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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人眼之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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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落水,翻滚的浪滔天扑起,泥沙滚黄的河水带着腥气打在人身上,惊冷中又滚着砂石的剐蹭,让人难忍。
我瞅准着河中怪物黢黑的身体,几个踩浪落在了它身上。它身上尽是□□一样的大赖疙瘩,小的有拳头大小,大的就有盆面那么大了,并非什么肉瘤生长出来,而是一些水下的鱼类贝壳想在它庞大的躯体上栖身,从而筑建了各种各样的依附巢穴。
它实在太大,落在它背上,只消它一个翻身入水,必定踩不住。它一头往水里直奔,河水被黄泥染得看不清,我也看不到晏师的影子。脚下的怪物躯体即将腾翻没入水中,我拔出青雉往它身上扎进去,生怕不够稳固,借着青雉的锋利,将它皮层划开,手跟着没柄探入它厚厚的皮脂层里将青雉横向再切,形成一个丁字拐口,将半条小臂卡在伤口里,以防自己从它身上掉下去。
刚刚卡在怪物身上,它彻底钻入了水下,荤腥的泥沙河水没顶而来,一片浑浊的光景里,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水流被怪物带动的暗涌声。
晏师,到底去了哪里?
神气是本气,不能强行作态,我只能以佛阳为主动,以阳牵阴来使体内神气的本体感知达到极致敏锐的地步来查探水下究竟。
感知一放开,当即我就懵了。
原来这处水下到处都有浮尸,皆以反绑的姿态坠着巨石往下沉,怪物在水下翻腾,张口在吃这些浮尸。怪物身子特别长,比燕雀湖的水蝮要长,还要粗。它的脑袋跟三角风蛇一模一样,头顶有条血红的缝隙直直通往后脊的七寸。在水下翻滚的腹部一通到底的全是血红,这种血红有点像血蟾身上的毒素红,令人望而生畏。
不是水蝮,这东西又是从何处来的?
怪物皮糙肉厚,故而我这样卡在它伤口上随它涌动,它完全没有反应,只是随它荡在浮尸堆里,实在让人难言这种恶心。
这些浮尸都身着囚服,面目没有腐烂,最大的程度也不过是浮肿胀大而已,应该是朝中这几日里丢下来的祭祀人牲。
怪物吞着浮尸,颀长的身体不时翻滚出水面,我趁它出水换气,并未觉得有什么难受。
数次在水面水下起落后,仍旧感知不到晏师,我满心不安,又不敢贸然离开这怪物去同它带动的无数暗涌对抗。且不说被它翻起的河底巨石砸中,单是暗涌本身将你卷入水底,都可能面临断息的危险,我倒不是怕这个,而是怕暗涌会把我卷离此地,便更找不到晏师了。
怪物继续吞着水下的浮尸,水面上还有不断扔下来的活牲,不过这家伙并没有什么兴趣,似乎几番折腾下来它已经吃饱,不再那么剧烈翻腾,渐有缓慢下沉的动向。
它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缓,逆水朝上游游去。它一安静,水面上的岸边就传来了百姓的欢呼声,像是在庆幸祭祀成功,阻止了怪物降祸。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家伙只是吃饱了而已,等它饿了,还会再出来搅个天翻地覆。
心下难抑世人知表不知里的悲哀,我想既是这怪物作祟,为了建康日后安宁,还是得除了它。但事事万物,存在有理,岂是我说除就除的?
想归想,人还是趁着它平缓往上游的时机,从它伤口里退出来,贴着它的身躯以青雉做支撑,扎一次进数尺的往它头颅靠近。
那条血红的缝隙让我难忘,想过去看个究竟的同时,也想着晏师跳下来肯定不会没有缘故,除掉怪物的想法她肯定想过。如果她想要除掉怪物,那我到了怪物头顶处,她怎么都会看见我,这比我毫无方向的去找她要来得好。
越往上游,离开了怪物翻腾的地界,河水越清,等我爬到怪物七寸处时,怪物头顶上的眼骨后面生出了两个凸起的拱包,像是就要生长出来的角。
盯着那几如小山丘的拱包,眼前陡然闪过长公主旧居四面影壁上的浮画,敢情这怪物还真是个没成型的龙种?
