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妖》苏鸨鸨

1、楔子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到哪去。

　　她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和一阵一阵地疼。
　　这是她唯一能想起的事。
　　天刚刚破晓，映目却是刺眼的白，铺天盖地尽是皑皑的白雪，兴许是荒郊野岭，除了层层重重的霜林，竟没有一丝人烟。
　　她怔怔望着铅灰的天空，然后听到了不远处的人声。
　　“师父，那里有人，”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好像是个女孩子！”
　　马声轻嘶，大约有一声足音落下，没什么声息地踩过雪地，停在她三步之外，然后她感到一道清冷目光淡淡落在自己身上，便缓缓地移转了眼光。
　　是个雪一样干净的白衣男子，看着那双无波无澜的眼她淡淡想，还是雪人一样的男子。
　　“好惹人怜的女孩子，”一个女弟子道，忽得惊呼，“哎呀这么冷的天只穿了一件薄衫，怕是要冻僵了。”
　　便急匆匆解下披风从后面赶上前来，见白衣男子微微颔首，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将披风替她细细裹好。
　　“师尊她身子烫得厉害，”女弟子皱眉道，又伸手探一探她额头，触手冰凉，奇道，“却又不是发烧。”
　　“无欲，带她回去。”她听到那个冷如细雪的声音浅浅响起，没甚感情，入耳却有说不出的好听。
　　“是，师父，”是先前那个男子的声音，却又顿了顿，“可是师父……这是不周山，这个女孩子来得蹊跷，寻常凡人又怎么会到得了这种地方，况且刚历了那场大战不过七天……”对方的声音压低，却还是清清楚楚落进她耳里，“这个女孩子看起来太干净了，路遇的仙家非死即伤，她身上却连一丝血迹都没有，只怕说不定是……那个人的余孽。”
　　“带她回去。”浅淡的声线平和，却带一丝不容违背的威仪。
　　然后她感到身子一轻，大约是那个叫作无欲的弟子拦腰将她捞起，一步一步踩在雪地上咯吱吱地响。
　　这一路人走得沉默，她没有力气支撑，便歪垂着头，静静注视那个翻身上马的白衣背影。
　　他的头发是银白色的，随意披在身后，便像是一片冰天雪地。
　　白色的冰天雪地里，白色的马，和一群不知道从哪来，又不知道到哪去的，白衣人们。
　　“疼……”她喃喃道，眼光定定望在那人身上。
　　马蹄声止。
　　“无欲，”白衣男子未回头，放下了缰绳，却是要下马来，“路上若有伤者，便一并带回长歌。”
　　“师父……”无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
　　然后她便又重新对上了那双无波无澜的深潭一样的眼，他的唇微抿，不言语时，便如同一尊最完美的玉雕，她看着他伸臂将她接过，清冷的气息萦了她满怀，旋即身子一轻，大约是凌空而起，周遭的景色迅速变换向后掠过。
　　“……你的头发为什么白了？”望着那张无一丝瑕疵的年轻面孔，她轻声开口。
　　没有回应。
　　风声里他神色淡漠，便像是视线里茫茫无望的雪原。
　　然后她视线渐渐模糊，终于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近了日暮时分。
　　她睁开眼，映目是一顶月白素纹的承尘，自己正躺在陌生厢房的床榻之上，身上是柔软干爽的洁净衣物，很像是清晨遇到那一行人的白衣。
　　她坐起来晃了晃神，身上是散了架一样的无力酸痛，她想起来那个有银白色头发的眉眼淡漠的男子，想起来鼻尖萦绕的清冷气息，想起一座仙气茫茫的浩大的仙邸，想起山门殿口的白衣弟子们纷纷垂了眉眼恭恭敬敬道一句“师尊”，还有那些耐不住的偷偷向她张望的好奇眼神。
　　可是躺在雪地之前的事，她一件都想不起来。
　　她盯着案头上的云纹发呆，门外传来轻轻的议论。
　　“无念姐姐，听说今天早上师尊亲自抱回了一个小美人胚子。”
　　“噢，今早我同师尊和无欲师兄在不周山探查时恰巧救到一个女孩子，天寒地冻一个人躺在那里，真是教人心疼。”
　　“是仙门里的哪个仙家么？”
　　“还不知道呢，救回来便一直不省人事。”
　　“从不周山回来，师尊好像……变了许多？”
　　“也许是太累了吧，这一次十大仙门敝了七八，大宗几乎灭门，天机和则阳的掌门怕也是不行了……”
　　“可是慕……那个人不是已经挫骨扬灰了么，为什么师尊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呢？”
