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的七秒是忘记》锦木子

2、第二章

　　遗体化妆师这个行业还不太能被社会接受，即便工资高、工作少的条件摆在那，社会舆论和认知还是令很多人望而却步。
　　几年来化妆部也就他们五个人，孙伟诚负责和上面联系，对外交接，一般都不上手。而安小鱼和赵越泽这样的老手则各带一名助手，组成了两个简单的分班，遇到假期就两班倒，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假期不会有人送过来。
　　所以周日安小鱼早早起床，准备去值班。
　　看着镜子里无精打采的人，眼底一片乌青，安小鱼知道自己状态极差。
　　夜里凌晨三点才将将睡着，到七点起床也不过四个小时，先前吃的药快要失效了，头已经开始隐隐有些疼痛，记得刚开始吃时药效大约有八个小时，如今时间越来越短了。
　　洗漱完毕，安小鱼没有开车，而是选择坐地铁，这种状态下开车实在危险。
　　赶到工作室时，田桢已经坐在那了，正咬着一个包子在玩手机，看到安小鱼进来，笑着跟她打招呼，安小鱼也示意的笑了笑。
　　田桢抬起头后有些怔楞，安小鱼脸色苍白，眼底乌青一片，跟昨天简直判若两人，这幅样子要是晚上出现在殡仪馆，能吓死人。
　　“安姐，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吗，昨天还好好的？”
　　“没事，昨天下午睡多了，晚上有点失眠。”安小鱼放下东西接了杯水。
　　安小鱼有习惯性失眠田桢是知道的，听到她只是失眠便放心一些：“姐，你这种容易失眠的就应该注意，不要在白天睡觉，我们这白天睡多了晚上还会睡不着呢。”
　　“是，最近好了一些就疏忽了。”
　　“你自己多注意就行，还没吃早饭吧，幸好我多买了一份包子。”
　　安小鱼笑着接过包子，抬手示意了一下表示感谢，坐回自己位置上。
　　当人刻意去躲避一件事情时，会发现时间流逝的格外的快，适得其反。
　　安小鱼用发呆度过了接下来的一周，有时发呆她什么也不想，只是坐在那，盯着一个地方，整个人都放空了，不知道思绪飘到了何处。有时她又会什么都想，想上学时的课程，实验，想那份兼职，然后就会被牵引着想起最后那场手术。
　　这样回忆并不强烈，仿佛它所有的冲击都在得知梁昱回来的那一刻炸裂完了，如今只剩一股后劲，如蚂蚁一般细密的深入她的骨血里，穿插在每一处缝隙，啃噬着她的灵魂。
　　最后她总会被田桢他们叫醒，看着他们满是担忧的面孔，然后开个玩笑一语带过，就这样度过了一周，接着即便她再不愿，周日还是来了。
　　那天天空阴云密布，下着秋雨，连室内都能感到一丝凉意。
　　下午三点沈童就到了，张罗着要给安小鱼搭配一套亮眼的衣服，保证她在聚会上脱颖而出。
　　安小鱼没有什么表示，淡笑着看她进进出出，不时被拉到镜子前比划几套衣服。看着沈童咋呼着忙里忙外，安小鱼觉得自己心里格外平静。
　　没错，是平静。
　　她的心绪翻滚沸腾了一个星期，结果却在即将到来的这一刻平静下来，她告诉自己，只是一次聚会而已，没什么。
　　到了五点，沈童终于找到了一套满意的衣服，催促着安小鱼换上了，细细打量一番，觉得没什么问题，就拉着她出门了。
　　聚会的地方确实不近，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才到，沈童停好车就带着安小鱼向定好的包间走。
　　“怎么这次换这来了？”
　　“老去一个地方大家都腻了，正好林大桶是这儿的VIP，就领着大家过来了。”
　　林大桶是林桐的外号，跟安小鱼他们同一届，家里经营酒店的，在他们这群人里算是个富二代。
　　推开包间的门，里面人都到的差不多了，三三两两的坐着聊天，安小鱼跟大家一一打过招呼后，就坐到了包间靠里的角落。一直以来她都不爱凑热闹的，如果不是沈童去哪都要拉着她，恐怕她会是个彻彻底底的宅女。
　　过了十多分钟，包间外面传来林桐的声音：“快快快，人都在里面，就差你了，如今成了外国佬，谱都变大了。”
　　“哪能啊，就是在外面待的太久了，路修得都不认识了。”说话的是个低沉的男声，带着爽朗的笑意。
