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念》残阳血

1、残念

　　残念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他总是在周围看见形形色色的魂魄而别人却看不见。后来，慢慢长大的残念从书里面读到曾经有那么一些人能够和死去的人的魂魄交谈，并且将其引向轮回，但是，这样的人常常被人们误认为是异族，并被驱逐到无人居住的地方。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这些人的子嗣或是弟子是否存于世间便无人知晓了。
　　残念已经长成身材挺拔的帅小伙子了，笔挺的鼻子上架着宽边的浅绿色眼镜，剑眉星目间始终游走着一股骄傲的神气，那不是不可一世的盛气凌人，而是不屈不挠的骨气。
　　对于身边的魂灵他早已司空见惯，偶尔看见司命衙役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知道，这件事儿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他的，肯定会当作是笑柄甚至还会有人认为他是个疯子，他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被送进疯人院，要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他就必须装作和正常人一个样。久而久之，他悟出个道理：如果说你生活在一群疯子当中，你不疯，别人也会认为你疯，别管疯不疯，只有人与人都一样，那社会才能叫做和谐。
　　残念，每天也要上学，也有功课要做，也爱冒着酷暑在阳光里乱跑，也喜欢恶作剧，也愿意一个人静下心来听鸟鸣，听风吟，贪婪地嗅着时间的味道，或是干脆什么都不干，什么也都不去想，与空间相对静止，和时间相对流逝。
　　可是，他知道他心里有一处和别人不一样：他，喜欢水。
　　她姓夏，单名一个水字，拆开的两个字是那么的韵味深远，然而，合起来却易引人错会，夏水听起来不雅，看起来不俗。
　　说不俗，水长得还真是超凡脱俗，大大的眼睛占去了脸部面积的二分之一，虽说空间布局有些欠妥，却使人不禁联想到漫画里女主角的形象。残念每次都摇头说画的太夸张了，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大那么澄澈的双眸啊！如果有，他一定要把“女主角”娶回家。
　　记得，残念第一次遇上水就是被她那双堪与动漫女主角媲美的明眸深深的迷住。那是怎样一潭碧波荡漾的湖水啊！从此，深陷其中，难于自拔。他曾拉着水在天桥下的一个老先生那里算过命，老先生给水看过相，摇头晃脑慢吞吞地说：“你的命属水……”他们异口同声地骂了一句：“废话。”老先生，也不恼，又给残念看相，残念对水说：“他看得也不准，还是不要他看了。”突然，老先生“啊”的大叫一声，吓得他们俩以为老先生要圆寂了呢。老先生颤颤巍巍地说：“鬼命之人，不可近。”语罢，他一把卷起铺盖转身就跑，好像见了瘟神一般。
　　残念知道那老先生说的不假，如果他是江湖骗子，就不会看完相不收一分钱就走，吃亏的事情他是绝不会做的。而那“鬼命之人”除了指他还会有别人吗？他没有把这事情的真相告诉水，他只是想继续这样下去，老先生后半句话“不可近”他只当作没听见。他宁愿沉醉在这短暂的幸福中。
　　他有时闲下来会帮助司命衙役捉捕那些不愿离开人世却已死掉的人的魂魄，但更多的时候是在一旁看着司命衙役强索寿终已尽的人的魂魄，他无可奈何，只能袖手旁观，毕竟只是一介凡胎，有些事他无能为力，或是说，他力不从心。每个世界都有它的法则，它固有的法则不容变更。人只能管人界的事，鬼也只能管鬼界的事，如果有人干预了鬼界的事，那么无论他是谁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残念拉着水的手走过了这个闷热的夏天，夏天的水为他而绚烂，那涟漪般的美是不曾为任何人绽放的花蕾。
　　那一次，在过一个十字路口时，水紧紧拥抱了他，仿佛不抱紧他他就会消逝一般，他感到胸口莫名的悸动。她的唇离他是如此的近，以至于她薄雾般的喘息系数落在他的面颊。她深情地问他会不会离开她。
　　他说，不会，即使离开，也只是暂别。
　　之后，水深深地吻了他。他突然间觉得这世间什么都已不再重要，只要能够和她在一起，他就心满意足了。人的欲望有时会膨胀得很大，有时却又是那么的微小。小小的一点满足便是一辈子的快乐与幸福。
　　然而，事与愿违。过了那个曼妙的夏天，一切都变了，变得陌生了，变得暗淡了，残念和水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在一起，但是，有些事却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没有夏天的水变得虚弱不已，本已孱弱的身子对于这莫名的病症有如风中摇曳的蜡烛，不知哪一刻她就会在忽明忽暗的摇摆不定中突然熄灭……
　　残念心里焦急万分，却束手无策。他不能放着她不管，他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她。她看过无数的医生，那些医术高明的人都没有办法，他一个孩子又能做什么呢？
　　残念找到了司命衙役并向他询问近期他要强索魂魄的人的名字。当他听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心爱的人的名字时，他感到莫名的天旋地转，自己仿佛站在了绝望的边缘，他泪流满面，他狂吼不止，他不明白为什么如此心地善良的一个人却会有这种下场呢？老天无眼，这是上天对他们的不公。眼看着再过几年就可以双宿双飞了，残忍的天心竟然要活活地将他俩拆散。难道这就是命运吗?