龙为祥瑞,为人敬畏,这幅吃人的模样,当真是龙?
正想着,眼前陡然一暗,这龙种不知钻进了什么水下洞穴里,沿着七扭八拐的洞穴卯足了力气往里面钻,好似前面有个它特别想吃的东西,恨不得一口吞掉。
扑面的压力骤然增大,我紧紧抓着扎在怪物身体里的青雉,将怪物再度拉长了一条口子,整个人都挤在了这条伤口里。
一挤进去,压力骤减,只需撑着它伤口两壁的挤压便成。我就这样撑着两边白花花的肉壁,憋着一口气任由龙种在水下洞穴里蹿着。这龙种不知道活了多少年,躯体上面厚厚的一层恐怕都不是它自己的真身,而是多年寄附在它身体上的东西死后堆化的厚厚一层骨垢。骨垢形成它的防御甲,我割开骨垢,不仅没有血,也伤不了它。
它在地下洞穴里蹿得十分疯狂,撞得洞穴无声的在水下震动着。
这些洞穴应该是石头城的地下,因为石头城多小丘陵,丘陵下面更有许多溶洞,龙种钻来钻去,都是擦着这些奇形怪状的溶洞钻出去的。
陡然一声破水哗啦作响,我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空气冷潮,而带我出来的龙种却似陡然卡住了什么地方一样,呼啸不停,愤怒不已。
感觉此处都要被它的啸声震塌,我赶紧想钻出来,眼前却闪出一抹人影,青衣敛服,稚羽遮面的不是晏师还是谁?
晏师将面具往头顶推起,满是水渍的脸上尽是后怕的苍白,抖着唇,显然担心至极,又生气至极,“谁让你跳下来的!”
我沉浸在见到她的欢喜中,完全听不到她的责怪,扑过去抱住她,“让我看见你跳下去无动于衷?我做不到。我没事,一点儿都没事,我也好了,都好了,以后不会再让你担心,惹你生气了。”
晏师怀身有片刻的僵硬,旋即将我紧紧回抱,颤颤低喃,“我和时雨她们布置了数日才将它引到此地困住,你陡然出现,实在吓坏了我。但我不敢随意改变计划,因为我是领它进来的诱饵,一旦有异,惊动它,它发觉是个陷阱,那么所有的布置,所有的人牲牺牲,全都废了。可我…担心极了,害怕极了,好在…好在你从来不会贸然行事……”
“没有惹出祸端,人又好好的,这个时候,你不该夸夸我么?”
我想的没有错,若真是贸然离开龙种去找晏师,只会给她带来麻烦。晏师出来接我,说明了她们的计划已经顺利完成,我讨一点儿适宜的玩笑话,宽慰宽慰她。
“闲话休扯,做事要紧。”
陌生的清越女声,不舍威严的回荡在洞穴里。
晏师便顾不得多说,将我人从扭动不休的龙种身上圈抱在怀,一个轻身纵跃,几个起落停在了一块溶洞平岩处。
平岩上还有一名玄色胡衣的短装女子,她倒持黑檀长弓,背负箭匣,右手食指中指上带有鹿骨扳指,随意压在腰带上,习惯性地活动着食指拇指。这是善使弓的人保持手热的一种方式,不用猜,这个一脸英气又含几分不怒自凛的少女,就是凤弥音了。
晏师将我放开,同凤弥音道,“弥弥,看你的了。”
“在她面前指着我,不怕她嫌弃你无用?”
