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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师主从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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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汹涌淹没的时候,我被卷没,很快失去了意识,清醒的时候,天终于放晴。我被强光刺激了眼,缓了好久才缓过来。
挣扎起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被卷到了祭庙中,族中的土屋被席卷殆尽,到处都是死去的人。
他们,不会死,再过不久,就会变成顾尸,行尸走肉的重新活过来。
为什么,他们死了,我却还活着呢?
我仰望着母亲的祭祀神像。
母亲死后,族人不肯忘却她的存在,将她刻画成像,可是我从来没有祭祀过她。此刻仰望着她低垂的眼眉,尽觉嘲弄。
她的模样我从未亲眼见过,在我的意识中,她只是一尊高达丈许的石像,被禁锢在神座上,宛如神一样地被供奉着。
她的眼眉淡敛无情,以怀抱孩子的姿态俯视着怀中的空无一物。
以前,我看着她,就在想,如果我死了,是不是族人就会她的怀中添上一个孩子雕像?那个孩子,会不会就是我?
眼下的我,不是孩子,不是维持了百年年轻的少女,只是一个垂垂将死的老人,可在我的内心中,仰望着她,多希望自己就是她怀中的孩子,能得她的眷顾,得她的保护。
我仰望着她,忽而一抹影子直直刺进了她的胸口,我本怒不可遏,但看清那是晏师惯用的石矛时,立时又僵住了。
感受着身后的人渐渐走近,我的心也就渐渐平静了下来。伸手摸了摸脸,好在为了防止在征战途中面具会意外跌落,我以猎物骨筋将它系的很紧,竟是没有断掉。
“我不祈求原谅,只愿你记得我当时同你说的话,朱砂衣要时时穿着,不要背上受伤,也不要在杀死我后,在此地停留,快些走。”
我尽量平静地说完这些话,整理了下衣衫,将自己的不堪老态藏起来。
“你们,都是怪物。”
晏师冰冷地重复着,“我会杀了你们!同你所说的那样,再一次杀了你们!”
我沉默着,听着她走近我身后,停驻半响后,转步踏上台阶,取下石矛,看也不看我地走了出去。她走远后,我才敢转身。
她走在洪水泛滥后的村落里,看见尸体,就补上一矛。她下手毫不迟疑,刺中的皆是头颅,我看得麻木而心凉。族中的剩下的妇孺不多,加上我们回来的人,多也就不足两百人,她一具一具地翻过去,不时无声地说着什么,好似在计数。
我此时才觉得她是如此无情,纵使她失去片刻记忆,征战的路上,有些人虽然怕她,对她还算客气。有时见她同我闹得开怀,还会跟着闹一会儿。眼下她虽时有停留,该下手的还是下手,鲜血很快沾满了石矛,很快又在烈日灼灼下干涸。她完全不知疲惫,可我看得出她渐渐麻木,渐渐缓下速度来,夜幕降临的时候,她终于回来。
她低垂着眼睑,如同每次从战场上下来,麻木而僵冷地回到我身边,不发一言地挨着我的腿面小憩,似如当时,她再一次无比自然地挨着我的腿面搁着头,疲惫地彻底闭上了眼睛。
我无法描述此刻的心情,把她全然当成了那个受我欺骗的孩子,安心享受着她此刻与我的亲近,又忐忑她再次醒来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我想将她的散发捋一捋,奈何手刚想要抚上去,便见了自己的枯槁的手。顿觉不堪,无声捏紧地收了回去。
刚是挪开,她清亮的眸子便迎了上来。
