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幕 魇魔 ...
-
六年后,升州上元,正月隆冬。
降霜后的淮南,委实不甚讨喜。气温一日凉似一日,白天阴湿湿的也就罢了,到了夜晚则变本加厉,寒风卷着碎叶强硬地撬开门缝窗隙,侵扰人们一夜好眠的梦境。
腊月寒冬,绸花灯下,岁值二七的少年正对着灯上几行词句若有所思。红彤彤的灯光衬出俊眉郎目,愈显美妙绝伦。
“咣——”远方传来一声闷响,少年的面容裂开,五官分崩离析,浓稠的血从裂口处漫延,狰狞可怖,如蜈蚣般爬满脸庞,生生教那做梦之人骇然惊起!
“咣——”又是一下,夹杂着远处的爆竹声,幽魂儿似的回荡在午夜街头。
安惩坐了一刻,待心神稍复,抬手拭去额间冷汗,才发觉双手抖个不停。还未等他细细回想梦中所见,便听得门外轻声询问:
“大人,可是醒了?”
安惩吸了口气,道:“发梦了,无妨。”刚要躺下,却又听下人禀道:“大人,知州大人来了。”
“华大人来了?”一愣之后,安惩旋即了然,口中说着“快快有请!”人已披衣下床,着家仆掌了灯,正要推门出去,突然顿住回头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回大人话,子时刚过。”
“今年是哪年了?”
家仆被问得一呆,答曰:“是大中祥符三年,庚戌之年。”
安惩有些忡怔。子时已过,便是正月初九,庚戌年。
庚戌年……庚戌……
升州知府华庚寻,时岁二十挂零,生于庚寅。不过,在上元知县安惩眼中,此人与六年前初见之时并无二致,端的是水嫩青葱,人见人爱。
夜清如水,一袭雪白裘衣煜煜生辉,就那样踏月而来,款款多情,步步风流,不知者当真会以为是仙子下凡。
安惩收回目光,道了声贺,将对方迎入正厅,按着惯例灭了灯火,只点燃一根蜡烛,刚好能将邻座之人的眉眼轮廓看个大概。这番布置乃是奉了华庚寻之令,用他的话说,如此便不致太过招摇。
两盏茶,一豆灯,四下静默。屋外寒风凛冽,刮过门窗便发出呜咽,如冤魂泣血,如鬼神哭嚎。
安惩按捺不住这份死寂,呡了口茶水,道:“不知大人深夜屈驾鄙处,所为何事啊?”这么问着,眼神却不由自主瞥向台几上正把玩着杯盖的纤长指尖。
华庚寻闻言略一抬眉:“你我之间,这些客套话就免了吧!”似乎有些怕冷,垂袖拢住两手,方轻声道,“近日上元县出了桩命案,莫非安大人还不知情?”
他声线本就细润,这般压低了说来,反令人品出些许揶揄味道。安惩投去一眼,却被阴影所阻,看不清对方神貌。
“原来大人也听说了。”安惩挤出一丝笑意,“不过是普通的民间纠纷所致。”
“普通的民间纠纷?”华庚寻质疑道,“可我听说,这凶手杀人的手法有些特别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继续藏着掖着也没多大意思了,安惩索性坦白:“大人英明,据仵作查验,凶手……确有龙阳之好。”说完便将嘴一闭,由得那华庚寻如何计较。
华庚寻却只是轻笑:“倒是与安大人志趣相投。”因了这一笑,话音愈发清朗悦耳,慵懒随形,仿佛只是在聊些无关要紧的话题,言语之间却让安惩一阵心惊,猛地扭过头来,正与两道清亮目光不期而遇。
那华庚寻也看着他,头脸微侧,偏转的角度似有心般地恰到好处,让烛光照得个真切分明。摇红之中,面如描妆,唇若勾月,暖意顿生。许是瞧见安惩神情惶恐,转而宽慰道:“随口一句玩笑话,安大人见谅。”
言辞恳切,方才的三分戏谑、七分架势这会儿尽数收敛了去。安惩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下,连声道:“哪里哪里,是下官愚钝,还望大人不要怪罪!”
华庚寻摆摆手:“安大人言重了。不过……”他眸光一沉,“此案毕竟特殊,传出去有伤风化,你还需尽力才是。”
“大人说得是,下官一定严加防范,绝不走漏风声,将此案彻查到底,早日捉拿真凶!”安惩起身行礼,不禁又有些感慨,“这凶手当真可憎,杀人前还要施辱,实在灭绝人性!”
华庚寻转过头去,不置一辞。论岁数,他比安惩小了不少;论世故,却反胜后者一筹。若非如此,也不会未及弱冠便坐上了知州的位子。在安惩痛骂凶手的时候,华庚寻端起茶盘,就着杯缘轻吹,悠然啜饮,双目半阖,似陶醉在茶香之中。
“秋来折香桂,添寿千百岁。安大人果然养生有道啊。”华庚寻话锋一转,却是赞起那桂花茶来。
安惩笑笑,正要接话,又听对方说道:“今日初九,元宵将至,本官孤寡无亲,亦少朋侣,所以届时还望安大人能陪同本官一道逛逛元宵灯会——当然,若阁下另外有约……”
“没有没有!”安惩忙道,“蒙大人赏脸,下官三生有幸!”