凤弥音英气的眉峰朝我一挑,长弓转腕,右手勾弦,笑意一抿而逝,转向前方,凛凛而言,“快些吧,时辰不早了,收拾了这家伙,还得往北走一段路。这段路,才是最凶险的。”
“嗯。”
晏师应下,将我的手一握,旋即放开,转身奔出的同时,也将面具再度遮在了脸上。
奇怪的很,晏师顶着面具朝龙种行去,龙种的狂躁就安宁了下来,硕大的眼珠如同见到了母亲,流露出无限的凄婉哀怜,一边重重喘息,一边发着类似于河豚的叫声,想要同晏师讨个亲近。
这情况,就似燕雀湖的水蝮一样,那个时候,水蝮蛇看得是没有戴面具的我,而龙种,则看得是带着面具的晏师。
面具,也并非属于我,而是属于我在神生以前,那位并未见过面,只以一幅毫无感情的石像存在的母亲。
龙种被引到溶洞洞穴里,洞穴并不大,自角落里折泛出着五彩的奇异光晕,头顶上的陈年滴垢如矛如笋,地面的钟乳石林立成堆,崎岖不平的空间里,龙种是从一汪倒斗形的湾口里蹿进来。湾口有一方巨大的枯骨,一节一节的肋骨成环形状的撑在地面,没有头颅,看不出是什么动物。
它实在很大,直接抵上了洞穴顶端,像是梦中地理纹壁后面曾见到过的那些巨大枯骨,就像是它们原本就不是生活在地面,而是沉在冰冷的海底,永不会被世人发觉,冷寂又神秘。
龙种就是从湾口顺着枯骨当中蹿出去的,然后就卡在了枯骨里面,巨大的脑袋掉出枯骨另一头,像是蛇被勒了七寸,等着扒皮一样。
晏师跳上龙种的脑门,右手在龙种尖锐的鳞甲边缘一划,血色沁出的同时她顺着龙种脑门上的血红缝隙滴血而走,龙种就失去凄婉哀怜,再度开始狂躁起来。
由于龙种被卡在枯骨里,即便狂躁甩动,都做不出大的幅度动作,以晏师的身手,自然摔不下来,可我无法不担心,人踏出去想帮忙,身前却先闪前一人。
凤弥音挡在我身前,挽弓搭弦,瞄准了晏师所在的地方。
“开!”
她低叱一字,弦上的乌骨箭就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龙种额前脑门的血红细线堪堪开启一线,里面有东西闪了闪,发觉乌骨箭袭来,立时就要闭上,然而凤弥音的箭何等之快,如何容得它闭上?
一箭击中,龙种周身剧烈颤抖,不再是没有章法的乱撞,而是够着脑袋用尽全力往下压。
巨大的枯骨绷不住它如此大的压力,发出不断崩裂的声响。
晏师所在,十分危险,她并不在意,左手贴在龙种身上,右手则握着那支乌骨箭,一点一点的往那血红的缝隙里面压。
晏师掌心的血沁满了乌骨箭身,我看得焦心不已,凤弥音一横长弓,再次阻拦我,“她在杀眼,你去了也没用。”
“杀眼?地眼还是天眼?”
凤弥音一听,转头回来看我,片刻过后,眸中闪过些许玩味,“这世上早就没了天眼地眼,有的只是存在传闻里的传说,以及有人为了重现天地眼而不择手段罢了。她杀的眼,是人眼。”
“人眼?”
“人养的,自然就是人眼。”
凤弥音勾唇,“叶(she)公好龙的故事你听过没?叶公好龙,而处处勾龙凿龙以示爱好,事实上真正的龙到了他家里,他却惊怕不已,失魂落魄。人眼,就是人养出来的怪物。养出这些怪物的人明明在期盼人眼的力量,可等人眼真正出现的时候,又害怕惊惧,还要以自己的儿孙血祭阻止祸患。”
“所以它并非龙,而是有人将它养成了龙的样子?”
“是。”
沉默里,龙种一声长啸压垮了枯骨,重重跌在地面,震得洞穴剧烈摇晃起来。晏师手中的乌骨箭没入龙种的血线缝隙里,人从龙种头颅上落下,极快的朝我们奔来。
“走。”
晏师以左手牵住我,随上凤弥音往一处黑暗的洞穴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