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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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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学校的大门是向南面敞开式的,作为一个小规模大学城,城外的住宅区被可怜地捧在一堆餐馆和货店身后,白色的墙壁远看偏黄,近看是油污。
大学城与住宅区之间的马路上,只有很少的车辆经过,即使在高峰时段,这里的堵车时间也不会超过五分钟。
(一个穿着薄毛衣的少年慢慢地打量着马路的东西两面,他的眼眶下有一圈青色,显得异常疲惫,头发也是乱的,在早秋风中颤抖着。连他的身板叶片一样单薄,好像一片枯叶被卷在一团蚕丝中间,不知为什么,给人一种畏首畏尾的病态感觉。
在他身后,三三两两的学生们谈笑着经过,替他隔离出了一个格外安静的环境。
“去病将军!”
听到叫喊的少年,也就是杨去病,浑身呆滞了一下,转过头去。只有今天,他一点也不渴望有人对他表示关心。
就在另一边,高个子,体态健壮的室友高云飞冲他挥手,杨去病点了点头,又示意了一下对面。高云飞便和另外一批生龙活虎的学生们走了。这种背影让杨去病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什么也没留下在他淡泊的眼睛里。
接着过马路的绿灯亮了,他缩了缩脖子,好像这样能够让脖子缩进低领毛衣似的,顶着风往前走着。
穿着套头衫的杨去病打量着马路的东西两面,小跑过了马路。
一到街对面,学生的数量就多了起来,穿什么样衣服的都有。现在是早秋,连帽衫,短裤,小衬衣,亮黄的,红的,白的,在雾蒙蒙的街头走来走去,在菜香和酒味中穿来穿去。
他摸了摸自己羊毛衫的手臂部分,感觉有点冷。
街角永鲜大排档的红灯招牌在白天看着是暗绿色的,绕过大排档的侧面,就会有一股烤热的油香传来。
他顺着正确的方向找过去,等香味淡了,果然看见了那个盛夏小区。
在小区保安的好奇注视下,杨去病慢吞吞,却又昂首挺胸,以一种胸有成竹的姿态走进了这个小区。然而若是细看,他的裤腿随着秋风抖动,恰好地掩饰住了他的确在抖动的双腿。
此刻小区的景色他一点也没看进眼里去,伴随着慢吞吞脚步的,是他越来越快的心跳和紧张的窒息感。
一栋……二栋……
站在四栋前面约莫过了五分钟,他才犹豫不决地按下了407的门铃,就在门铃响起的那一刹那,一股力量猛地攥住杨去病,抓着他的心脏在他的胸膛上砰砰地砸,让他几乎转身拔腿就跑。然而这股恐惧到了最后,又好像有魔力一样把他牵制在生锈的铁门边。他腿脚一软,差一点就跪了下来。
身侧经过的一个住户,奇怪地看着他一脸惶恐的表情,进了隔壁一栋楼。
一种极度紧张的感觉在他身体里发酵,以至于又过了有五分钟,他才发现没有人给他开门。
不在家?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小区背后有一片围墙空地,墙上有五颜六色,大块的涂鸦,大门朝北,空地里有一棵粉樱花,是很正宗的薄樱花树,空地各处有收着的,撑开的黑色阳伞,顶棚沿南面向上拉几根线,线上挂着灯泡。
灯是到了朝霞赤红色的时候亮起来的。也是那个人给他回短信的时候亮起来的。
当时,整个天空好像烧起一把大火,江面上烧起大火,旧房子上烧起大火,树枝上烧起大火,一切都在一场盛大的烈火中熊熊燃烧起来,充满另外一种生机——不是迟暮的,是天上掉下一颗火种,在地面上炸裂开来,把一切都卷了进去。
空地里的樱花树在这种火焰下呈现一种妖冶的颜色,更美。
这种炽热的剧烈燃烧的美持续了没有一会儿,马上沉淀下来,成了血红色的。暮色的最后一个阶段是激烈过后的沉稳,但从血红色中仍能看出一种凶狠的生命力,那是火种燃尽之后留下的最深色的一抹光,冰凉又滚烫。
这一场日暮让杨去病看得惊心动魄。
他看了好久,才想起发一条短信。他掏出手机,背出一个陌生号码,出于某种私心,他并没有把号码存入通讯录。
主人。他按下发送键。
一分钟没到,短信提示音就响起了,杨去病的心脏又开始跳,天色很暗,真的开始冷了。
手机荧屏的光亮起来,杨去病哆哆嗦嗦看见上面的几个字:在楼下等我。
五个平常的字,一下子也给杨去病的心头点上一把火,把他整个人都烧暖了。这种魔力来自于哪里,恐怕他自己也不能够很了解,他就像一只蛾子一样,现在疯狂地需要这种火,尽管他不知道他面临着什么,好像做梦一样。
但是接着,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脏在疯狂地跳,他知道这都是真的。
他即将找一个陌生人,并且把他当做自己的神,付出自己的所有——这一切让人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荒谬中夹杂着自虐的快感,理想中分明有现实的隔阂,这种信任谈何容易?只不过是年纪轻轻的冲动和长年累月的压力爆发后的抉择。
接下来的世界,黑暗让人看不清路面,听觉反而灵敏起来,每一点声音都能让杨去病胆战心惊,枯叶被踩碎的声音,风吹过枝干的声音,水泥路上砂石摩擦的声音。
多像主人在他耳边低声说话,他有些陶醉地闭上双眼,直到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发热。
“健康?”
