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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岁岁年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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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盛夏午后的天总说变就变,倾盆大雨毫无预兆就降临了。路上行人纷纷躲进了最靠近的屋檐下避雨。
高尉见本来是要出去校外兼职的,还没出校门口,就被大雨拦住了,只好先跑到教学楼下等雨停。
雨势越来越大。
站了一会,一条纤细的身影快速穿过雨帘冲进他的视线里。那是个穿着一身米色连衣裙的女孩,浑身都湿透了,长发贴在颊上挡住了脸,看不清容貌。
高尉见继续皱着眉望着雨幕,估算着自己迟到的概率。
但他却很快从眼角发现了异样。站在他边上的那个女孩痛苦地蜷曲起身子,双手胡乱地抓挠着自己的脸还有身体,短短几秒时间道道刺目的红痕就遍布在原本白皙的肌肤上。
他吓了一跳。
“呜呜……”她嘴里发出小小的呜咽声,因急促而听上去有些模糊,“拜托,帮帮我……”
“需要什么帮助吗?”他皱眉,却还是走近了一步,俯身查看她的情况。
“纸巾,或者干净的布,擦掉,要快点擦掉这些水。”她急切得有些语无伦次,并没有抬头看他。
他闻言摸出包里的纸巾递过去,“给你。”
她抬眼,他终于看清她的脸。大小不一的红色疹块遍布在两颊和额头上,还有几条细长的抓痕横过眉眼,让人不忍直视,基本看不出原貌。
她难忍地轻颤着,伸出手想接过纸巾,却在触碰到他的那一刻突然昏厥过去。
“哇”,他本能抓住了她的臂膀,避免她直接瘫倒在湿冷的地上。摇了摇她的身体,又喊了几声都没得到反应,无奈地确定她已经彻底失去意识。
最后他只能背着不省人事的她去了医务室,幸好雨也很快就停了。
“医生,她昏过去前拜托我拿纸巾给她,说是一定要快点擦掉身上的雨水。”为了赶着去打工,他留下简单的联系方式就走了,却又想到她晕倒前痛苦的模样有些不忍心而折了回来多说了一句。
那天的兼职最后他还是迟到了。
三天后宿舍楼下有个陌生的女生找他,笑得很腼腆地自我介绍,“我是商贸系二年级的言岁安,谢谢你送我去医务室,我请你吃饭吧。”
他惊讶地望着站在面前的女孩,一身瓷白的肌肤在阳光里闪烁着美好的光泽,尤其是小小的脸蛋更是洁净无瑕,没有一丝那日恐怖的痕迹,只是隐隐透着苍白。
考虑了三秒钟,他扬起嘴角,“好,我们去2饭吃。”
婉拒了一顿大餐,他硬是厚着脸皮让她请了十天的饭堂。然后又在拿了兼职的工资后良心发现,请她出去吃西餐。
然后聊起遇见的那一天,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还去百度过那是不是癫癞发作。”
她失笑,摇头,“那只是过敏。”
“过敏?什么引起的过敏?”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物质都是过敏源。包括水。”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觉得那一定是她的玩笑话,偏偏她微笑的眼眸里都是认真的光芒。
从此高尉见的生活里多了个对水过敏的女孩。夏天除非必要否则她是尽可能不出门的,无论去哪里她的包里都一定会带着一把伞和大量的纸巾,所有跟水有关的娱乐活动她是绝对不参加的,每周至少要去医院三次接受注射。
“洗头呢?洗脸呢?洗澡呢?”他难得像个好奇宝宝一样发问。
“洗头洗脸加洗澡,一分钟速成。”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他的表情,他眼角微微抽搐的吃惊模样实在太过有趣,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难道你每次洗完澡都会像那天淋了雨一样的状态吗?”
“嗯,又肿又痛,而且会很痒,不过两个小时以后所有症状就会消失的。”
他哽住,喉间酸涩,“为什么,会对水过敏?”
她终于不再露出笑容,表情恍惚,“因为身体里,缺失了某些元素。”
二
长期独处的人,大多数都很有才华。因为少了大量无意义的社交,时间或许会得到更好的利用。
言岁安画画得很好,尤其是素描和水彩画,她经常一个人在宿舍楼或者教学楼顶楼的拐角处作画。
高尉见看过最漂亮的一幅画是一个短发的女孩置身在一片璀璨的向日葵花之间,她却没有眺望花海和蓝天,而是低着头凝视着手上的仙人掌。女孩只有一个清瘦的背影,看不见容貌。仙人掌却描绘得很逼真和细腻,不是充满生机纯粹的绿,而是隐约还掺着一抹黯淡的灰。
“为什么很多画里都有一个短发女生的背影?”指尖轻轻滑过画上的仙人掌,他偏过头看向她,明明有着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画中的人却都是清爽的齐耳短发?
