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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幕 誓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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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庚寻料理完一切回到汴京,已经是三日后了,赵元惠命人在府上摆好素宴准备为他接风洗尘。
“微臣都听说了,这几日朝中群龙无首,大小事务皆由王爷一人担当,拨乱反正,化繁为简,颇有国君之风。漫说文武百官,就连各部也都心悦诚服。”
说话间已到偏厅,华庚寻扫了一眼餐桌,问道:
“王爷这是要斋戒么?”
赵元惠端来烛台,放在餐桌正中,掀衣入座。
“皇兄生死未卜,教本王怎能安心寝食?”
华庚寻怎会听不出他言外之意,顿而笑曰:“皇上并未带太多卫兵出京,加之此番伤亡惨重,多半是凶多吉少,王爷不必过虑。”
这话自然是为宽心,赵元惠听了却依旧愁眉不展:“好端端的,怎么就把皇兄搞丢了呢?哎,不会是你把他藏起来了吧?”他突然抬起头,开玩笑似的冒出这么一句,可炯炯如火的目光却与他此刻的戏谑大相径庭。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再说了,微臣与王爷誓约在先,安惩还未死,我这边也尚未了断啊。”
淡然的语气,淡然的神情。这便是他赵元惠爱极了的,却也是恨极了的,有时候真的很想撕破这张面具,碾碎这份淡然,看看彻底失去伪装后的华庚寻究竟是怎样一副面目。
不过他也清楚这并不好办。华庚寻的心性城府早已超脱了他的年龄,犹如浴火玄铁百炼成钢,尘世寻常根本无可撼摇。
所以当赵元惠将怀里的一沓红白相间的绢纸交给对方时,心中犹然抱着一丝希冀——哪怕能在那张脸上找到一丁点儿的悸动,他也满足了。
毕竟那个少年男子才刚满二十岁。
有些人的脉络里生来就流淌着桀骜不驯的血,潜伏着压垮一切的破坏欲望,于是注定那双摆弄过琴棋书画的手在翻覆间便能拨搅风云,那双踏足过青山秀水的脚最后却要选择一条遍布荆棘的王者之路。
华庚寻接过来,抬头又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平淡无奇,仅带了些征询意味。见对方不置可否,只殷殷地直视自己,便低头,展开那一沓纸。
才翻开一半,页眉处“鲤素词”三个字形便跳脱出来,不大不小,正好占了一厘。一厘,上下眼睑之距,不多半分,不少半毫。
赵元惠死死盯着对面男子秀气的脸,似穿透他□□般用力。
第一行,第二行;第一页,第二页……华庚寻一页页翻看着,神情认真。
一盏茶时辰过去了。
谁都没有开口,没有说话。是错觉吗,三月和暖的空气,骤然凝成冰霜。
“王爷是想问为何这上面的字迹与微臣的一样吧……”
话题转得突兀,赵元惠一楞,见对方手指红绢布上那两行续词,下阕最末两句的笔迹确与前面的不同。
好个华庚寻,真是处处抢得先机,一步都不肯示弱。
“你跟本王说过,安惩看上的是你仆人华添,那这个……又该如何解释呢?”既然话已挑明,赵元惠也不再拐弯抹角了。
“呵呵……”华庚寻却笑了,眼眉弯弯,“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阿添的字是我教的,诗词也跟我学了不少。他天赋聪慧,学起来自然有模有样。”
“是吗。”赵元惠直觉他没说实话,不过一时也抓不到破绽,只好顺口道,“他的聪慧与你相比,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只恨天妒英才……”倾刻间,笑容从华庚寻脸上逝去,阴云染尽明眸,仿佛那儿从未有过片刻光华。
“对了,没想到那安惩至今还留存着这些词稿,倒可算得一个痴情种。你……要不要去见见他?”华庚寻突然道。
华庚寻抬眼看向他,一口回绝:“不了。”末了才添上一句,“微臣谢过王爷美意。”
赵元惠打量了几眼,目光倏转柔和,口吻也缓了下来:“山下一战,你没受伤吧?”