　　不，他要改变命运，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残念的耳边突然回响起了那个白胡子老头说过的话：“鬼相之人，不可近。”莫非是他害的水这样的？如果他是拥有鬼相的人，那么水就是离鬼相最近的人了，这么说来，水之所以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全
　　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是有罪的。他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弥补自己的过失。他知道，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一定知道如何挽救水的生命。
　　残念来到那熟悉的天桥下面，花白胡子的老头依然在那悠闲的给他人相面。残念在一旁静静地等着，看着那老头解说手相，不过，怎么听他都觉得老头子是个十足的江湖骗子，或许真人不露相吧。很多世外高人不就是隐藏身份生活在普通人的身边吗？他难道不就是其中之一吗？
　　老头子收完了最后一个上当受骗的人的钱，心满意足的哼着小曲望向残念，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残念会回来找他似的。
　　老头子突然神色暗淡了下来，眼神中充满了忧郁，他说道：“她，现在怕是快不行了吧，要不你也不会舍得离开她，你也不会来找我……”残念点点头，他早已经意识到当初如果听老先生的话，就不会使得水这个样子了。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鬼命之相不可近啊！他突然感觉膝下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哭泣道：“都是我不好，没有听您的话，我知道您一定有办法救她，求求你，救救她吧，哪怕是以我的命去换她的命我也心甘情愿。”
　　老先生捋了捋胸前花白的胡子慢慢说道：“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每个人的命都是不一样的，或有长，或有短，不能强求的。但你是拥有鬼命之相的人，你要知道，你的命和别人不一样，你会吸取你最亲密的人的寿命，所以说‘鬼命之相不可近’啊。你也有寿终，不过，拥有鬼命之相的人在未达到寿命的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死去，直到司命衙役去主动找你。说实在的，拥有鬼命之相的人少只又少，他们是那些被放逐山林的修真炼道的神人的子嗣。你就是其中的一个，这样的事实为我平生仅见啊！我真的无能为力啊，你必须离开她否则后果会更为严重。你懂吗？”
　　“我懂什么我懂？我不懂！”残念向他吼道。他知道他是见死不救，可是他不帮他，难道真要让水慢慢地死去吗？
　　残念拼命地向前跑去，他不知道他要跑向何方，也不知道他要跑多久，他只知道是自己害得水这样的，他好恨自己啊！旁边的人也好，幽魂也好都十分好奇地看着他，天空下起了密密冷冷的细雨，他在流泪，心里在滴血。爱上水，他不后悔，但这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多希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啊！
　　突然间，他想起了今天的日期，是水离开的日子，他必须想办法阻挠司命衙役带走她的魂魄。看了这么多年强索魂魄的过程，他还是有信心在恰当的时机从司命衙役手里抢回水的魂魄的。可是，就算他能够把她的魂魄夺来，又有什么用呢？他只是一介凡胎，至少他还算是一个人，而不是鬼，他根本没有能力使之还魂的。
　　又一次希望之火尚未燃起，绝望的冷水便将其浇灭。残念多希望他是个鬼而不是人啊！他若是鬼，他就可以行鬼道，以自己的鬼身来帮助水还魂。
　　“对，成为鬼！”残念突然想到，救水还是有办法的，而那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成为鬼，也就是说，去死！
　　死，是爱的最后手段。
　　残念对于牺牲自己换来水的生命这一生死诀别的问题毫不犹豫，“为了水，吾宁死。”残念很快来到了一座有十四层的楼的楼顶。高处多劲风，狂烈的风肆虐地吹拂着他的头发，他有恐高症，此时站在楼顶的边缘，他却没有丝毫的畏惧与退缩。他望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都已凝缩成一个个小小的点，心里禁不住浮起沧海一粟的渺小感，想起茫茫人海中，能够有幸和水在一起，并一起度过那个快乐美好的夏天，苍天赐予他的缘分已经令他千恩万谢了，可谓此生无憾，别无它求。他，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是那么一纵而已，简简单单。
　　残念，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跳了下去……
　　耳边的风呼呼作响，他感到自己在急速的下落，周身除了如刃的空气摩擦，别无它物，从未感到这么的自由自在，人累了，总是会寻求一种方式使自己得到休息的，有可能是休息一时，但更多的不堪生命之重的人选择了休息一世。累了，困了，该睡了。
