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骨》如果爱

1、玻璃骨

　　（一）
　　笃笃。
　　他抬起头：“进来吧。”
　　门打开了，随着一阵轱辘声，一个女孩子被推进来。
　　“闻医生，成小姐有事找你。”
　　他瞥了女孩一眼，转回头说道：“知道了，你去忙吧。”
　　护士走出去，门再次关上。
　　“你今天的气色比上次来得好。”闻风说着，朝她走来。
　　她面无表情，深凹的眼窝中的一对蓝色眼珠却闪过一道奇异光芒。
　　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说话了。那声音依旧很暗哑，像砂纸般粗糙。
　　她说：“医生，请你杀死我吧。”

　　（二）
　　成水晶人如其名。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她拥有水晶般的精致容貌或品行，而是她有着和其一样脆弱的筋骨。
　　Osteogenisis Imperfecta。那纠缠了她十几年的病症有个简易且贴切的名字：玻璃骨。
　　打从幼时起，水晶便知道自己异于常人。她不仅不可以做剧烈的运动，连轻微的损伤都能使得她的骨头移位。她频频地骨折，生命的大半时间都在进出医院中流逝掉。
　　不敢照镜子，害怕看见一对蓝色眼珠镶在畸形脸庞上的诡异模样。她从来不肯真心地去笑，极力地想隐藏蓝灰色的牙齿。
　　这样非人的生活，她过腻了。

　　“你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吗？”闻风突然蹲下，与她平视。“我们都在为你努力着，你这样自暴自弃，不觉得惭愧吗？”
　　“闻医生，你一直觉得我像个小孩子吧？”
　　他愣了下：“怎么这么说？”
　　水晶扯起嘴角，展现一个没有露齿的僵硬笑容：“因为我看起来就像是，所以你忘了我已经２0岁这件事，总是拿那种威严的口吻和我说话。”
　　是了，水晶说得一点都没错。闻风的确被她侏儒的个头糊弄了。
　　虽然发育期的短暂，脊柱及下肢多发性骨折畸形愈合使得她的身体格外矮小瘦弱，成水晶却不如外表般似个１０岁稚童。

　　她的心理年龄是和实际年龄成正比的。
　　２0岁的她，是个渴望爱的女人。
　　但是这残破的身体，是荆棘，挡住了通往玫瑰城堡的路。
　　她进退不得，卡在中央，无比痛苦。

　　“闻医生，你不是我，你不明白我的苦处。”
　　她淡淡说道，语气很平静，心却翻滚着重重波浪，欲破胸而出。那种感觉，她十分熟悉，名唤怨恨。
　　“你和妈妈总是说得这么云淡风轻，事不关己，如果我不是我，也会这么说。”
　　她的蓝色眼眸此刻冷若冰海。“每次来，说同样安慰的话，不觉得虚伪吗？”

　　她豁出去了，不再顾虑后果，将满腔的怒火一并发泄在他身上。
　　整整二十分钟，闻风忍受她的叱骂，奚落，毫不还口。

　　等到她的声音嘶哑将近无声时，他才低声说：“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我叫人送杯水进来。”
　　闻风站起身，蹲了许久的腿已经僵硬。他还是勉强移动脚步来到门边，打开门，回头对着她颤抖的背影一字一句道：“有我在，你不会死。”

　　门被轻轻带上后，她终于卸下强硬的盾。
　　眼泪如溃堤的河水，悲伤泛滥成灾。

　　（三）

　　“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没关系，你能宣泄出来我很高兴。”闻风的语气也转换了。“你说得对，我以前常端着高高在上的救世主姿态和你相处，的确不应该。我会改正的。”
　　她忙道：“我也有错，我不应该任性地偷跑出病房，和你说这一堆话――――――”
　　“我们继续道歉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水晶惊讶地看到总是一脸淡漠的闻风展颜而笑。
　　她不争气的心噗噗急跳起来。

　　“最新报告显示，你的血浆钙及磷数量正常，看来双磷化合物十分有效。”
　　“这么说，我的病可以逐渐减轻了。”
　　“是的。”他不忍看到她失望，只能这么承诺道。“水晶，如果你的病好了，最想做什么？”
　　她愕然：“闻医生，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啧，你就是这样悲观，才总往最坏的地方想。”他推她到樱花树下停住，然后来到她面前柔声说。“就算是不切实际也好，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她看着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到他肩头，安静地栖息在那里，纯白色的衣袍瞬间染上了春天的色彩。
　　“我要去找一个人。”
　　水晶冲动地想伸手去触摸那粉嫩的朵儿，还是抑制住了。撇开脸，目光投到远处湖中相依偎的天鹅上。

　　“当初他曾经帮助我走出灰暗，我想，他是我生命中稀有的阳光。”
　　“人海茫茫，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我记得他的家人叫他的小名。”她忽然噗嗤笑了，但是很快又合上嘴巴。“小蚊子。”又补充道。“他就叫小蚊子。”

