着看着她道道：“念桐，三哥可没有红包给你”

　　念桐摇了摇头，笑嘻嘻地道：“念桐不要三哥红包，念桐祝三哥早点找个嫂嫂！”

　　童言无忌，这话一出，在座的家眷们皆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六姨娘看向少清道：“老三，你过了年也不算小啦，是该给你找个媳妇了”

　　四姨娘道：“可不是，少清在芜秋院住着一个人难免寂寞，多个人陪着，这病也好得快些”

　　少清面色微有些尴尬，放下念桐，顿了顿道：“大过年的，怎么提起亲事了？”说罢又看向坐在四姨娘旁边专心剥着虾的念君，喏了一声道：“若我这算急，那念君不也快了？”

　　在座的人又笑了起来，念君羞得满脸通红，瞪了一眼少清，恼他道：“三哥！你说话怎么这样没个正经？”

　　少清得意地瞥了念君一眼，轻哼一声，端着碗闷着头吃饭，并不理念君投过来的幽怨眼光。顾秋生不由得欣慰笑道：“如今看来，还是老二最让人省心”又觉得这话未免偏心了些，且看那少景的媳妇杜茗月眉间微蹙，不由得改口道：“少景也是极好的，厂里的事多半有他分担着，如今茗月也有了身子，想是不久后，他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

　　杜茗月这才展出笑意，微有得意道：“这可是顾家的长孙，能嫁给少景，我也是个有福的”

　　众人虽不喜她这般洋洋得意的
　　模样，但看在过年的面子上，也都忍着，端着笑客气地附和道：“你可算是顾家的功臣了”

　　采薇静静看着她们说来笑去，言语里却又能听出些酸味，只觉得无趣，并不跟着掺和。少洹倒是时不时地往她碗里添着菜，又见采薇瞧见杜茗月的肚子时微有些失落，便悄然伏在她的耳畔道：“我们也会有的”

　　说罢，看着采薇微微一笑。

　　采薇脸一红，别过头去道：“谁要给你生孩子？”

　　少洹也不拉她，看似随意地说道：“嗯，也不知谁那日说要给我生猴子的？”

　　采薇急地一转脸，扬起头气鼓鼓地瞪着顾少洹道：“你欺负人！”

　　少洹又夹了块肉塞到采薇的嘴里，哄她道：“行行行，都是我的不是”

　　采薇怨气满满地看着顾少洹，嘴里的肉嚼得却是分外有滋有味，众人的目光早已转到了少洹这对夫妇身上，瞧着他们小夫小妻的模样，倒也觉得好笑，又怕采薇害羞，皆都低着头憋着，并不出声。

　　这二十六道菜自然是吃不完的，顾家并不嫌浪费，只嫌过了夜的菜不新鲜，命丫鬟一并倒了去。酒足饭饱后，年纪小些的便留下来耍烟花，姨娘们聚在一起搓麻将，顾老爷上了年纪，喝了些酒便觉得乏了，由下人们扶着歇息去了。

　　华灯璀璨，锣鼓齐鸣，鞭炮声此起彼伏，各院的灯火皆都点着，贴着的对联窗花即便在黑夜中看得不清楚，可远远望山那昏黄的灯火，看着顾家的姊妹们在院子里嬉笑追跑，瞧上去，晓得了何为知足。烟火绽放，刺啦一声决美而落，散在尘埃里，卑微地随风散去。爆竹声连绵不绝，丫鬟们皆都互拉着说笑，年味四溢，在顾家弥漫升腾。

　　三十是要守夜的，梨香院内灯一夜未熄，采薇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却又被年初一的爆竹声给扰了，见少洹睡得正熟，不敢惊扰，便独自睁着眼到了天亮。

　　照着老祖宗的规矩，年初一是不得出门的，因此着景州城的街道上，只余留一地鞭炮的残红。水也是不能泼的，也不许剩饭剩菜，若是倒了，来年听说是要不顺的。花生、姜糖、五香味的瓜子儿还有些炒豆子皆都一格格地摆在八宝盘里，谁若是来拜年了，便顺手抓一把揣在小孩兜里，只涂个开心。