那样的清澈,同方才的狠辣无情全然不同,尽是我意识中她该有的孩子模样。清寒的渊沉,似是夜中无尽的黑暗也比不上的浓墨生亮,生生吸了人的魂骨,让人沉溺其中的,再难解脱。
她在我膝面换成了仰卧的姿态,直直地看着我,眸底转来转去,似是想将我看个清楚,又或许,只是将我的面具看得更清楚。
“我以前,不曾有过名字。”
她抿抿唇,眸底些许迷惘,轻道,“天清地晏,我很喜欢,师主从戎,我不喜欢,但这些道理都是你教我的,我会记得,也会记得你。”
我心下生堵,她眸子一变,阴寒而冷,“我杀你,是因你杀了我的族人。你是怪物,你不会死,你会变成和他们一样。”
她转眸侧望,我顺着她看去,只见暗暮沉沉下的荒村里,那些被她以石矛戳穿脑袋的族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果真变成了顾尸。
受刑受罪之人,死后尸变顾尸。他们有罪,我也有罪。
“我去解决他们,等你将死时,我也会亲手替你解脱。”晏师翻身起来,疲惫的身体经过小憩还是微微颤了下腿窝,即便她遮掩的很及时,我还是看到了。
她一步踏出,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捞,岂料她并未瞬时踏走,一捉就捉到了她的手腕。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出手,以为我是在拦她,眉目冰寒看来就要挣脱,我立时摇头,“我为你取名,不过是不知你名字,不知如何唤你,为了方便才替你取名,并未有禁锢你所思所想的意思。你,恨我应当,杀我应该,不用…也不要记得我。”
晏师拧眉看我,似是察觉我极度认真,眼底闪过烦躁不耐,旋即转头直视那些已经全都爬起来的顾尸,握紧了手中的石矛,“你死后变成什么模样都好,即便变成他们那样,我…我…都陪着你!”
陪着我?
我难解不明,眼前一晃,她已经挣脱我的手,冲了出去。
烈阳无云之后的夜空往往无云,暗月清清,晏师敏捷如豹的身形蹿在顾尸群中,每一击都巧拿无比,再不是征战场上的搏命招数,而是在刻意引诱上百具的顾尸朝某个地方走去。
察觉到这点,我顺着她的方向看去,便看到了一堆干树枝叉围成了一个有数丈宽径的圈地,当中空出了一个口子,晏师引着他们就是往那个口子行去。
她是什么时候布置好的圈套?
这些干枝完全不是河水改道后一两天就能成的,我到底在此昏迷了多久?
我难以忍耐,强撑着要散了架的身体站起来,正要往晏师那边走去看个究竟,立时发觉了一道僵冷的视线扫来。我顿觉惊寒生冷,转头去看,就见大伯一脸死灰阴冷地鼓着一双青垩的眸子盯着我。
他眸底布满青垩的血丝,眼球暴涨,几若要滚出来。身上还有许多伤口,最明显的,还是晏师石矛刺穿的眉心窟窿,此刻冉冉沁着黑血,血肉模糊的里面竟翻滚着一只眼珠,灵动无比地转动着。
是洞穴里的那些眼睛!
随复生的四伯他们重返洞穴的画面滚涌而来,我更加担心晏师,就想转身去找她。岂料大伯脑门里的那只眼睛乍然狠狠瞪着我,原本只有一条线的眸中黑点,瞬间变化成无数个。每一个都好似卷着无数的过往画面拥挤而来,我眼前陡觉黑暗犯晕,人重重倒了下去。
由于祭庙前的神像座下有阶梯,我一跤跌下去,磕磕绊绊的,骨头彻底散了架。痛楚席卷而来,身体衰老不堪的感觉更加强烈,好似骨头都是没有韧性的脆骨,稍许磕碰,就会完全碎掉。好在这些痛楚让我更加清醒,缓过一口气,凭着技击内息的缓和还是站了起来。
抬眼就看晏师已经将那百来具的顾尸引到了柴火堆口,而这时,大伯领着三伯等一共六名顾尸也到了晏师围起的柴火堆墙上。
大伯和三伯他们本事不同,正因如此,当年二伯变化后的顾尸才相当厉害,差点儿毁了全族。此刻一行六人对付晏师,饶是她再厉害,恐也难缠。