　　（四）

　　水晶的童年曾经被小提琴的音乐充盈过。
　　那悠扬的声音总是会从邻居家传来。音律有生命地跳跃到她耳边，流入她的心田中，萌芽开出绚丽的花朵。
　　每次小提琴声截止了，她就觉得惘然若失。
　　好想知道，是谁演奏出这样的天籁乐章。
　　她痴痴地在窗口张望着，邻室的窗户总是被重重窗帘掩盖得密不透风。那几分神秘感反而加剧了她的好奇心。
　　那天她守候多时，终于偶然听到了他家人呼唤他的名字：“小蚊子，休息一下，我买了你最喜欢吃的冰糖葫芦，冰糖我剥掉了，快来吃吧。”
　　那时候她就想笑：怎么有人会吃这样做？没有了冰糖，那还算是冰糖葫芦吗？

　　（五）

　　“后来呢？”
　　她幽幽叹了口气：“没过多久，他们就搬走了，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
　　闻风说：“起风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经过闻风的劝导，水晶对生命又重燃了信心。
　　那天回来她就迫不及待地问探病的母亲：“妈妈，你知道我们以前那户邻居后来搬到哪里去了吗？”
　　成太太一边小心梳理女儿稀疏的头发一边答道：“不太清楚，那么久了，我记得那家人姓闻，跟大家很少来往……”

　　“你说他们姓闻？！”水晶霍地坐直身体，“哪个闻？”
　　“闻名遐迩的闻。”成太太一脸担忧地问：“怎么了，突然那么激动？”
　　水晶缓缓地躺回座椅。“世界应该没有那么小吧。”
　　可是又该怎么解释，她第一眼看到他时的熟悉感，还有因为他的一番话，死寂的心又苏醒的这些事实呢？

　　小蚊子……这个外号看来并非无缘故的。

　　“说到从前，我记得你老是爱在下午的时候趴在客厅的窗口，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在期待什么。”梳理完毕，成太太怜爱地抚摸女儿的短发。“我一度以为你对小提琴有兴趣，想让你学来着，后来考虑到你的身体……”
　　“妈妈，你放心，我没事的。”
　　没事的，就算他是[他]，也不会造成任何改变。
　　因为她，早就丧失了求爱的勇气，和权利。

　　（六）

　　心是自由的鸟儿，就算你把它囚困在笼里，也不能制止它对蓝天的仰望。
　　成水晶恋爱了。
　　不受控制地，偷偷恋上她的主治医生，闻风。
　　每次当他走进她身边，水晶的胸膛就会被蝴蝶充满，它们欲冲破她的胸口，飞舞在爱情的旋律中。
　　她的目光开始跟随着他的身影，这样明显的爱意母亲马上就察觉到了。
　　她问女儿是否中意他，她只是苦笑着摇头。

　　药的苦味，滞留在口腔中，提醒她：她不是个正常人。
　　水晶的愿望，其实很卑微：她只要能时常看到他就够了。
　　闻风对她十分体贴，每次她一有病痛他总是第一时间赶到。有空闲的时候，他也会特地来找她，陪她天南地北地聊天，水晶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

　　她觉得既开心，又惶恐，忍不住向母亲坦诚道：“我觉得很彷徨。到底应不应该继续喜欢他呢……可能我对他只是病人对医生的迷思吧……”
　　“傻孩子，不是这样的。你们其实早就认识了。”成太太温柔地鼓励女儿。“你知道吗？昨天闻医生跟我谈到你了，他说我们以前曾经是邻居，没想到相隔这么多年，你们又重遇上了，这是难得的缘分，斩也斩不断的呀。”
　　“他真的是小蚊子……”水晶喃喃道，热泪盈满了眼眶。
　　成太太轻轻地握着女儿的手：“你要为了爱，好好努力，妈妈希望看到女儿披上嫁衣的时候，你一定能康复的！”

　　就这么地，水晶重新振作，她努力地配合闻风做治疗。
　　她再也不觉得药苦，因为心，早已经沉浸在爱的甜美中……

　　（七）

　　一天，水晶无意间听到护士提起闻风：“闻医生因为要照顾成小姐，和女朋友疏远了，吴小姐那么好的人，真是不值得啊！”
　　最后那句评价彻底击碎了她。
　　她的确不值得他付出那么多。
　　所有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水晶无法轻易就甘心，就算知道了真相，她也一定要亲眼证实。
　　那个吴小姐越好，就越能让她尽快死心。
　　水晶幻想过吴小姐的面貌无数次，她会是一个拥有浓眉大眼，雪肤樱唇的美人坯子吧。也只有那样的女孩子才配得起俊朗的闻风。

　　当水晶打听到吴小姐是同院的社工后，水晶偷逃出病房，来到她的工作室外。
　　“对不起，你可以送我回病房吗？我想找闻医生，结果迷路了。”

　　吴小姐长得十分清秀，态度也很友善。“当然可以，你告诉我病房号码吧。”她又细心地打了一通电话给闻风，叫他放心。

　　吴小姐接着推她上电梯，她们一路都没有谈话。
　　水晶想，她们之间没有悬念：医院到处充满蜚短流长，她应该也得知了自己是谁。

　　终于来到长廊，水晶看到闻风已经在门口等候。
　　“你真是让人担心。”闻风语气虽责备，却又带了一丝溺爱。他站在两个女子中间，很自然地说：“这位是吴绯，是我大学的学妹。”又转向她，“水晶，是我的病人，也是好朋友。”