　　声音传来的瞬间安小鱼愣住了，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在那些青葱岁月里，是她曾以为最动听的声音。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包间的门被推开了。
　　和林桐并肩而入的是一个俊朗的男人，穿着工整的西装，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在脑后，全身透出一股精英范，正是四年不见的梁昱。
　　安小鱼静静的坐在原位，看着大家纷纷起身向梁昱问好，梁昱又得体的对每一个人开着玩笑，直到问候完一圈，安小鱼才感觉到一团阴影落在脸上，木然的抬起头，直直对上了意味深长的视线。
　　两个人都没说话，周围的说笑声也渐渐小了，直到沈童在一旁拽了安小鱼一把，她才突然惊醒过来，慢慢站起来，又凝视梁昱半晌，这才伸出手，挤出一丝淡笑：“好久不见。”
　　梁昱也握上安小鱼的手，一个用力，直接把人拉到了怀里，回了一个友好的拥抱，附在安小鱼耳畔，声音放得很轻：“好久不见。”
　　安小鱼微微皱起眉头，不动声色的推开了梁昱，沈童最能缓解气氛，忙趁着他们说话间招呼大家落座，两人之间怪异的气氛也就被带过了。
　　梁昱本想坐在安小鱼旁边，被安小鱼有意错开了，中间隔了沈童，再想说什么也不方便，索性也就没有再搭话。
　　梁昱一走四年，几乎和在座所有人都是久别重逢，再加上饭桌上酒水畅饮，推杯换盏间和每个人都要说上几句，一顿饭下来都没空闲过。
　　安小鱼不想和梁昱搭话，更是没胃口吃饭，只得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夹菜，放在碟子里也不见怎么吃，低着头用筷子戳来戳去。
　　安小鱼从没觉得一场饭局这么难熬，比她第一次被沈童拉着参加陌生人公众聚会还要压抑，越想把注意力集中在饭菜上，思绪越是像脱了缰的野马，根本不受控制。等到所有人酒足饭饱，互相拉扯着准备离席时，安小鱼感觉自己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安小鱼是被沈童接来的，回去也自然而然的走向沈童的车，谁知刚走了几步就被沈童拦住了。
　　沈童拉着她往回走了两步：“小鱼儿，你看大米和燕姐都是朋友送过来的，这么晚了也不好叫人来接，立涛又喝的烂醉，打出租也不安全，他们都要坐我的车，就没你的地方了。”
　　说完还眨巴着眼睛看着安小鱼，表情特别无辜。
　　“没关系，那我打个出租吧。”安小鱼自然是明白沈童的意思，更是懒得拆穿她漏洞百出的说辞。
　　“嘶，”沈童恨铁不成钢的瞪着安小鱼，刻意压低了声音：“你怎么这么笨啊，你今天晚上和梁学长都没说上话，人家好不容易回来了，还不抓紧和他再续前缘，要把握住机会懂不？”
　　说着又把安小鱼向前推出几步，提高声音道：“这么晚了打什么出租，多不安全，好像就梁学长的车空着了，你去看看他能不能送你。”
　　“当然没问题啊，我乐意为美女效劳。”
　　低沉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安小鱼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梁昱已经站在了她的身边，一脸温和的对着不远处车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就麻烦梁学长了，务必把我们小鱼儿美女安全送到家呦！”沈童笑嘻嘻的看着梁昱，又附在安小鱼耳畔悄声道：“加油，拿下他。”说完招招手，潇洒的转身走了。
　　安小鱼都没来得及拒绝，怔楞的望着沈童的背影，又转过头对上梁昱温和的笑脸，暗自深吸口气，大步走向梁昱的车，该来的总会来，躲有什么用。
　　回去的前半程，梁昱一直颇为绅士的和安小鱼聊着国内外的一些热门话题，安小鱼沉默时他就主动提起，技巧性地掌握着话语权，倒是没有冷场。
　　随着路两旁的建筑越来越熟悉，在车里又一次安静下来时，梁昱用余光瞟了一眼安小鱼，发现她正偏头看着窗外，斟酌着开了口：“小鱼，我离婚了。”
　　安小鱼楞了一下，路边的树数到第九十八颗，这愣神的功夫也不知道过去了几颗，算是断掉了。
