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七芒星 ...
-
蒋白烈上楼的时候,眉头还是微微皱着的。我猜他心里一定在默默吐槽,这么晚了还请个非亲非故的男人登堂入室,这女人是蠢呢还是坏?
路西法当然既不蠢也不坏,只是有时候,她的思路稍微有那么点奇怪。
“这是醋,这是蒜,自己剥啊。”我把一盘十八个热气腾腾润泽滑亮的饺子放在餐桌上,蒋白烈看看我,又看看饺子,表情有些玩味,我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快趁热吃,这回绝对不是回锅的。”
“确定没有拌整包盐?”
“想啥呢,我买盐不要钱的?”
蒋白烈会心一笑,夹起饺子就往嘴里放,也不怕烫,两口一个连下三个,“好吃!”
“哎,哎,慢点啊……”
“不是你说快趁热吃?……”蒋白烈含着饺子回应,速度丝毫不减,须臾消灭半盘,才空出嘴来评价,“你这是包了多少种馅儿,猪肉白菜,猪肉茴香,三……”
那个鲜字像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横在嘴里没出来,我紧张地盯住他,“怎么了怎么了?”
蒋白烈松开嘴,被咬破的饺子落回盘里,筷子拨拉两下,露出一个金光灿烂的小物件,他夹起来,“这是什么?!”
纯金制的四瓣花沾满油光,花心还粘着几点碎叶,可这无损它的璀璨与美丽。蒋白烈把它举到眼前仔细端详,我笑嘻嘻地凑过去求夸奖,“怎么样,好看吧?”
“你故意的?”
“咱现在有钱了,咱不放盐,咱放金子。”
他哭笑不得,“也不怕我噎着……”
“我在呢,噎不着。”
蒋白烈看我的眼神,像是对我的抢救水平不太有信心。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会注意形象,不能一口一个。”
“……好吧,但是,”他用筷子尖点一点花瓣,“它还差点把我牙硌飞了!”
“所以没敢让你带回去自己煮啊!我包的饺子我自己认得,起锅的时候就给你,不给别人,老太太年纪大了,真硌着可不好,你嘛,”我眨着眼邪笑,“那天在裕德孚的账,咱俩还没掰持完呢,你骗了我这么——”
“不是骗,是瞒……”
“瞒骗瞒骗,一回事儿!”我把他打压回去,继续,“你骗了我这么久,就这么翻篇儿,那也太便宜你了,硌回牙怎么了?硌的还是金子,我挑了一下午,999纯金,你不亏!”
蒋白烈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冲我竖大拇指,“还是您局气。”
我大笑,“那可不,四九城里,打着灯笼也难找呢。”
“可惜没硌着,让你失望了。”他也调侃起来,“要不我再咬一口,留个牙印给你出气?”
“算啦,留浅了不解恨,留深了你没法戴了。”
“还真是给我的,我是不是该找根绳穿起来挂身上?”
“挂什么身上,这是袖扣!袖扣知道么!”真是土鳖,我从桌上的手袋里拿出一只三寸见方的首饰盒,打开来,推到他面前,“喏,生日快乐!不用谢!”
一对四瓣花形状的纯金袖扣,一枚在深蓝色的丝绒衬布上,一枚在油光点点的饺子盘里,遥相呼应,对比鲜明。蒋白烈一手拿着袖扣,一手夹起饺子飞快吃完,然后拿杯子装了点凉白开,用饺子盘接着,把袖扣冲洗干净,又仔细擦好,再放下半卷的衣袖,对着袖扣比了比,转头问我,“有剪刀吗?”
我递过剪刀,他剪掉衬衣原先的扣子,又剪出个扣眼儿,对齐了穿过袖扣,调正了展示给我看,“如何?”
虽然衬衣只是临时改的休闲款,没有反褶,袖口也不挺括,和精雕细刻的袖扣并不匹配,可那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他毫不犹豫的手起刀落,一穿一扣一展臂一旋腕,粗糙豁口里开出精致花朵,有多反差就有多和谐,我得意起来,他才不是土鳖,我的审美不会出错。
不管是对人,还是对袖扣。
他赞我局气,我就赞他精神,一模一样地立起大拇指,一点儿不违心,“小伙子真zun.”直白的赞美逗弯了他的眉眼,垂下去的眸光又出卖了他其实没那么厚的脸皮。我朝他伸手,“该你了,快拿出来。”
俊小伙儿从口袋里拿出我在窗前见过的小物件——同样是个首饰盒,同样安放着一枚华光熠熠的饰品,我选的是袖扣,他送的是胸针。靛蓝色的青金石基底,铺陈了一颗碎钻嵌成的七芒星,星芒拥抱着夜空,不规则的七道光妖娆勾魂。
“别上看看?”蒋白烈满怀期待,我却不能心安理得,胸针的材质并不奢侈,可这牌子,这设计,这做工,太贵重了,我只能以调侃掩饰心里的迟疑,“你先说,这样重金收买,是要我帮你杀人还是越货?”
蒋白烈拿出胸针,放到我手里,“今天过生日,犯法的事改天说。快戴上。”
这话接的又潇洒又干脆,我也不再扭捏,接过来别在自己胸前。刚才睡下去又爬起来,匆忙间只穿了件居家的粗针毛衣,铅笔粗的洞眼儿差点挂不住胸针,勉强挂上了也是摇摇欲坠,可有他现剪的袖口作比,我的洞洞毛衣也不显得突兀了,反正要混搭一起混搭,要糟蹋一块儿糟蹋。我摸摸芒尖碎钻的棱角,笑眼向他,“这么好看,有名字吗?”
