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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天之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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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拒马河寒冷刺骨,我站在岸边都能感到阵阵凉意。幸好蒋白烈仰泳的速度很快,尽管落水者挣扎得很厉害,他还是以近乎笔直的路线朝岸上靠近。然而在同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发现,他的前进方向正好对准了一块从水中突兀冒出的,尖锐嶙峋的石头,人们大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眼看要当头撞上的刹那,蒋白烈一偏肩膀,一推石头,堪堪从锋棱旁边擦过,留下一片拍打石面的水花。
他停下来歇了口气,继续向我们游来,看着依旧笔直的行进路线,我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一直握着拳。不一会儿,蒋白烈游到岸边,小伙子们七手八脚帮他拉起臂弯里奄奄一息的姑娘,接下来就是我的事儿了。我先快速检查清理了溺水者的口鼻,拉出她的舌头,解开领口衣扣,然后半跪着把她抱起来,让她头冲下趴在我腿上,用力按压她的背,直到肺和胃里的积水基本排出。
因为溺水时间不长,姑娘的心跳呼吸都还稳定,很快就清醒过来,睁眼的刹那,围观人群发出不约而同的欢呼,我把她交给体检中心的同事们,自己起身环顾四周。
“你们蒋总呢?”
小伙子们面面相觑,大伙儿光顾着妹子安危,全都把领导给晾一边儿了。我捞起石头上的外套和皮鞋,走到白杨树下,浑身淌水的蒋白烈正在拧身上那件黑运动服。运动服右上臂赫然破开一条十几公分的裂缝,依稀露出满是血迹的伤口。
原来石头远没有水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小,他的右肩擦着石头过去,那短暂的一停细思恐极。
我立刻把衣服和鞋放到地上,“蒋白烈,你受伤了,我给你处理一下。”
“不用。”他抬头一看是我,补了一句,“小伤,没事。”
衣角拧下来的水还分明带着红色,小伤才怪!“出这么多血,伤口不会小,河水脏,有破伤风的风险……”
“哪那么夸张。”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你们医生就喜欢吓唬人。”
“有些患者就爱自以为是!”
蒋白烈不再争论,伸手捞起地上的衣服,接着去拿鞋,我抢先把鞋抓在手里,闪身躲开,鞋尖指着他,“不跟我去包扎,你今天就赤脚回家。”
赤脚的蒋白烈站在我对面,湿哒哒的头发垂下来,正对着隐忍微蹙的眉峰。
小伙子们在我身后发出零落的嘻笑。我站在他们和蒋白烈之间,突然有点紧张,似乎有个声音在脑子里回荡,路西法,瞧你这一副上赶着撩汉的模样,你就那么自信,能凭一双半旧皮鞋打败一个大老爷们儿的矜持和倔强?
要是他鞋都不要,直接甩手走人,我可就丢脸到姥姥家了。
万千念头不过刹那之间。五秒对视后,蒋白烈黑着脸走过来,“不给我鞋,你让我赤脚去包扎?”
我笑了,扬手把鞋丢过去,“你跟小金他们去休息点,我去拿急救箱,不许半路逃跑啊!”
休息点设在一户姓赵的农家。两间厢房,一间给了那个溺水的姑娘,另一间给了蒋白烈。我掀帘子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炕上擦头发,赤着上半身,只穿了一条赵大哥借给他的大裤衩,幸好火炕烧得旺,赵大嫂还生了个炭炉子让他烤衣服,小小厢房里显得格外温暖。
我走过去,轻轻把他的胳膊扳下来,本以为会看到一片皮翻肉卷的惨状,结果却愕然发现——右上臂只有一道三寸长的表皮伤,血似乎早已止住,创面也不见外翻,只在两侧微微地发红,看起来不会比一张A4纸划出的伤口更严重。
我整个儿一目瞪口呆,他满脸的无辜小白。
“你用的什么药?”
“没用药,不是跟你说了是小伤?”
“小个p,你那衣服上的破口至少半尺长,血都浸透了,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蒋白烈耸肩,“你眼花。”
“你才眼花,衣服呢?”我四下里张望,炭炉子旁边的木凳上却只有他的长裤。
“组委会拿走了。”蒋白烈探身给裤子翻面儿,顺口回答我,“反正是活动制服,他们说再给我拿一件来。”
我上上下下打量他,神色诚恳平静,动作行云流水,既不像撒谎也不像受伤,可我也绝对不认为自己眼花看错,更不愿怀疑自己的专业判断。思忖片刻我问他,“上次新街口的车祸,你受伤没有?”
蒋白烈摇头。
“又诓我?我亲眼看到你右腰有一大片血迹,你同伴是我做的清创,出血量我心里有数,你没受伤,血是凭空冒出来的?”
“诓没诓你自己看吧。”大概是本来就光着,蒋白烈也不忸怩了,站起来给我展示他的右腰,平整光洁,结实匀称,一丝儿受过伤的痕迹都没有,只有一道清晰的人鱼线。
呃……我有点脸热,扭头不看。
“这下信了?”
