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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错弄释迦堂教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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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弄释迦堂教示
By 再见谢谢所有的鱼
我是满怀恚心,绝食而终的僧侣,
亡灵化为千千万万铁牙石身之鼠,
我自愿堕入魔道,誓言啮尽佛像经典。
我以妄执为槛,无形无影,无边无际,
人心是我的禁L,甚且……插翅难逃!
——引子
世纪文景的书向来很会包装,出的这一套京极夏彦【注1】也算是相当用心:纯黑封面印风格明显的日式花纹,取材无疑是鸟山石燕的《百鬼夜行》图绘,的确是很有京极风味的。这两本《铁鼠之槛》的书腰上有三个亮点,第一是把《铁鼠之槛》与安伯托·艾柯的《玫瑰之名》并提,第二是设下“京极堂首次束手无策”的悬念,第三则是概括了全书主旨的一句话:《凝时空为牢槛,以此身度无常。正是这句话让我思考了许久,最后下定决心买下这两本砖头书,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两句话里有一种诡秘又恢弘的气象,让人心下彷徨。
一 设槛:渐修悟入终难事
和京极夏彦的每一本书一样,《铁鼠之槛》里除了作者精深的妖怪学之外,总还要掺杂一些别的知识,这里掺入的是佛教知识。看完整本书之后,或许还没有理清案件辨明凶手,但早已被灌了满脑子的禅宗密宗佛教派别演变史,以及各种诡辩般的公案。放下书仔细回味后,才发现这是一个充满桎梏与禅意的故事,一个关于“槛”的故事。
和《魍魉之匣》中的魍魉和匣一样,铁鼠和槛也各有虚指和实指铁鼠、牢槛、禅,三者交织在一起:铁鼠是人心中的恶魔,会摧毁经年累月建立起来的禅意;禅意苛求升华,希望破除牢槛的束缚;牢槛又禁锢人心,成为铁鼠的保护伞,外人无从得知。
京极夏彦惯于叙述多线程的故事,在本书中更是设下重重牢槛,让主角们、配角们在冰天雪地的深山古寺里各自画地为牢。
有俗世的牢槛:徘徊于工匠和艺术的辩证中莳绘师今川;耽于过往惨事(出自《魍魉之匣》)的久远寺老人;被幼年犯下的罪行折磨的饭洼编辑;为赎罪而自愿住在土牢内的营野博行(出自《魍魉之匣》);游离于停止时光中的迷失女童阿铃,各式各样实体的或者虚拟的牢槛,几乎铺天盖地。以及时常限于厌世情结中的小说家关口,早早地就向读者展示了令人惊心的心理活动:时钟就等于现代人的牢槛。只要活着,就无法逃脱的牢槛。而这种解放感,也不过像一种假释。我们迟早都得回到那座牢槛去。【注2】
也有僧人的牢槛:了稔和尚不破不立的参禅方式,让他为了自己的悟道主动构建出□□寺这样一个槛;自小在□□寺出家的慈行和尚则脑袋空空,严守戒律和□□寺的规矩成为了“槛”本身;而继承北宗禅、作为□□寺本来面目并与之同质化的明秀老人,则成为与了稔抗衡的另一重牢槛。至于□□寺本身,不过是一个实体化的牢槛罢了。
可以看出,这些形形色色的牢槛,有意无意的,主动被动的,都是人自己设下的,却束缚住了书中人物的生活,让他们不得不屈从于心中“铁鼠”,而更可怕的是,从书中回过神来,我们的生活中,是否有着这样的牢槛呢?如果有,又是谁为我们设下的?一种无法释怀的情绪,一种无法摆脱的观念,一种无力抵抗的制度,一种无能为力的惯性,在我们身边竖起犹如密林的牢槛,最后暗牢中长出铁牙石身的老鼠,摧毁我们人生向上发展的可能性。这种牢槛,在西班牙电影《布尔什维克的虚弱》【注3】中,被解读为大多数人在世俗生活中遭遇的平庸,人们往往意识不到或者摆脱不了庸常,于是只能屈服于大多数人的生活,大多数人的虚弱。