　　顾家是江南大户，这光是初一早上，门槛就几乎被人踏破了。采薇因是新媳妇，那些甚少往来或者有些往来的亲戚们，都是不认得的。少洹便一一介绍着。采薇虽性子沉静，瞧起来是个不爱说话的，可毕竟是梁家的女儿，见到这些长辈亲戚，接待得也都落落大方，言行举止很是得体，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顾秋生很是开心，说是家里有这样一位儿媳妇，很是给他长脸。金氏平时嘴虽碎了些，可对采薇一向都还好，并不似对杜茗月那样，怀有偏见。到底还是她亲儿子的亲媳妇，她自然是要多关照些。见着采薇这般贤淑的儿媳，又讨得不少亲戚艳羡，自己也觉得脸上有光。不由得随着性子赏了她一对玛瑙银圆镯，又怕杜茗月不喜，且看在她肚里孩子的份上，也赏了她对珍珠坠子。杜茗月也无意与采薇攀比，得了便就得了，也不挑剔，命下人放在红木匣子中，好好收着。

　　七大姑八大姨，顾老爷远房亦或是近亲的兄弟，还有些金氏那边的长辈们，采薇一一都见过了。这一日记着不少尊名，自然是头疼地紧，午饭大家伙又一起热闹着，采薇虽有些乏了，并无什么兴趣，但也强忍着面上的倦意，以茶代酒，笑着敬了一圈儿桌上的人。

　　又有人起哄，说是不够诚意，要采薇拿酒来喝，采薇自然不敢拒绝，正欲端过酒往碗里倒，却见顾少洹摁住她的手腕，摇了摇头道：“不必逞强”

　　他看向在座的长辈，夺过采薇手里的酒，在众目睽睽下浅倒了一酒盏，端然起身道：“我替她喝”

　　少洹自幼熟读诗书礼义，是念学堂长大的，恰从学生回到厂里做事并无多久，并不通人情世故，也无需应酬，自然是没些酒量，撑不下三盏的。金氏看不过去，心疼着急着叫道：“你替她挡什么酒啊！不喝不也就罢了！”

　　采薇也劝道：“不打紧的，咱们家难得团圆一回，你倒若是喝倒了，倒叫母亲心忧了。”

　　顾少洹后半句倒是没听进去，只听着采薇说那“咱们家”这几个字，眉目间不觉染上了笑意。

　　族亲们本就是说个玩笑话，又见金氏不悦，连忙叫少洹坐下。叹道：“今日一见，倒真应了外头的那句金玉良缘，这景州城放眼望去，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与少洹般配的人来了！”

　　采薇浅浅一笑，看了少洹一眼，垂下头去并不说话。

　　许是前世擦肩而过，许是上辈子不经意地一次回眸，许是奈何桥头的两岸驻足眺望，她不经意走入了他的眼帘，便带着记忆轮回到今生。

　　他本以为大婚那日是他噩梦的开始，他做不了医生，对不起宛蓉，更要放弃所有的一切，在冷眼旁观和流言蜚语中接管顾家的家业。那不属于他的一切，他只觉得炙热地不可触碰，他夺走了原本属于三弟的一切，命运也好，未来也好，他欠他的太多。

　　因此他从小立志要做一名医生，再也不让少清没日没夜喝那些苦得皱眉的药，他也想看他像寻常的孩子般在院子里撒了欢般奔跑，他也想看着他坐在学校里读书的模样，他也想看着他遇见自己的良人，将来再有了孩子，定如少清那般可爱单纯，会亲昵地拽着自己的衣袖奶声奶气地喊自己伯伯。

　　然而这一切，都是无法发生的可能。

　　然而庆幸的是，这是噩梦的开始，却也是新生的开始。

　　人不能总活在阴郁的愧疚和自责中。他终是要抬起头，向前坚定地走去。

　　他想要靠自己的双手，给她一个家。

　　不必遮风挡雨，他就是她的伞，不必子孙满堂，只要他每日下班回来，能看见她眉眼安静地读书，或是浅笑着看着他，哪怕是一句话都不曾说出口，他便觉得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