我急切想要帮她,忽而想到一事,担忧地看了眼晏师,迅疾调转回头,往祭庙内部走去。由于身体衰老过甚,我跑过几步便喘不过气来,难受的胸腔几乎裂开。我冲到祭庙内部,顿时庆幸祭庙是依山体而建,加之我母亲的神像在门口稍作阻拦,内部除却水冲过后的泥垢沉深,并未有太多损毁。
祭庙正堂依山而建,内部很大,是一个天然洞穴,往北的‘示’字石架后面有一道暗门。这道门大伯他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谁在此建立,当时不小心碰到机关开启后,发觉是个干燥不错的地方,就时常躲在里面做些自己的事情,一直没有被大伯他们发现过。
我确定此处定不是大伯他们所建,母亲的祭庙建在此处到底是巧合还是其它原因我曾想过一阵,但试探过大伯之后,没有找到蛛丝马迹,也就把此地当做安乐窝消遣了。
冲到石架后,我找到机关,一试之下,竟是全无损毁的开了,我欣喜不已,将机关开到底,随眼看去,里面所藏的东西也都毫无损毁,心下更是侥幸不胜。
时间不多,我不敢多做流连,将机关合上,转身走回石架前面,借着暗夜惨光往火灯叠台后的高架上看了看,没有找到我想要的牛角号。顿时心急,慌忙四处打量摸索,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被泥垢半掩的牛角号。我跑过去将它拽出来,抖出泥垢后尝试着吹了下,一阵低闷的沉响传出,顿时大觉幸运,还能吹响。
心松一口气,将牛角号贴近唇边,抬头看着黑暗高旷的顶部,心下沉沉。
既是由你们开始,那便由你们结束吧。
下定心后,我吹响了号角。
不同于先时低闷的通风沉响,此刻从号角内部传出的类似一颗石珠滚在什么弯折曲道里,发出清脆空响的撞击声。
由于曲道的弯曲角度深度不同,石珠的每次撞击都发出不同的声音,或深或沉,或浅或空,都在内部固定的曲道里发出有节奏的特定成串音节,构成了十分诡异而又缠人心弦的曲子来。
随着曲子的不断重复,黑暗如渊的洞穴渐渐发出了林叶随风扇动的窸窣声,仔细分辨的话,你会听出那是什么壳虫张开外壳,振动里面翼翅的声音。这种声音如若浪潮一般复落复起,扑扇的节奏随着号角的曲子越来越大,洞穴的黑暗中,也随着这种振翅声,开启了一双又一双的眼睛,滚着其中黑暗而自带暗光折射的眼珠子来。
这些,就是我们当时在洞穴中见到的那些眼睛。
四伯他们复生回来时,带回了这些壳虫。当初大伯带回的壳虫死亡,是因为他是活人,体温气息都不是壳虫适合生存的地方。但四伯他们不同,他们是复生回来的,身上的冰冷与腐败如同洞穴中的环境。
每次迁移都会寻找一个适合壳虫生在的地方建立祭庙,让它们存活其中,因此迁移的决定与否往往需要在确定壳虫适合生存的地方之后,极其耗费时间和人力。
探荒的路上会遇到什么危险都不知道,一旦出了事,死后的人变成顾尸,不论多远都会找到族人所在的地方进行复仇一般的杀戮。每死一个人,都是一场灾难,可想而知,当时晏师杀死我们百余人之后,会形成多么大的灾难。
我现下将壳虫唤醒,是为了吸引那些顾尸。
养着这些壳虫,目的是让死去的族人得到安眠解脱,因为只有让壳虫吃掉的人才不会变成顾尸。
征战在外的人,身上往往会带上两只壳虫,一阳一阴。人一死,以这种特殊的牛角号将壳虫唤醒,两只壳虫便会进行繁衍,在尸体上迅速生长,直至将尸体吃尽。一旦尸体吃尽,失去静眠的条件,它们也会迅速死亡。
有时候外出带的壳虫也会出现意外的情况不繁衍,故而顾尸重返族中是常有的事。我住在祭庙的最大作用,就是在发现村中出现顾尸的时候,吹响号角,吸引顾尸过来。
虽然顾尸是壳虫的食物,但顾尸无法抗拒壳虫对自己的吸引,如同壳虫存在洞穴中一样,很多东西对它都抗拒不了,自动进去送死。
我要做的,就是将顾尸都吸引过来,但对于大伯他们这种死后身体里还存在着地眼的情况,我不知道有没有作用。