二十万亿土寂宵时
书腰上设下的悬念——京极堂首次束手无策,倒不是空穴来风,无论京极堂作为侦探,还是作为阴阳师,都无法企及禅宗的核心,所以他能找出凶手,能解决事件,能说出真相,但无法打破牢槛本身。
与□□寺几乎融为一体的仁秀老人,是推崇渐修悟入的北宗禅的传人,在百年修行中仍未达到渐悟,于是怀着由衷的羡慕和欣慰杀掉了悟道的禅僧,并且毫无罪恶感,就像怨怼而死化身为鼠的赖豪和尚,只不过铁鼠吞噬的是经书,而仁秀杀的是人。在这种极端的悟道方式,和几乎来自另一个宇宙的世界观面前,京极堂能指出凶手,能解决事件,但无法达到他“凭物落”,即“除去附身妖怪”的目的。
在京极堂系列的世界观里,一切妖怪都出自人心,都是心魔,姑获鸟、魍魉、狂骨、络新妇【注4】,百鬼夜行不过人心诡谲,而本职是阴阳师的侦探,常常是站在法律之外,只为解决事件中人的心魔而出现的,只为了祛除“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事物”。但《铁鼠之槛》的最后一重牢槛,并非来自欲望,而是来自信念,而且是可以传承的信念,仁秀老人心甘情愿地坦白,但继承了他(或说□□寺)执念的僧人们却依旧会陷在牢槛之中,京极堂从一开始就输了。只不过仁秀老人在大火中彻悟,否定了自己百年修行的过程,才打破□□寺最后的结界,放开本来要嗣法的哲童。
但牢槛是否一定要打破的呢?在《铁鼠之槛》中,在京极堂系列中,其实存在着种种画地为牢的人物,他们甘愿呆在牢槛里,以期望一点虚假却安宁的幸福,这样类似“楚门的世界”般的生存方式,是否应该打破呢?最典型的不过《魍魉之匣》的结尾,雨宫抱着早已死去的匣中少女逃离,作者却这样说着:独自走在荒凉大地上的男子。男子背上的匣子里装了个美丽的少女。男人心满意足,不断,不断地走下去。即使如此,不知为何,我还是突然地——羡慕起男子来了。【注5】
我想京极夏彦对于破槛的态度始终是暧昧的吧,就像书中提及的那一套“寻牛”“见牛”“忘牛”图一样,悟道其实是一件极其玄妙而私人的事。在结尾处迷失女童铃子本可以回到正常的时空和世界,但关口却一脚踩乱京极堂的部署,让铃子说出了真相,于是兄妹两都不可以挽回了,在慈行疯狂的纵火中,铃子的华丽振袖和不老容颜都与古寺一起闪现在火光中。其实槛内人和槛外人,一直都处于一种辩证的体系当中。正如铃子在山中唱的和赞:错弄释迦堂教示,涌现千千万佛陀。书中犯下罪行的僧人们,又何尝不是自以为找到了破槛的方式呢?
三从《魍魉之匣》到《铁鼠之槛》
京极夏彦的作品,都是动辄厚厚两本的鸿篇巨著,《涂佛之宴》更是达到了可怕的厚厚四本,大陆引进得慢,也引进得艰难,但作为忠实的读者,我还是读完了能找的所有作品,包括京极堂系列、巷说百物语系列和百鬼夜行系列,深感京极夏彦对探究人类异常心理的兴趣,而最能体现京极夏彦笔力和世界观的,大概就是《魍魉之匣》和《铁鼠之槛》了。
《铁鼠之槛》的宣传语是:精妙糅合不可思议的谜团、妖怪传说、禅宗沿革与公案辩证,既离奇又充满理性,华丽而滔滔不绝的辩证,开创独特书写纪元。除“禅宗沿革与公案辩证”外,剩余的大概就是京极夏彦所有作品的风格,另外可以加上“异常心理的探究和社会观察的冷眼”。纵观世界上所有侦探,京极堂也是话最多的一个了吧,借这个辩才无碍的侦探之口,作者将自己堪比梦枕貘的博学通通倾泻在了读者面前,喜爱的,乐于接收这些陌生又新奇的知识,厌恶的,就封作者为“灌水之神”。但总的来说,一般京极堂的长篇辩论和瞎扯都是与事件相关或者贴合作者意图的,加上惊心动魄的故事和深刻玄妙的动机,都还可以接受,倒也妙趣横生,比起炫学到莫名其妙地步的《黑死馆杀人事件》【注6】,算得上良心。
