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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明心镜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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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你总归满意了吧。”
送走晏师和殷时雨后,我心力交瘁,人扶着塔寺殿门慢慢滑下来。暮夜的喑蓝渐渐铺呈,远观寺中灯火,以及建康城北一隅的北市热闹,心中寂寥,愈发觉得自己自晏师出现以来,就十分依赖与她。若是哪一日她真的走了,我又该怎么活呢?
思考这个问题其实有些可笑,身体不支,神气不是自己,还有一条避不能避的陪葬之路,我拿什么去同她走上时光的更久?
“并非我满意,而是你自己满意与否。”
道远无声叹息,“师弟,行法处事不宜,你带他领罚去吧,另外在戒律堂后殿准备一间厢房,日膳清净,俱都备足。”
“师兄,你的身子……”道定迟疑不决,“旧事罢了,新事又来,何时休矣。”
“不休不止,才是常理,去吧。”
道远吩咐罢,白衣和尚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我没什么心思应付他。
直到现在才知道了他法号行法,不免有些可叹人心暗藏,非至极处,永远不会知道后面会有什么东西再来咬你一口。
“小僧做错了么?”
道定走至门前,一派凛然,行法终于隐忍不住,“道净师傅为求善了,把自己搭在了九嵕山,玉胎不绝,凤九寨每月需要生人祭洞,小僧追求真相,解决事端,真的就做错了么?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与人皆皆安好,事事周全?”
“你没有错。”
我在门槛上坐定,苦笑叹息,“世人皆道是为了别人,实则求得只是自己心安。你受你师傅点化,承他出世之恩,受凤九寨照顾,承的又是入世之情,世内世外,都有恩情要还,求取真相,何来有错?当时劝你一句往来皆去,不可求昨日明日,现如今,我自己又何尝不是陷入如此苦局?和尚,我帮不了你,也无人可帮我。”
“如果无人可帮你,你又何必留在此处?”
道定接话,严肃冷冽的脸威相迸现,虽无慈态,却另有佛宗明王宝象,不淡不深,威中恶相,也有善相。他的修行,只怕比牵系着我母亲的道远更上一层楼。
“说得也是,是我糊涂。”
得道远点透,我身心通畅,自门槛站起,诚心行礼,“既留于此,就是要寻求一个彻底解决的法子,在此自怨自艾做什么?”
道定点头,同行法道,“走罢,后山垂云壁,不说几年,你自行上去思过,什么时候想透了,什么时候寺中许你挂名。挂不挂名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道净的弟子,他的衣钵,总要有个传承。传承传承,承上启下,你还是得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才是。”
“行法了悟。”
行法同我行个礼,转身再向殿中的道远跪行大礼,“寺主,行法害你至此,此生难安,此去恐难再见,就此行过大礼,务必应下。”
“你有恩善,俗事未了,当此一劫,无论对错。”
道远波澜不扰,“垂云通天河,河不尽常想,是通天,还是禁锢一生,你无需以我做名,也无需以你师傅做茧。此生恩话,来日轮回,都是无想无识之地,记不住,也无需忘,不需执着。”
“是。”行法叩首,哽噎应道,遂起身同道定出去。
“哎,大师。”
我叫住道定,尴尬笑道,“那个有素膳么,闹了一日,想必都没用过膳食,寺主身子受损,有什么丹药拿来也好。”
道定立定,有瞬间愕然,旋即难得地笑了下,“你通透的厉害。”
他一笑,威相消融,实在令人有种开悟的明澈感觉,我大觉轻松,莞尔又道,“来寺中不见通透,岂非显得你们本事不足?待我出去,定会同世家闺秀夫人多说几句,添几分香火来。”
“万法皆佛,万法皆道,香火的盛与不盛,看得是世人的诚与不诚。所诚之心,诚的也不是佛的金身,是自己。”
“自性成佛,既是此理。”
道定果真佛法明悟,虽束与佛宗,并不以金身外相拘束,实在难得。而我,也终于彻底明白佛宗一道,并非我日常所见的表象道理。
自性众生,是道皆道,是佛皆佛,是人,是花,都是性。源于黑暗的神,生于混沌的万物,都是如此。
“已经过了膳食的点,只能待明日了,丹药会即刻送来。”道定颔首,领着行法径自去了。
夜幕之下,两人一黑一白,向着灯火明烁的层层寺庙行去。白衣的行法姿态拘谨,小心敛步,玄衣武服的道定不拘恣意,矫健挥洒,世间行象,就在两人足下步步接近。
夜火辉煌,正是俗世的繁华盛景,总有人想要跳出去,可跳来跳去,终究跳不出自己步步走来的本相禁锢。步步生莲,步步生根,想要虚华浮己,多是一场可笑温凉的愿景。
“她很好,难怪你会有如此执念。”
道远气息难续,孱弱分明,我从心旷廖远中收回神来,转身欲进殿中,可看着满殿金佛法相下的他,反而觉得自己贸然进去,就是打扰了他。
“你待母亲...肯定也觉得她很好。”
我温尔回道,“母亲受尽苦难,你肯定不忍心,我待她,不管是不是神气在身的缘故,都不想她再经历过往的苦难。对了,她叫晏师,我很喜欢她。喜欢到,想一直一直陪着她。”
“世间欢喜,如淡如深,随性自然,你谈及她时,正是这种样子,很好,很好。”
“是么,我倒是不知自己是这种样子。”
“相由心生,经历世间种种磨难后,总会带有世间的痕迹,似如风吹打花,生些虫孔斑驳,都是应有的磨难。”
“花开花落,是生死常态,花开吸取雨水阳光,花落腐败成泥,过程中,又有风吹虫扰,或许,还会被什么摘花人摘了根茎,早早消陨,说是磨难,其实也是必经之事。谈的都是必经之事,非要扯些不可能的情况,说是自扰,并不为过。”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说我在杞人忧天,不该阻你寻找真相?”