华庚寻笑道:“安大人好会说话!官场混得久了,也算是开了点窍。”
几乎发自内心一般,眼角眉梢随着这个笑纷纷绽开,灿烂夺目,似孩童般俏皮精彩。
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样的华庚寻,不再只是仅存于记忆中的影子,也不再只属于遥远的过去,一切恍如回到……六年前……
可惜这笑容仿佛昙花一现,当安惩回过神来,那人已经到了门口,背身欲离。
“庚……华大人!”安惩险些走嘴,硬生生改了称呼。
门前的身影一顿。银辉自半敞的门扉倾洒进屋,照得那一领白裘如梦似幻,再扯一片夜幕作布景,整个人便如同一颗璀璨耀眼的夜明珠。
安惩看得痴迷,忽见那华庚寻微转过来,于是一张侧脸被月光完完全全地浸透,轮廓曲折有致,几近完美。
“对了,安大人。”门前,华庚寻长身而立,裘衣未着,衣裾飘渺,“捉到真凶之后,务必严刑审问,记得留下活口。”
安惩恍惚,嘴里含糊应着,视线却追循月色勾勒出的皓影,上下描摹,唯恐错漏了一处。
那华庚寻却再不给他机会,重转了身,接过随从递来的白裘,缓缓步出安府。
儒衫随之摇摆,贴覆腰臀,衬出他纤修妖娆。仿如万物皆泯,茫茫天下只余此时此地一代风华。
不敢多看,却又不能不看。喉间动了几下,察觉小腹一阵燥热难耐,安惩慌慌张张低下腰去,勉强叨了几句客套话,权作恭送。
“尘事难遂意阑珊,几回盼尽聚团圆。瑶筝弦断青丝续,昏目秋波谁望穿……”
安惩诧异莫名。这几句诗词分明是华庚寻所吟,从遥远的前方传来,像是唱给亡灵的安魂曲,飘飘摇摇,一如安惩此刻心绪。无端地回想起方才那个噩梦,突然鼻子发酸,眼眶一红,差点掉下泪来。
这么多年,那些封存的情愫非但没有消减,反而历久弥新……
西风如刀,削在身上刺骨冰寒。安惩终于抬起了僵硬的脖子。
那人早已远去,纵然穷极目力,也再寻不到那个撩人心魄的身影。眼前只有一片月明星稀的夜空,无边无际。
“尘事难遂意阑珊,几回盼尽聚团圆。瑶筝弦断青丝续,昏目秋波谁望穿。别君去,弃孤帆,指枯发谢……任痴缠!”
卧房内,安惩展开一纸泛黄书笺,就着窗外月光,逐字念罢,已近哽咽。
鹧鸪词,鹧鸪啼,声声《鹧鸪天》。可是这首词,并不完整。
接着安惩又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叠红绢,小心地将其展开。尽管极力克制,却还是控制不住指尖微颤。
绢布上也有若干小楷,字迹已稍有晕开,断断续续四五行。
“尘事难遂意阑珊……”安惩又念着,这首词,竟是同方才的一模一样!只是在最后添了两句,作了补完——
“而今却把离愁剪,糊上花灯暖世间!”
只因这两句,堪堪将词阕的格调翻覆,宛如曲径通幽,柳暗花明。
安惩久久凝视着那两句续词,半天未曾眨眼。时光若止,不闻生息。
突然,红绢上的字迹起了变化,渐渐泛出红色。安惩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闭上眼晃了晃脑袋,再睁开时,却见那些小字愈发地红了,殷红的液体张牙舞爪地渗出布面,向四处延伸。鼻间,嗅得一丝腥味……
血!血!这分明是人血!
安惩大叫一声,丢开那张绢布。绢布飘飘扬扬,居然长了眼似的又落了回来,劈头盖住他脸。
“来人啊!来人啊——”
深夜的上元县衙传出几声凄厉号呼。
循声赶来的衙役推开房门,叫醒扒在桌上的安惩:“大人!出了什么事?”
安惩一挣,茫然四顾,眼底还残留着惺忪困意,唯有胸口一颗心脏剧烈跳动着,犹存七分惊惧。
他的脸枕着那张绢布,鼻子给压了个严实。或许就是因此才会做那个梦吧……安惩心道。
“大人,可是有刺客?”衙役再问。
刺客?不知怎么,华庚寻的身影于脑中一闪而过。安惩苦笑道:“无事无事,做了个噩梦罢了。”嘴上这么说,但稍一回忆方才那个梦境,仍觉后背发凉,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人一夜两梦,梦魇多发,怕是有邪气近身。不如让老夫改日去寻些辟邪之物,再请人做场法事吧。”
说话的是一名矍铄老者,府上的师爷。虽年近古稀,然须发乌黑,未显老态。
安惩默默颌首,片刻后方答曰:
“好。”
然而上元百姓的噩梦却远远没有结束。
当日未时,又一个被害者的遗体在县城东郊被人发现,同样的手法,同样的毫无头绪;第二日,安惩再一次接到上报,不过这回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
据说那人侥幸逃生,一路直奔县衙而来。安惩当即升堂,问明对方身家背景,便道:
“你是在何处遇到那歹人的?”
“回大人话,在城南隋溪旁。当时小民正打算就近打点水回去,谁知边上突然就窜出个人来,抓住了小民。”
“那你又是如何逃脱的?”
“回大人话,小民少时学过些拳脚,虽不入流,但尚可招架一阵,而且小民正好有随身配刀的习惯,就是为了防身之用。”
安惩忖道:“那你可看清那人的长相了?”
对方闻言叩首道:“小民正是要禀明大人,那歹人的相貌小民能记个八九不离十!”
安惩点点头:“如此甚好。”说罢令刀笔吏上得堂来,依其描述将凶犯的模样画下。
画既成,安惩接过呈来的卷轴,随意扫了两眼,突然凝眸一滞。
这画中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