　　他刻意轻描淡写他和吴绯之间的关系，水晶觉得气恼。
　　感觉自己像个插在他们之间的阻碍物，否则，他何许如此小心翼翼？
　　水晶咬紧唇，默默不语地让闻风推她回病房。

　　（八）

　　从那次后，吴绯开始探访起水晶。相处久了，她们开始变得亲密起来，无所不谈。

　　“大学时期的闻风，已经很受女生欢迎。不过他总是很冷淡，一心扑在医学上，立志要做最杰出的医生。哪像我，兜兜转转走了无数冤枉路，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吴绯吐吐舌头。“不过又想，像闻风那样，一开始就决定了要走的路，毫无悬念，也着实无趣。人生应该什么都尝试一下嘛。”

　　水晶追问：“他有继续拉小提琴吗？”
　　吴绯一脸莫名：“他从来对音乐就无兴趣，还记得那次有俄罗斯著名乐团来本市，我拉他去，他听到一半就睡着了。”
　　“是吗……”水晶垂下眼。

　　他为什么要骗她？

　　“不过他有一点十分吸引我。”吴绯笑了，“他很执着。他很早就说过想要研究玻璃骨这种病，虽然目前还没有根治的办法，他还是会用尽所有一切去拯救病人。所以水晶，你要相信他。要勇敢地和病魔战斗啊！”
　　水晶点头，淡淡笑说：“你也是，要好好抓住那阵风，不要错过了。”
　　吴绯立刻红了脸，水晶看着，好生羡慕。

　　不自觉地摸摸自己枯槁的脸庞，从不会有那抹亮丽的红。
　　她的脸，就像她的生命一样，永远崎岖不平。

　　（九）

　　一年后。
　　他深吸口气，才说道：“成太太，水晶的情况很不乐观。”
　　成太太点头，眼中虽有点点泪光，目光却依然坚定。“看到她最近的样子，我已经有心理准备。”深吸了口气，她说。“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永远感激你。闻医生，你给了我女儿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成太太……”
　　“闻医生，我们打开窗子明说话吧。”成太太身体微微探前。“我只想知道，限期。”
　　闻风望一眼窗外淅沥的雨，转回头说：“一个月。”
　　“谢谢。”

　　（十）

　　“你骗我……”
　　他心一跳，反应很大地说：“你说什么？”
　　水晶皱着眉：“你说这中药不是很苦的。”
　　高悬的心暂时放下，他勉强笑道：“苦口良药。”
　　“你明明是西医，叫我喝中药，是要砸自己的饭碗吗？”

　　水晶哪知，闻风只会为她还有心思和他斗嘴感到高兴。
　　看到他又笑了，水晶告诉自己不要多想。
　　把药一口气灌完后，她的脸都皱成一团了。

　　“水晶，真的很苦吗？”成太太走来，一脸担忧。
　　水晶打趣道：“是啊，我的脸本来就丑，现在更丑了。”
　　成太太抚摸她干瘪的面颊，笑说：“我的女儿，有世界上最美的容颜。”
　　“妈……你说得那么肉麻，很搞笑耶…”害她笑得都哭了。

　　闻风在一旁静静看着，目光无比温柔。
　　等母亲为她洗碗的空档，水晶对闻风招招手：“你来看。”
　　闻风凑上前，看她一脸神秘，原来只是两支糖葫芦。
　　“你一支我一支。”水晶轻声说。
　　闻风也轻轻说: “你在生病，不可以……”
　　“嘘，是我叫吴绯买的，不要让妈妈知道啦。”她努嘴，“快吃。”
　　“你只能吃一颗。”

　　冰糖葫芦，甜蜜的包裹下，原来还藏着微酸的味道。
　　像爱情，甜中带酸，却让人不忍停止去品尝它，因为它是那么独特，让人沉溺其中。
　　看到闻风不假思索地咬下冰糖，水晶闭上眼睛。
　　她不仅有水晶的骨骼，也有水晶般的心肝。
　　努力挖掘出的真相如此明晰，让她的心一片苍凉。
　　她悲哀地发现，他就算骗她无数次，她也依然喜欢他。

　　（十一）

　　朝向大海，凉风扑面而来。玉兰花香幽幽悬浮在空中。
　　他轻声说：“希望她会喜欢这里。”
　　吴绯把手伸到他的臂弯中，头斜靠到他肩上。“你没有按照她的遗愿。放弃用她的遗体做更多研究这个宝贵机会，不会遗憾吗？”
　　“当然不。”
　　她忽然抬眼看他：“那不能再看到她，你遗憾吗？”
　　他一时无言以对。
　　所幸，吴绯转开话题：“水晶的梦想，你已经替她实现了，她本人已经无憾。”

　　眼前的两块墓地，一块属于他不知如何面对的那个女孩，一块属于他的弟弟，闻雨。
　　身患同样的病症，他却没有她顽强的生命力，在哥哥高中时就已经去世。

　　他的小名叫小蚊子，能演奏出如天籁般的乐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