京极夏彦擅长用多线程推进故事,常用的是受害者、凶手、侦探三条路线,其中受害者可能有几组,凶手则扑朔迷离地作为事件参与者出现,侦探京极堂则是被迷迷糊糊又有忧郁症的小说家关口扯进事件。这种复杂的结构一方面让故事变得晦涩难懂,庞杂难解,往往能吓倒读惯口袋书的读者,一方面又构建了完整的世界观很能吸引一部分固定读者,另外,这种仿佛织网的故事结构,的确很适合从多个角度提供论据,实现作者的意图,比如《络新妇之理》中提及的女权问题和困境。但近些年京极夏彦似乎走火入魔了,用这种结构整合了整个京极堂系列,将以往所有单本故事作为单线,推出了终极谜题《涂佛之宴》。
《涂佛之宴》是老牌的京极粉都不得不承认的灌水之作,而之后的《阴摩罗鬼之蝦》《不如去死》等,就是得捏着鼻子看了。就这个势头看,妖怪派推理的扛旗手似乎也到了瓶颈或末期,从这个角度看日本推理,其实整体都有颓势了。一方面社会派推理的推理元素越来越薄弱,东野圭吾成为了纯粹的畅销书作家,天童荒太则陷入了纯粹社会批判的泥潭,另一方面本格派推理似乎穷尽了谜题,老牌如岛田庄司也羞于展示列车表了,绫辻行人早就在打变格派擦边球了。关注于“探索精神病状、异常心理主题”的变格派【注7】呢?一茬又一茬的新人带着令人惊喜的书出现,又迅速式微,道尾秀介一炮而红后成为了青春作家,三津田信三则义无反顾地走上风俗妖怪作家的路,变格派的风格多变似乎让很多作家把这里当成了踏板,却又无法超越前人获得突破,这些年梦野久作和京极夏彦也陷入了重复自我的怪圈,这或许也是整个变格派的困境。
把推理作为一种元素,创作各种擦边球式的小说,是目前日本推理文坛常见的一种突破方式,这是否一种破槛的方式呢?但与此同时,依旧坚守在设计惊天迷局的阵地上的作家们呢,他们又是否在画地为牢?或许谁也说不清吧,只希望无论走在哪条路上,都不被啮心的铁鼠影响到那份永远向上的信念。
注1:京极夏彦,1963年3月26日—— ,日本变格派推理小说家,开创妖怪派推理小说,代表作有京极堂系列和《巷说百物语》系列等。
注2:《铁鼠之槛(上)》,世纪出版集团,2009年6月第一版,125页。
注3:《布尔什维克的虚弱》,2003年西班牙电影,马丁·昆卡执导。
注4:指京极夏彦作品《姑获鸟之夏》《魍魉之匣》《狂骨之梦》《络新妇之理》等。
注5:《魍魉之匣(下)》,世纪出版集团,2009年1月第一版,410~411页。
注6:日本推理作家小栗虫太郎作品,以炫学著称,被誉为“日本推理四大奇书”之一。
注7:社会派、本格派、变格派(又称新本格)都是推理小说流派。
附书中完整和赞:
檐廊边缘碎裂处,以观音赐予之指,轻轻触摸。数千佛陀碎裂处,十万亿土寂宵时,微微扎刺。成为猴儿,去往山间;成为蟹儿,去到河间;成为人子,燃烧于烦恼的炉灶间,化做飞灰,泪涟涟复过今日;如是佛子该如何,爹爹娘娘请原谅,今日碎裂,明日也碎裂。
洗手处旁蕺草叶,蜗牛缓缓啖地藏。西方净土简素晨,光头小僧裂两方。成为神子,无须置身此世;成为鬼子,无可置身此世;成为人子,被装进烦恼的皮囊里,抛入水中,雾茫茫夜也将明;如是佛子该如何,爹爹娘娘请原谅,今日蜗牛,明日也蜗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