　　“兴许是因为秋水掌门吧。”
　　“他们说……秋水掌门替师尊受了致命一击才死的，是这样么？”
　　“嗯。”
　　“师尊其实……对秋水掌门是有感情的吧，不然怎么会一夜白头。”
　　“我不知道。”
　　“可是不周山有什么呢，都已经过去七天了，师尊在找什么呢？”
　　“师尊的心意我们怎么可以妄自揣测。”
　　“师姐教训地是。”
　　脚步愈近，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她转头望过去，门口站着两个白衣女子，身形高挑端着一叠衣物用品的，正是早上替她盖上披风的女子，一旁的少女年纪轻些，好奇的眼神肆无忌惮在她身上游走。
　　“啊你醒了，”叫作无念的女弟子笑着走进门来，“雪地湿冷，便自作主张替你更了衣物，长歌里便只有这般样式的弟子道服，还望你不要嫌弃。”
　　“谢谢，”她说，望着面前的两人。“请问，这是哪里？”
　　“这是长歌，”无念微笑道，“师尊吩咐将你安置在空余的厢房。”
　　“长歌，”她喃喃念着这个陌生字眼，迷惑道，“是一个地名么？”
　　无念眼中现出讶异，仍耐着心解释道：“长歌乃是一个修仙的仙门，眼下统共有十大仙门，门中弟子皆为求仙问道之人，同普通凡人有所不同。”
　　她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问：“今早抱我的那个人呢？”
　　无念有些失笑，道：“那是长歌的掌门，我们称作师尊，你应当叫他一声‘上仙’。”
　　“不周山又是什么，”她接着问，“是我来的那个地方么？”
　　“不周山”三字一出，两人脸色都微变，无念轻咳一声开口：“不周山终年寒雪，是人界通向天界的唯一途径，其他的你日后会慢慢了解，”便岔开话题问道，“我叫无念，她叫无情，你叫什么名字？”
　　她怔了怔，茫茫道：“我不知道。”
　　两人意外地对视一眼，无情惊讶出口：“你不是仙门弟子吗？”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应。
　　“怎么可能！”无情失声道。
　　无念拦住她，柔声道：“你可能是失忆了，先休息一下，等一下便是晚膳了，若是还有精神，晚膳后便带你见一见师尊。”
　　又大致闲闲交代了几句话，两人退出门去，掩上了房门，行出几步便在廊内低声议论。
　　“无欲师兄说此人来得蹊跷，怎么会恰好在不周山出现记忆全失的人？”
　　“她连长歌的名字都不知道，看起来倒不像是作伪。”
　　“师姐你就是心太善，如何知她不是装出一副无害模样。”
　　“你忘记了长歌训诫如何说的？”
　　“好吧，若是真的，倒可惜了一副好皮相，还是个傻的。”
　　“无情！”
　　“对了师姐，秋水掌门是不是真的神形俱灭寻不见尸身了？”
　　自己的耳力似乎格外敏锐，她掀开被子，起身望向妆台的一面菱花镜，打量自己的面孔。
　　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瓜子脸桃花眼，看起来安静又苍白，镜子里的少女认真地望着自己，眼稍微挑，透出点清冷。
　　方才无念提到在长歌有两个万万不能提的禁忌。
　　一个是秋水，另一个大约是叫作，慕蝶？
　　听起来像是什么说不得的恩怨纠葛，秋水便是秋水一门的掌门，慕蝶像是那个被他们称作“那个人”的大魔头，她想起那个白衣白发的孤清背影，他们说他是仙，神仙心里也会有另一个人么，那个为他而死的女人，慕蝶又是因为秋水的死才变成了禁忌么？
　　正出神间左肩忽然传来剧痛，她皱一下眉抬手揭开衣领，扭头瞥见左肩上一块青色的蝶形印记，像是一枚极精巧的刺青。
　　然后她看见，蝶身的中央慢慢变得赤红，肩头的血像是要沸腾。
　　半个时辰后一个女弟子敲门，送过了汤药晚膳，又传话要她今日好好休息，师尊正在闭门，
　　再过了半个时辰，蝶形刺青的左翼变得赤红，她的左肩连着左臂炽得几乎融化。
　　每过一个时辰，便会次第有一片蝶翅变红，身体的相应部分便会如同火烧。
　　如此直到子时。
　　一灯如豆下她望着镜子里最后一片蝶翅的尾梢彻底变红，那朵赤蝶便如同浴火重生，血红妖异的繁复咒纹迅速自肩头绵延至衣下遍布她全身，在她面上勒满一只血色赤蝶来，便如同精心修饰的艳妆，带着嗜血的鲜红。
　　镜中的女子唇角轻勾向她露出一抹冷笑，大红的衣摆泼泼漫漫展开，像是无边业火，所有的疼痛顷刻消失殆尽，她抚了抚血色妖异的眼廓，轻如鬼魅地站起身来。
　　她是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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