“有,路西法。”
哎呀这猝不及防的小马屁,我连忙谦虚地纠正,“我说的是胸针!”
“我说的也是。”蒋白烈微笑,“它叫路西法,晨星的意思。”
呃……
虽然是我误会,你顺毛捋一下不行吗?
尴尬之余,心弦还是不自主地微荡——路立明没有太多文化,路家到我这一辈从水,四个子女按东南西北排列,简单粗暴的起名方式,无意中巧遇了遥远的异域文化里那个堕落的大天使。圣座前的路西法,混沌中下坠了九个晨昏,裹上魔鬼的外衣,成了无边地狱中的撒旦。转译了一次又一次的故事谬传千年,不知从哪个版本开始,Lucifer不再是个荣耀的名字,我不用,朋友们不提,更没有多少人知道,最初的旧约里,路西法本不是什么天使,它只是颗星星,七芒如箭如水,闪烁于黎明的天际。
给女孩子准备的礼物有千千万,既不西化,更不小资,连英语课都没上过的蒋白烈,是哪里来的灵感,为我选中了一颗破晓前的七芒星?
若他也读过圣经,他又是否知道,那一对花朵袖扣的意义?
“巧了,它也有名字。”我指着袖扣考他,“猜猜看?”
蒋白烈摇头表示无能为力,“总不至于和我同名吧。”
虽不中亦不远矣。我拿起首饰盒里剩下的那枚袖扣,花瓣朝外向着他,“这是百合。这对袖扣的名字,叫天使报喜。”
蒋白烈眉目一凝,像是有那么一秒钟,眼角的笑意停止了流动。
又或许是我眼花,眨眼功夫,他还是我熟悉的那个不杠一两句不舒服星人,“这是百合?百合有四瓣的?”
“还有五瓣的呢!”我很不服气,“这叫艺术,艺术抽象知道吗!”
“好吧,”蒋白烈虚心接受,“那跟报喜有什么关系?”
“路加福音里说,圣母玛利亚受圣灵感孕,天使向她报告喜讯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束百合,象征处女的纯洁。而这个报喜的信使,就是Gabriel,加百列。”
去商场选礼物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相中了这对袖扣,正如我知道他名字的第一分钟,就联想到《启示录》里那个神之宠儿。社会主义新时代,商家当然不会给自己的商品赋予如此浓厚的宗教色彩,从四瓣百合到报喜天使,不过是我自行发挥的想象,也没有太多含义,只是突然觉得这花朵冥冥中和他有缘,毕竟蒋白烈当了这么多年送快递的,某种意义上说,也可以算是个信使。虽然这男人跟传说中的安琪儿,形象是差得有点远,不过玩笑嘛,又不是没有开过,还有更过分的,他不也没说什么。我夸张地慨叹,“你瞧,都是撞名,我只是天边一颗星星,你就是坐在神的左手边,神最宠爱的大天使,人比人,气死人。”
蒋白烈垂眸,大概在想怎么应对我无厘头的攀比,过了好久才又抬头,“不,路西法,在离开天堂之前,你才是离神最近,最美丽也最尊贵的那一个。”
“离开天堂?拜托,那只是但丁和弥尔顿杜撰的故事。”我不以为然地笑,“从旧约正典到新约全书,不管是四大天使,还是七大天使,从来就没有路西法好不好。”
“有的。”
“跟你说了,那是讹传。”
“不是。”
我们是在开玩笑吧?我们都故意煞有介事对吧?我们一定都是表演型人格……可是为什么,他看着我的样子,会让我想起不久前归家路上,他回忆那孤傲女孩时,与有荣焉的表情。
那时候他说,她是个天使。
就像他固执认定的路西法一样,曾是个天使。
“好啦好啦,”我忽然不想再纠结这毫无意义的问题,“你说有就有吧,懒得跟你争。我给你盛汤去。”说罢便起身往厨房遁——不不不,我才没有逃避,我一步一步地踱,仪态万方,从容不迫。
我假装没有看到转身那一瞬间,他如梦方醒的样子。
当我端着饺子汤出来的时候,蒋白烈已经收拾好首饰盒,穿上外套,站到客厅和玄关连接的地方,笑得有一点仓促,“太晚了,别麻烦了,我这就走了。”
“不晚不晚,我都盛好了不麻烦……”
我的诚意是真实的,挽留却是徒劳的,蒋白烈最终还是婉谢了那碗饺子汤,匆匆穿上鞋开门出去了。我送他到电梯口,两个人一前一后,站立无言,显示屏上的数字从1到17,走过了无比漫长又意外短暂的三十秒。电梯门缓缓打开的时候,我暗暗松了口气,那道一直在我身后的气息终于从身边擦过,却又停了下来。
“神曲和失乐园都没说完整,赎完了所有的罪,路西法还是神座下那个排在所有人前面的大天使。”
“喂,入戏太深了啊。”我抓住最后机会捣了他胳膊一下。他没有反击,也没有分辩,只是隔着徐徐关上的电梯门冲我调皮地做了个口型——
“这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