　　残念等待着落地时那猛烈的撞击，那粉身碎骨的快感，那为水献身的超脱，那惊现一瞬的绝望。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期待的事仍在被期待，残念仍处在将死未死之中。沉默了很久，以至于时间长到足够他死千遍万遍了，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不曾死，也不曾坠落，甚至不曾下跳。他不懂这是为什么，他明明义无反顾地跳下去了，为何如今又回到了他跳楼自杀之前的状态呢？
　　随后，残念以与刚才相同多的时间尝试着，千遍万遍的时间，他让自己去死千遍万遍，可是事情就是如此的不可思议，每一次他睁开眼睛，都发现自己回到了死前的状态。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难道说连选择死亡的权利都没有吗？
　　残念忽然想起了那算命老头子的话：“你也有寿终，不过，拥有鬼命之相的人在未达到寿命的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死去，直到司命衙役去主动找你。”
　　他可等不了那么久。等到司命衙役想起找他的时候，水就早已离去了。既然老先生预言到他无法立即死去，那就说明他知道得更多，只是隐瞒不说。
　　这是第三次找算命老先生了。
　　老先生看到来者是残念，客气地让他坐到自己身旁，却出乎意料的什么也没说，只是颓废地燃起一根烟，吞云吐雾，慢慢地抽着。半空中虚幻的烟圈袅袅的，最终逝去不见。
　　“你想死，对吧？”老先生忽然开口道。
　　残念显然没有预料到老先生会将他一眼看透，并且说得那样突兀，那样令他措不及防。然而，这确实是他心里想说的话。
　　残念点了点头。
　　又是大段的沉默。残念真不知道该如何向老先生开口。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老先生将嘴里的烟在地上熄灭，忽然一反常态，左手摇铃，右手掐指捏算，脑袋不断地来回晃动，嘴里念叨有声。忽见他脸色呈青灰色，以声音阴冷而凄厉的声音说道：
　　下午三点十四分，滨河路179号，燃油加工厂，白色大卡车，急驰于归路，静卧于入门铁栅下，溅血则必死。
　　残念知道这肯定是老先生施法通灵与鬼神共语，借自己的口将他的死完整的转述。
　　残念心里是真的感激算命的老先生，时间紧迫，他只好把这份感恩之情寄于心底，若有来世，必当相报。
　　残念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那个所谓的“燃油加工厂”，那是一幢灰白色的二层老房子，十分破旧，想必几十年不曾修葺，除了房顶几根乌黑的烟囱冒着浓浓的滚滚烟气之外，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隐隐约约透着一股阴森可怕的鬼气。我来到足有二十米高的铁栅下，按照昭示，静静地躺在这个白色卡车必将经过的路口。
　　他在想，他若是死了，水会快乐吗？他不会说出“你会找到比我更合适的”这样的话。他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最合适不过的，再也没有比这更完美的结合了。他只是想，没有了自己，水又如何活下去呢？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他希望她能够照顾好自己，希望她会时常想起他，不要忘记他，希望她能够安安静静地等他。虽说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面，但是，他相信，总有一天，还会再见面的，到那个时候，无论什么发生事情都无法把他们分开。正如书云：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磐石无转移，蒲苇纫如丝。
　　海枯石烂只是一场自然的风云变幻；天涯海角不过是一处近在眼前的地点；山无楞，天地合，又不过是一段白驹过隙的短暂的时间。只要肯等待，不需要什么承诺，也不需要什么誓言，再摇摆不定的生活也会有矢志不渝的信念，再遥远的距离也只不过是在两颗相互思念，彼此爱恋的心之间；再漫长的等待也会有终点。
　　残念，突然感到无比的幸福，一个“等”字便可以使他心满意足。他答应过她不会离开，即使离开也并不是真的离开，而是迫不得已的暂别。他对他心中的女主角的滔滔爱恋亘古不变。
　　白色的大卡车疾驰着，带着恐怖的咆哮扑面驶来。旋转的轮子运动得飞快，发飙的速度将来两旁的风景剪成片断，携着桀骜不驯的凶狠来到了残念的身前。时间在那一刻停留了一大段，他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着水的那双澄澈的明眸，宛如一潭湖水碧波荡漾……车子狠命的从他的身子上压了过去，厚重的轮子结结实实地把他全身上下碾的脊骨寸断，他殷红的血飞溅在了卡车的车底，恰如一抹红霞，又如稍纵即逝的残阳，灿烂一瞬。他渐渐感到呼吸困难，他知道他已经没有时间亲自和她说声再见，车子已经无情地开过，血水和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黑暗渐渐包围了他，他想，今后除了沉没在他心海中的她，这个世界将再也看不见……
　　后序：水因为残念的死而复生，可是她却不愿回魂，她也不愿喝下孟婆汤，独自在桥头等待了一年，残念也没有就此离去，一年后，失去鬼命之相的他变回了普普通通的凡人，终于和心爱的水得以相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他们共同回到了世间，像童话故事里一样，残念王子与夏水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