　　安小鱼保持目视窗外的姿势没有回头，梁昱结婚时她的反应都不大，更别说离婚了。
　　当初梁昱结婚的消息知道的人不多，这些同学里也就安小鱼知晓，连沈童都被蒙在鼓里。知道的几个人也不是梁昱特意告诉的，那时候安小鱼有事打电话找梁昱，结果传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也由此知道了梁昱的婚讯。
　　梁昱见安小鱼没有答话，声音带上了一丝苦涩：“当年如果我没出国，现在我们还会在一起，所以我没有一丝耽搁就回来找你了，你，还愿意吗？”
　　“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何必还来找我呢，只要你想，恐怕会有很多人排着队愿意嫁给你。”
　　梁昱的手握紧了方向盘：“我后悔了！小鱼，我知道你怪我，可当时我只是想留在M国，我不爱她，我只是没办法。当我意识到我还是离不开你时，我就立刻离了婚，我想要弥补。”
　　安小鱼缓缓转过头，正视着梁昱，一字一句道：“我不需要你的弥补，即便当年你没有走，我们也不会走到现在，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在那个时候很多东西就都变了，这是老天给我们的惩罚！”
　　安小鱼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清晰，像一根根针刺在梁昱心里，他突然有些慌了，才发现事情好像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一直以为不管过了多久，安小鱼都会像以前一样，对他无条件信任，可以被他的话牵引着走，所以在他想要回来时也自顾自的认为只要他说几句好话，多哄一哄，就可以让安小鱼听话的回到身边，可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安小鱼似乎变了，变得他无法自信的掌握了。
　　心里一阵慌乱，梁昱就下意识的想要抓住什么，余光里出现了安小鱼放在座位上的手，便不顾一切的想要握住，结果安小鱼在前一刻反应过来，迅速把手收回了，梁昱的手抓了个空，一时间格外尴尬。
　　安小鱼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像没发生一样，表情镇定，只是声音冷了几分：“梁学长请认真开车，我记得沈童是拜托你把我安全送达。”说着还刻意加重了“安全”二字。
　　梁昱被噎得说不出话，安小鱼自然也没有什么想说的，车里诡异的安静了几分钟，意识到再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事时，安小鱼也正好看到了窗外熟悉的殡仪馆，这里离她家已经很近了。
　　“停车，就送到这吧。”
　　“这里不是住宅区呀？”梁昱疑惑道。
　　“这里是我单位，我去取点东西，我家就在前面，也很近的，取完走回去就好。”
　　见安小鱼是真的想要下车，梁昱即便百般不愿，也只得缓缓将车停在路边，在安小鱼关上车门时，他也跟着下了车。
　　“你单位在哪，我送你过去吧。”
　　安小鱼对着路边不远处的殡仪馆指了指，笑中带着疏离：“就在那，不用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梁昱顺着安小鱼的手看过去，在看清上面的大字后，顿时面色一僵，再转头看安小鱼，满脸的不可置信：“你，我之前隐约听他们提起，还以为是开玩笑，你竟然真的在这种地方工作！”
　　梁昱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变得很难看：“都是因为江眠！你回绝我，放着市立医院的工作不要，跑来这种鬼地方，都是因为那个混蛋是不是？！”
　　安小鱼这下连疏离的笑意都没有了：“首先，这里不是什么鬼地方，这是我的工作单位，请你尊重我的工作；其次，如果江眠是混蛋的话，那么你连混蛋都不如！”
　　“梁昱，真不知道你这么多年在M国受的教育去了哪，我不想跟你吵架，你回去吧。”