他被耳边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身去。
黑暗里看不太清楚,但眼前的男人个子的确只比他高一点,穿着普通的西服衬衫,脸色也普通,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出润泽的光,凝视着杨去病。
那是一双很温柔的眼睛,和杨去病想像中的一模一样。当他在论坛里泥潭般浑浊粗俗的大批回复里看到男人的回复的时候,他仿佛就看到这样一双眼睛从屏幕那一面温和地看着他。
“主人。”杨去病轻声答道,非常奇妙,即使是第一次,他对这个称呼没有一丁点排斥感。这两个字好像时时刻刻存在他的血肉里,随着滚烫的血液流动,随着一进一出的呼吸,呼之欲出。
男人微微笑起来:“你很安静。”
杨去病安静地看着男人。
男人没有回答,走过来对着铁门随手拍了拍,里面的廊灯就亮了。男人的侧脸一下子被照亮,打上阴影,杨去病默默跟在他男人边,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作为这个世界上的少数,很快进入一种沉默的默契。只有杨去病忍不住,一直静静地抬头看男人的背影。
楼道的灯也偏黄,因为是小高层,最高只有七楼,所以也没有安置电梯。
吴诚走在前面,面带倦色,月底了,公司事务繁忙,他为了见这个大学生又不得不加班加点,只见了面,他就明白杨去病完全是个新人,值得不值得付出时间呢?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入圈,求主,两个半月热度,好像过寒暑假一样。就好像他们不知道年轻也是需要认真的一样。
而他是真心想找个长期的,他不喜欢说谎。
不过,新人归新人,这个少年看起来非常安静,像一只不屈的小兽,这让吴诚心里有一点喜欢。
四楼很快就到了,吴诚拿出钥匙开门,偏头问道:“放假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一下子问话,让杨去病一怔,轻声答道:“没……大四了,这会和放假差不多。”说完了,又加上一句:“主人。”
吴诚点点头,没说话,门开了,里面黑洞洞的,杨去病身子往后缩了一下,眼睛却往里打量。
吴诚没开灯,脱了鞋往里走了几步,外面的廊灯光线很弱,只能照见门口的鞋架,很整洁。
“进来。”吴诚对杨去病说。
听到这种语气的杨去病只犹豫了一下,就脱了鞋子,走进去。
然而,就门被关上的一瞬间,杨去病觉得那种恐惧猝然又来了,是那种把生命丢给陌生人、把精神丢给欲望、把已知丢给未知的恐惧,这种恐惧在黑暗中达到了阈值,在他耳边产生一阵一阵尖啸幻听,杨去病差一点要尖叫出来。这时,灯恰到好处的亮了。
恐怖的黑暗一下子化作一个普普通通的客厅,展现在杨去病眼前。这杨去病吊着的一颗心稳稳落回来,意外地发现这个陌生的地方让人很有安全感。他安静地审视整个客厅。
眼前是普通的茶几,普通的皮质沙发,普通的液晶电视,唯一特殊的是整个客厅的对面都是柔软的羊毛地毯,而且对于一个老式房屋来说,这里出乎杨去病意料地大。
就单个客厅,起码也有两百平了。
吴诚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对杨去病招招手道:“过来。”
在稍微明亮的灯光下,杨去病才发现吴诚的眼底有些疲惫,几乎没有犹豫,他走了过去,在吴诚身前颇为虔诚地跪了下来。
这个举动反倒让吴诚楞了一下,进而失笑,伸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起来坐,我们先谈谈。”
“噢。”杨去病点点头,站了起来,在吴诚身边坐下,此刻他不再感觉到那种强烈的恐惧感和压迫感。
“我不是你主人,起先也一直没有纠正你,起码现在还不是,”吴诚道:“放轻松,我们谈谈各自的要求和需求,如果你确定长期跟着我,再改口不迟。”
杨去病低下头,给自己的脸部制造了一个安全的阴影。
“我跟着您。”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