“托王爷鸿福,没有受伤。只是此次交锋,白虎帮亦有所折损,王爷要料理宫中不便脱身,微臣代王爷回去视察了一下帮里的情形,也好安抚兄弟们,故而回来迟了一些。”
“不错!”赵元惠跟着起身道,“此番你和白虎帮兄弟们都辛苦了。本王已备好钱财物资,等这儿安定下来,就有劳你去分给他们了。至于你的那一份……”他嘴角一挑,“留待日后,本王自会好好犒赏。”
自以为世故老成,深藏不露,殊不知那瞬息的情状变换也会出卖最真实的本心。将话题转开,原是赵元惠故意为之,见着对方微微松弛的神情,以及随之放宽的双肩,心中泛起如我所料的得意。
“谢王爷。”不咸不淡的语气,也不知那最后一句被他听进多少。
淡漠清冷,喜怒无痕,究竟是秉性变却,还是天生凉薄?他二人相识两载有余,诸如此类的旁敲侧击不在少数,却一再地如此刻全无回应。赵元惠有时会遗憾,遗憾没有更早认识他,认识不掺杂念的、纯粹的他;想要更完整的他,更完整的灵魂,□□,溜光赤裸。这份渴望一日比一日强烈,随时随地,一触即发。
只怪他们相识之初,便已存了许多心机谋算,彼此利用,彼此设防,到得眼下,却如何妄提什么坦诚?
他记得的,当年华庚寻刚刚受赐恩科进士,便在朝野上下到处笼络走动,广结人脉。皇上对他颇为赏识,赞以栋材,故而王公大臣们也都愿意卖他个面子,攀些交情,可偏偏,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少年进士,却让堂堂八王爷碰了个钉子,以致下不了台。
那一日他出门回到府中,便听下人禀报说户部尚书佟格到访,正在厅里候着。进去一看,与佟格并肩而坐的另有一人,年少貌端,未着官服,见了自己遂起身与佟格一道施礼。赵元惠瞧他眼生,举止之间却稳妥大方,询问道:“这位是……”
佟格道:“王爷,这位就是近日皇上钦点的恩科进士,微臣无意间提起王爷才高文博,工于填词作诗,笔墨丹青,恰巧这位华兄弟亦酷爱诗词,说要见一见王爷,臣便领他过来了。”
“在下姓华,双名庚寻,岁庚之庚,找寻之寻,见过端王爷。”那少年开口道。
细腻清润,隐隐透着一丝恬淡——这般独特声线,听来分外入耳。
“哦……原来阁下便是那位‘扬州第一才子’,竟然如此年轻。”赵元惠由衷赞叹。
“徒有虚名罢了,”少年浅笑,“倒是久闻王爷风流倜傥,纵情声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佟格一怔。这可绝不是什么好话,这华庚寻是吃错药了吗?
赵元惠不怒反笑:“哦?何以见得?”
“方才在下粗略看过几篇王爷的妙作,组词构句自然无可挑剔,只是字里行间总有一股子风尘味,脂粉气未免浓了一些。‘风停雨雪霁,月影遮蟾枝’。那京城桂华楼里的霁月姑娘才貌无双,传闻八王爷是那儿的常客,这首小诗该是王爷思念霁月姑娘所作,不知在下猜得可对?”
怎么不对。事实上,他方才就在霁月姑娘那儿听曲小酌,此刻待对方提起,忽然有种被捉个正着的窘迫。
“你去过书房了。”
“未曾,只是顺手捡了几份诗稿罢了。”
这位端王爷一向不爱打理自己的房间,诗词稿纸也是随处乱放,有两三张飘出书房也在情理之中。
“想来阁下是看不惯本王诗词里的脂粉气了。”眼底霜寒渐聚,已无法温暖笑容。
不顾那佟格使劲递来的眼色,华庚寻道:“各花入各眼,王爷诗作自成一派,无可指摘。在下初来乍到,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不觉竟在府上叨扰多时,这便告辞了。”
由他轻轻巧巧说完这番话,赵元惠唇线绷紧,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送客!”