　　安小鱼说完转身想走，却被梁昱猛地抓住了胳膊，力道大得让她的身体都被带了过去，紧接着双肩就被一双大手钳住了。
　　梁昱死死望着安小鱼的眼睛，安小鱼无法，也被迫看过去，对方的瞳孔中有什么在烧着：“安小鱼你给我醒一醒，江眠已经死了！四年前就死了！你现在做这些是在骗我还是骗你自己！”
　　安小鱼奋力挣开梁昱，退后两步才堪堪站稳，双手握拳也止不住指尖的颤抖：“该醒醒的人是你！江眠是死了，我从来没有否认过，我做这一切也不是为了弥补，弥补就能让他活过来么，只会让自己心安罢了，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想着去弥补！我想要赎罪，除了这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什么，我不会像你那样，抛开曾经的罪孽，用逃避来遮掩一切！”
　　“根本就没有什么罪孽，即便当年我们什么都不做江眠还是会死，你研究过神外你应该比我更明白，他得的是脑癌，本来也撑不了多久了，既救了人又了结了他的痛苦，根本就是一举两得！”
　　安小鱼摇头望着梁昱，满是痛苦神色的眼眸中溢满泪水：“不，不是的，那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我们没权利剥夺任何人的生命，即便是为了小然也不行！错都在我，我没有让你赎罪的意思，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你走吧。”
　　安小鱼说着跑进了殡仪馆的大门，梁昱本想追上去，但是保安从刚才就注意到他们了，这些保安跟安小鱼他们都是认识的，以为她被色狼欺负了，本来还打算上去帮忙呢，如今更是不可能放梁昱进去了。
　　安小鱼没有回工作室，而是一口气跑到了殡仪馆后门才停下，靠着围墙大口喘息着。
　　早年殡仪馆周围有块空地，随着城市发展远处起了数座高楼大厦，但是由于忌讳的原因，这片空地却一直无人问津。后几年殡仪馆为了发展周边业务，不知谁提出的一条龙服务的提议，空地被利用起来，建成了高级公墓园，格局美观布置得当，起了个名字叫天堂公墓，价钱比别处高出许多，专门坑富商的钱。
　　安小鱼的社交很干净，平日里没事时也会来帮看墓园的老人打扫打扫，所以这后门直通墓园的钥匙她也拿了一把，成了这墓园里的常客。
　　此刻她沿着小路从偏门进了墓园，惨淡的月光中森然林立的一块块墓碑配上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塑造出诡异的阴森感，比恐怖电影里人为制造的要真实得多，然而这一切在安小鱼眼中都视若无物。
　　只见安小鱼绕过一趟趟墓道，借着月光轻车熟路的走到一块墓碑前，蹲下轻轻拂去碑前的落叶，这才抬头平时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俊逸的青年，咧着嘴角绽放出阳光般的笑容，偏偏又带了一丝痞气，一如记忆中那般熟悉亲切。
　　安小鱼一双憋回泪水泛红的眼睛，注视着青年的双眸，那是她每次蹲在墓碑前都会有的姿势，这样会使她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照片中的带笑的眼睛也在回视着自己。
　　轻轻抬手摩挲着眼前的照片，秋末的凉意浸透在墓碑上，随着墓石的冰冷一同缠绕住安小鱼的指尖，随血液蔓延至全身，使方才激动的心脏冷静下来。
　　冰冷的，带着寒意的照片，一次次提醒着安小鱼，那个温暖的，阳光般灼热的人已经不在了。
　　所以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江眠再也不会回来了。
　　夜更深，风也更大了，不时有落叶翻卷着向墓碑扑来，安小鱼半跪在墓碑前，双手张开，环抱着墓碑，额头轻轻抵在照片中青年的额头上，用身体挡掉了飘散的落叶。
　　世界很大，墓园很小，安小鱼瘦弱的身躯更小。在这静谧的冬夜里，在漫漫星辰之下，安小鱼就如同天地间微小的蜉蝣，浏览着用药物也抹不去的回忆，虔诚地守护着心里最后一片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