“是这么个意思,但也不尽然。”夜中山风阴凉,我觉得有些冷,抱臂又坐回了门槛上,将自己环住,“真相要去找,而我自己也要保,否则你辛苦为我至此,岂非辜负你对母亲的一腔心意?人呢,总该有个心念的人存在,只要有了这个人,做什么事,心底都有个念想,也会寻个目标。我喜欢晏师,就想对她好,全心全意的对她好,不忍她受任何伤害,别人不行,我自己,更不行。所以,我不允许自己待她的心意有任何瑕疵,一点儿瑕疵都不能。”
“你心意坚决,我也不再多说,世间路是你在走,我只能送你一程。神气本拘于祭祀阵而藏,祭祀阵在时,你身体还能压得住它,只在金石致幻时偶有蕴发。现在祭祀阵不在,你身体被金石耗空,神气难以遏存,我只能以内息帮你镇住神气在体。现在有两条死路,一是你身体撑不住死去,二是神气破体你死去,无论哪一种,你都需要保护好身体。”
“的确如此。”
我苦笑道,“先时还以为自己是神生而来,想不到只是神气寄附在身,身体极致虚耗,皮肉之伤却是好得很快,让我一度以为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现在想来,祭祀阵不在,神气定是不想破体消散,才想着法儿保护我的身体。但没了祭祀阵,它恐怕也是强弩之末,不知还能撑到何时。”
“五行蕴气,人体肺腑早有平衡,这也是神气能寄附在身的本因。我们当时进去,不知祭祀阵的究竟,只怕贸然破坏了祭祀阵,才惹得它自行出棺,寄附到你母亲体内蕴藏。或许它并不想重现世间引起纷乱,才藏在胎儿内隐忍不出,只是天道伦常,它如何藏,都避不了出世的命运。及至出世,没有祭祀阵的行气顾养,它占据你的身体,便遏制了你的成长。我们以为你撑不下去,才将你送回谢家,阴差阳错,却是死地后生,终让你得以成长。”
“你看,事事算尽,都算不尽天意安排,我们苦苦挣扎,事事想要避免,都避不了看似的巧合,实则的机缘,不是么?”
“这就是天道自然,争,争不过天,避,避不过地,道,也道不尽心性自然,唯有遵循,唯有敬畏不破,方是而立。”
道远宽慰,淡道,“玉奴,身体顾养之法,以道法蕴气自然为盛,医理固本为要,你若想要将身体支撑下去,还是得以内息固本。我将佛宗内息渡入你的体内,遏制了你原本的内息机算,你必须调和两者,否则此消彼长,佛宗内息不畅,自己的内息又被压制至深,只会让你更快的撑不住。”
“我懂,所以我才留下来。”
我泯而生笑,心意坚决,“不仅是我原本的内息,还有神气。神气为祭祀阵聚积的天地本气,佛宗为后天人为血脉行气,而我自身所修,是葛厷一脉的道家心法,最擅长阴阳消长和合之术,以此法融合本气佛宗两脉,最是合适。只是我不善佛宗脉行,留在此调和两脉,还需你的帮忙,帮我点透佛宗机要,方能容易突破。”
“我明白了。”
道远忽而失笑,面目慈爱地看着我。
“怎么?”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放佛他在注视一个孩子,而我,就是那个孩子。
“朝中皆谈你是神之所选,经历陪葬而不死,清心静欲而不扰,谢家如何盛容恩宠,你都不牵涉其中。与人断卦,时常无情,是朝中最为平衡的一隅。我先前以为你只是避势不谈,安保全身,想不到,最聪明的人是你,最懂选择的人,也是你。”
“换做以前,的确如此,不然你以为那些想要开庙的和尚何须在我门前静坐一月?我这样的位置,说句话,便叫人能登天,同样,也能叫人下地狱,一念一句,断的是别人的一生,我背负不起这样的因果,明哲保身,不为过。”
言辞间,怅然难抑,心中自然而来的便是晏师白衣清寒的削立身影。明艳的襟红贴在颈边,流洇系带倾在墨发身前,惊虹翻袂在白衣之下,都是她扼紧人心的殷明如血。白衣朱砂,红襟覆骨,与她纠缠,与她怀握,都是骨子里的刻骨倾付,怎么能轻易剖骨抽离。神气予我的记忆,我自己见到的她,重合在一起,便是我心中最真实的晏师。
不可负,不想负,就是如此想的。
“若非晏师,我活得如同行尸走肉,官家一句话,了结此生亦不错。可人总是贪心,一贪再贪,她予我一些,我就想得到的更多些,一来一往,自己舍了心,就想舍得再多一些,不想负她。”
“好,好一句不想负。你不负,我不负,世事至此,尽力一搏,不负此生。”
道远大笑,许是带动肺腑内伤,人又剧烈咳嗽起来,我惊急掠起,还未踏出,身前已晃动一人拦住了我。
原是道定去而复返,作揖道,“此处有贫僧照顾寺主,无需担心,外间有人等着施主。”
心念骤动,我立即回身望去,便看塔寺前面,巨大的地藏佛像下立着白衣在身的削立人影,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搭着几件衣衫,眸底几许敛愁地看着我。
晏师。
默念难忍,我无法在说出不负她的话下还能绷持心绪,倾身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