千万只壳虫醒来,对顾尸的吸引力效用很明显,顾尸队伍踽踽行来时,晏师白着脸先跃了进来。我见她来了,丢开牛角号,拽着她的手,极尽稳着步子往石架后面走。
“我不用你陪,也不需要你陪着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我将机关打开足够她进去的缝隙,将她推了进去,正待合上机关,她身手急快地将石矛卡在门上,眼底冰寒地盯着我。
“我体内的东西它是自己跑到你体内的,不是我给你的,你不用介意。”
我心下焦急,急急想要劝服晏师松手。大伯他们方才没进来,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生前的记忆,知道壳虫是天敌,故而不敢贸然进来。但晏师体内的天眼是他们最想要的东西,面对如此强大的诱惑力,他们一定会想法子进来的。
“你的命,我还没取。”
晏师仍旧冰冷,眸底沉暗如郁,甚至带着些许阴寒。
我一怔,心下陡然一阵冰凉。
欠了的,总要还。
我沉吸一口气,故作宽慰地笑着对她道,“小丫头,天清地晏,是我期许你的样子,师主从戎,是我希望你舍弃的样子。往后,不要再杀人了。既是我下的令,那你杀了我,我不会再下令,你也不准再杀人。”
她果真有瞬间的失神,得机一瞬,最是良机。我将她的石矛横握转出,身子往上冲去,尖锐的疼痛伴随着她陡然睁大不信的眸,心下反是宽慰解脱了。说不出的,看着她不信不解的迷惘眼眸,便有些舍不得了。
如何能不舍?
我将石矛握紧以身体后退往出带,她自然不肯待在里面,石矛不放,人跟着要往出蹿,我却就着柄末往她抵去。
一抵,石矛刺的更深,几乎可以感觉那种灌透后背后传来的冰凉冷风。
她便进退两难了。
让她两难的确是我阻止她出来的用意,可我并非真的想要她难过。门缝继续合上,已经不足以她蹿出来的可能。
我将石矛抽出来,痛得我扑在石门上就往下倒,她同时扑在门上,焦急的慌乱充斥她那张从未有过这样表情的脸上。
我知道她数次张口想要叫我的名字,可怎么叫得出来?我从未告诉过她我的名字,她也未曾听过别人唤过我的名字,而此刻,我并不想她记得我。
名字,就更不重要了。
“里面有灯,你点亮后,不会黑,不要怕。”我滑倒在地,这样衰老不堪的身体加上如此大的伤口,再不死就怪了。
“对了,还有些我胡乱写的东西,你无趣的时候可以看看,看完之后,不准笑话我。”我似乎有很多话想同她说,可说到嘴边,无非又变成了嘱咐。
“你身上……”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变化,我也不知道天眼地眼融合之后会发生什么,于是嘱咐的话又变成想要她好好穿着那件朱砂衣。
朱砂避气,任是身体行气有如何异样,都可以遮掩。
我痛得眼前冒黑,睁开眼想说完最后一句,眼前已是黑暗冰冷的石壁,石门早已合上。此门十分符合洞穴的形貌,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是门。
她是我要藏起来保护的人,现在果真被我完完全全地藏起来了。
我没有任何觉得欢喜庆幸的想法。
如果她会长生不死,那也将是孤苦无依的在门后面活下去。不会有人找到她,不会有人找到她身上的秘密,便再不会有谁同我的族人一样活的不生不死。
我这么做,到底是为了谁呢?
都不重要了。
反正我马上要死了,死在这死后就会被壳虫吃掉的地方,不会变成顾尸,不会亲手杀我的族人……
我的身体会让壳虫繁衍至甚,从而会彻底覆盖这扇门,即便有人发现,也定会被如此多的壳虫惊吓失魂,完全想不到会有什么机关暗门。
多好的保护。
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