这一次,可谓真正尝到打落门牙和血吞的委屈和愤懑。没错,这就是当今皇上的八弟,端王爷——无法诉说的痛处。
先皇在位时他最得宠,那又如何。一朝天子一朝臣,十六岁那年被一纸诏令逐出皇宫。说到底,皇亲国戚也不过臣子而已。这天下,帝王始终只能有一个,其余众生都无权与他平起平坐。
但他清楚自己的价值,因此从未放弃过追索。那王位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他离得最近,所受制压也便最多。出阁后短短数月,身边之人统统被撤换,接替的全是中庸之辈,一切动向亦被监探,而自己还不知死活地任性闹腾。现在想想,那段日子,委实艰险。若非对先皇的遗威还存着几分忌惮,赵恒早就容不得他能安稳地活到今天。
而他赵元惠的价值也正在于此。那些年先皇一直有心栽培,甚至送他进少林拜师学艺,或许太宗皇帝当时已然觉出这宫墙之中的风起云涌,这才为将来制衡皇权而未雨绸缪。
几次冲突下来,摆在赵元惠面前的只有韬光养晦一条路可走。于是乎他不再叛逆违拗,收敛起所有锋芒,彻底沉溺于诗词歌赋、声色犬马。皇兄赵恒他明里是绝对不敢得罪的,包括他所倚重的臣子们。那“恩科进士”虽然还不满十八岁,背后却自有皇兄撑腰,至少目前,对方可以恃宠而骄,他却只能忍气吞声,活活受这股子窝囊气。
然而说来奇怪,自从那日初见遭奚落之后,赵元惠每每回想起这位少年才子,除却满腔怨怼之外,隐隐地似乎还有些别的情绪在蠢蠢欲动。也许终究血气方刚,心中不服,想着若再相见,非好好回敬一番不可。
赵元惠没想到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而且,是不请自来。
又一次来到桂华楼,跟老鸨吩咐了一声,径直来到楼上阁间,推门而入。一个背影靠窗独立,占据他整个视野。
纵然只是背影,赵元惠却也一眼认出。显然不是霁月。
是他。
“华公子怎么也在这儿?也是来找霁月姑娘的?”
赵元惠问,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
那人转过身来,眉如描墨,目光淡然。
“找你。”他说着,上前几步将半敞的门叩上。擦肩而错,带来一丝凉风,鼻翼翕动,却嗅得似有香气沁入其中,很淡很淡,欲辨忘言。
但赵元惠坚信这香气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虽然很多梦境……会比现实来得更真切。
下一刻,这位端王爷却当真怀疑自己是在梦中了——
“噗。”这声响很轻,隔着衣裤砸到地上,力道却不可谓不重。
他竟然就这么直挺挺跪了下去。
“先前多有冒犯,万望王爷莫要介怀,宽恕在下之罪!”
除了震惊,赵元惠再找不出第二个词来表达。
“那么你今日……是负荆请罪来了?”
端王就是端王,任何真实的表情都不会在他脸上多留一刻。
“是,王爷失去的,被人夺走的,在下都可以帮王爷全部拿回来。不知这样可否将功折罪?”华庚寻抬头,直视对方眼睛。
心突地一跳。
“……你这是……”
“王爷绝非池中之物,在下虽不才,愿相助一臂之力,实现王爷鸿鸪之志!”
“你到底在说什么?”赵元惠的脸色有些阴郁。
“王爷其实也知道,如果先皇再晚走几年,这赵氏江山,就是您的了。”
“住口!”赵元惠铁青着脸斥喝。
“虽说长幼有序,帝终兄继,自古以传。可是,大好江山若由丧德失行者承得,则迟早易主!现如今要打通这大宋皇脉,只有靠王爷您了!”
“笑话!真是满口胡言!”赵元惠道,“你也看到了,本王只想好好做我的端王,闲时吟诗作赋,赏乐听曲,不就图个富贵安乐。这天下江山,谁要谁便拿去,与本王何干!”
“既然如此,那请问王爷为何要养一只鹰做玩宠?”
“原来你是在意那只大鸽子啊!”赵元惠哈哈一笑,“你也说了,不过一只玩宠罢了,若你实在喜欢,本王赠予你便是。”
华庚寻“呼”地起身,厉声道:“王爷明明胸怀天下,何以甘于泯殁,不敢担当?在下空有满腹计略,却无权无位,好比王爷空有个王爷的头衔,却不能用之以谋天下,匡肃朝纲,慰先帝之英灵!敢问王爷,你真的情愿一辈子都缩在这雕金镂玉的壳里,臣服于赵恒么!”
赵元惠倒抽了一口气,他居然……直呼皇帝名讳!