我摇头,“原来有点儿信,现在彻底不信,我能眼花一次,不会眼花两次,你这凝血功能也太好了吧?!”
蒋白烈附和,“大概是吧。”
“大概你个头,我做了十年急救,还没见过这样的体质,你这简直反自然!”
蒋白烈往后退一步,“别拿我做医学研究啊。”
我噗嗤一乐,“这个可以有。”
“这个真没有。”
“得了,不跟你贫了。”我正色道,“你从小到大都这样?受伤不用止血,比别人恢复都快?你动过手术吗?献过血吗?有人发现过吗?……”
“……”
“我是医生,你得满足我的好奇心。”
“我为什么要满足你的好奇心?”
我给噎得想揍他,“蒋白烈,你就不想造福下人类?”
“不想。”
“……”
这个人真是到哪儿都油盐不进,对话走进了死胡同,我站在他面前,他站在炭炉子边,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眼神的对决谁也不肯先认输,直到炭炉子啪地一声爆出火星,劈醒我们一起朝搁着衣服的木凳扑过去,火星没有溅上衣服,两个人的脑袋却撞在了一起。
蒋白烈疼得直摸自己额顶,“路西法你是什么做的?头要不要这么硬?”
我没有答话,甚至没有看他,视线停在他身后的穿衣镜上。
布满划痕和斑点的穿衣镜里,两道深灰色的巨大疤痕从他双侧肩胛骨上缘一直延伸到第二腰椎附近,顺着肌肉的起伏呈现出精准的对称分布,像个底端不相连的V字,透着一种不真实的,狰狞而妖异的美感。
上次的检查并没有做完,刚才也只盯着他的胳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脊背,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样一副几近完美的身体,或许有着我无法想象的过往。
“路小姐,”蒋白烈有些尴尬,侧身不让我继续看镜中的他,“你能不能,矜持一点儿?”
这件事和矜持没关系,经历过太多血肉模糊的场面,多么严重的伤与病,路医生都早已学会克制自己的感同身受。然而这一次,我竟然莫名地觉得自己的后背也有点疼。
“这伤,很多年了吧?……”
“嗯。”蒋白烈坐在炭炉对面的炕沿上,黑色的眼眸倒映出炭块赤红的光芒。
“意外事故很难伤成这样,是……是人为的吧?”
我没有指望铁疙瘩一样的蒋白烈能回答这个问题,可他默然片刻,还是开口了,“不是意外,也不是人为。算——算惩罚吧。”
“这么重的惩罚!你干什么伤天害理,天怒人怨的事儿了?”
“可以不说吗?”
“不行。”
蒋白烈笑了,低回的声音在袅袅青烟中泛着陈年的温柔,“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为了个女孩子。”
我一屁股坐在急救箱上,“这么狗血?你对她都干啥了?!”
“我什么也没干,她受罚,我跟她一起罢了。”
“……”我没听错吧?不苟言笑永远冰块脸表情比年龄大十岁的蒋白烈竟然也为爱如此奋不顾身地中二过?“厉害了word哥,原来你是这样的蒋白烈!”
“不敢当。”
“后来呢?你们有情人没成眷属?”小童跟我八卦过,蒋白烈尚无婚史,至今单身。
“没有。”
“唉,太可惜了啊……”
“可惜什么?”
“可惜你俩啊,你牺牲这么大,最后还是没有在一起……”我承认我有点言不由衷,帅哥型男真有主了那才叫可惜,只是当着人家的面我还是装作遗憾的样子,“对不起啊,我不该问这些……”
“路西法!”蒋白烈突然大笑起来,“骗你的,谁信谁傻瓜!”
“……”
“我等着说这句话等好久了真的。”蒋白烈笑得上下两排白牙尽露,眼角都笑成了两朵花,我在他毫不掩饰的狡黠与得意中傻愣了半晌,才想起来他这是回敬当年第一次见面时,我戏弄他的那句话。
“喂,别笑啦,有点君子风度好不好?”
“哎,十几年前的事儿了你要不要记得这么清楚?”
“嘿,你再笑我可要不高兴了啊!”
“哼,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我拉长了声音。
“是什……唔唔唔唔……”
他的嘴被我狠狠地封住了。
别误会,我用的是一张早已捏在手里的敷料贴,一巴掌拍上去,严严实实,绝无缝隙。
“我让你耍诈!”
“唔唔唔……”
“不许揭!”
“唔唔唔……”
“不许揭!”
就在蒋白烈挣扎着要撕掉敷料贴,而我拿着一叠新的敷料贴威胁他“你敢撕我就敢帖”的时候,帘子忽然被人揭开了,刚才被蒋白烈救回来的那个小护士捧着一件叠得四四方方的黑色运动服站在门口,讷讷又唯唯地解释,“我,我是来送新衣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