微一低眉,那人的五官历历在眼,精巧中偏又生出一股凌厉气质,反差之下,竟是格外迷人。
“你……想要什么?”良久,赵元惠终于开了腔,却是反问了回去。
“在下想假王爷之力,除去一名县官,报我大仇。”
“县官?”赵元惠挑眉。
“他背后有户部及朝中重臣作靠山,非用权势动他不得。在下,自会想办法让王爷一步步执掌大权。”
“那你怎么不自己……”
“在下与他有旧,反而不便亲力亲为,打草惊蛇;况论及朝权,难道……”华庚寻抬眉,目光如炬似直探心底,“还有比王爷更有资质得取的人选么?”
“呵……你知道不少……可是,此事风险极大,本王为何非得如此呢?”赵元惠迎上那道目光,同样探究地回望过去。
华庚寻只说了八个字:“卿本无罪,怀璧其罪!”
赵元惠凝神半晌,背手昂头,大笑一声道:“好!好个‘卿本无罪,怀璧其罪’!看来,这是天意要我赵元惠与皇兄争一争这金銮宝座了!”
华庚寻静静地看着。事态的发展尽由他一手掌握,自然无悲无喜。
“不过,此番终究是你有求于我,答不答应,全在本王一念之间。眼下本王应了,个中凶险想必阁下比谁都清楚,也总该做些补偿吧?”
“黄袍加身,坐拥天下,这般补偿还不够么?”华庚寻笑道,笑颜如春色淡沲,令赵元惠心中一动。
“这天下本就是我的,不是吗?况且,是阁下冒犯在先……不如这样,今日本王来此是为会霁月姑娘,如今被搅了兴致,便换你来作陪怎样?”
华庚寻道:“王爷若想听曲,那可找错人了,倘是填词作诗,在下乐意奉陪。”
“好极好极!”赵元惠扺掌大笑,“本王原还想与霁月姑娘共度良宵的,阁下也乐意奉陪吗?”
华庚寻眼神一黯。
仅仅只是这一瞬,倾刻恢复如常。
“没想到王爷这么风趣。”
“我说的是真的。”赵元惠一步跨上,“本王不能白白为你报仇,你也总该付出点什么吧?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阁下饱读圣贤书,这句话,难道不懂么?”
他说完便闭了嘴,饶有兴致地观察少年几度变换的目光。
不是所有情感都可以被封闭在这方寸明眸中,只要他的心,还未死。
“……好。”
意料之中的回答,却比预想的来得更快更干脆。原本以为他会质疑会恼怒,结果,却如斯淡漠。再一回想,两次接触下来,对方似乎总是这个样子,超越年岁的老成,却独缺少年人应有的青涩、放纵的疏狂。
“——等到在下大仇得报之时,自会如王爷所愿。”华庚寻补了下文。
到底难逃人性根本。任其如何伪装,强作沉着,以□□作交易,确乎触及了大多数人的底线。
因剖析到少年的这一丝怯弱,端王看他的眼神亦不由多了分玩味。
“那,我们就此说好,一言为定!”
生怕对方反悔似的,赵元惠伸出一掌,与华庚寻相击。
两手交握,如同两厢命运彼此纠缠,越挣动,越紧实。
今时今日,每当思忆起当年那半带孩子气的誓约,都会默默自嘲至恼恨。
彼时戏语,转眼成谶。
可终究是莫奈何,求不得。他冀望,他渴慕;他退避,他疏离。
这场你追我赶的戏码,他早乏了,厌了;而他,却乐此不疲。
赵元惠抵肘而支,挡住一边额角凸显的青筋。
这份忍耐,何其苦也!
“王爷可是贵体不适?那今夜便留在府上歇息吧,微臣替王爷去宫里打点一下,就来。”华庚寻推碗,起身道。
思绪断了,赵元惠亦起身:“朝堂之事还是由本王出面料理比较妥当……你方才说什么?”
华庚寻只缄默,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死水深潭。
他说……就来?来哪儿?
回来这里吗?
只是随口一句,能昭示什么?我又在希冀什么?
今夜……就来……
出了府邸,赵元惠脑海里反复回现的,只有那人翻阅词集时的专注情态。
一盏茶,整整一盏茶。
那么在那一盏茶的时辰里,他到底……想了些什么呢……
“鲤素……词……”
“尘事难遂意阑珊,几回盼尽聚团圆……”
华庚寻捧出那一叠词集,轻声吟念,不待全部念完,便招来下人,吩咐道:
“将它烧了。”
对方一惊:“大人……”
“烧了!”
陡然抬高的音量,第一次,不复细润柔和,只余噬魂削骨的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