她回答得很顺口,“每个长发女孩旁边都会有一个短发的女孩。”
“所以,短发女孩是你的好朋友吗?”
她却只是笑笑,然后转移话题,“你今天不用去兼职吗?”
高尉见从小是单亲家庭长大,母亲一个人把他带到上大学并不容易,所以他基本上都会尽可能在课余时间出去兼职赚取生活费减轻母亲的负担。
“要去必胜客兼职啊。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走啦。”
下楼梯的时候他突然在想,以后应该减少相处的频率了。言岁安是琴棋书画都有涉及的才女,那代表着她应该也有不俗的出身。就算认识了好一段时间,也经常在一起交流,他却只知道她跟他来自同一个小城镇,有着很良好的教养,性格温润,其他竟一概不知。
他走了没多久,她也起身收拾东西就离开了。背着画板去了超市的二楼逛了一圈,按照食谱上认真挑选了差不多份量的各种材料,还有一次性手套然后才回宿舍。
她深吸一口气,拿出当初几个室友合买的电饭锅,走向水龙头。当看着透明的液体涌出来的时候,明明知道只是心理作用,皮肤却好像还是惊痛了一下。
装了一锅水回去煮,然后她拿出一次性手套戴上开始处理各种食材。
她的动作熟练,有条不紊。
时间静静地就流淌过去了,锅里开始有香气飘出来,直到弥漫整个宿舍。
当高尉见刚下班从必胜客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言岁安提着保鲜盒站在旁边的7-11便利店门口等着他,晚风悠然扬起她绿色的裙摆。
“你怎么在这里?”
“等你。”她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饭菜还不错,汤不能喝所以没有试味道,说不定会很咸。”
愣了三秒,他接过她的保鲜盒,不客气地说,“咸点也没关系,我很饿。走,我们去凉亭吃。”
又厚着脸皮吃了半个月言岁安的晚餐,等着到了发工资的时间高尉见终于给买了礼物和鲜花,慎重地对她说,“我们在一起吧。”
也不等她回答,他扶着额头一脸挫败,沮丧地说,“好像太套路了,明明想脱俗一些的,仔细想想都还是按着套路来了。”
“都是俗人,何必免俗呢?”她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却忍俊不禁。
他翻了个白眼,半响才又嘟囔了一句,“主要还是想到,别的女生能有的待遇,我都希望你也有。“
心在那一瞬间柔软无比,像是陷进了温暖的棉絮里。她直视他的眼睛,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不能陪你去海边,不能去游泳,不能去运动,不能喝酒,可能也熬不出很好喝的汤,重点是有时候还会很吓人。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嗯,没有关系。“
三
言岁安还是每天画画,除了水彩画,她开始更频繁地画素描,他的侧颜、垂首、吃东西的模样,除了背影,什么都画。
那天午后,她望着手中刚画好的素描陷入思索。她从小就学画画,也学古典舞蹈,其实舞蹈比画画更出色。只是她放弃了,因为那项专长需要体力,需要付出大量的汗水来维持。她不得不放弃。
但是最近她却在想,想要在他面前再跳一支舞。
她想跳曾经跳得最熟练的那支舞——落花,一次就好。
跟舞蹈社的社长做了一番交谈,终于争取到在无人使用房间的时候让她练习几天。所以她可以在晚上九点半以后使用舞蹈室到十一点。
她把空调开到最低温度,不一会就感受到鸡皮疙瘩纷纷都站立起来。她开始热身,拉筋,为练习做准备。
身体的温度还是逐渐在上升,她旋转,又一个旋转,一滴汗水滑过脸颊,她惊痛地按住那片灼痛的肌肤,整个人在瞬间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上。
冰凉的地板贴着皮肤冷却了体内的热度,脸上却还是红热不退。她无力地闭上眼睛。
第二天一见面高尉见就发现她身上青紫了好几个地方,直皱眉,“你是摔跤了吗?”
“是啊,在宿舍不小心摔了一下。”
吃完饭他拉着她去了药店买了药膏,又在送她到宿舍楼下的时候摸出一盒果冻,“也许你会喜欢。”
“我以前就很喜欢果冻啊。”笑眯眯地接过他手上的盒子,她开口催促他,“快点回去吧,你今天也很累了。”
她看着他穿过篮球场,走出宿舍区。低头望着手中的盒子,各种口味的果冻,在灯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彩色光芒。像凝结的液体,不再流动的水。
如果水不再流动,她就不痛,但凝结了的又怎么还能称得上是水呢!
她把果冻塞进包包,转身走向教学楼。
她放慢了舞蹈的动作,先让自己的身体柔软起来,再找回熟悉的节奏。幸好,人的身体是有记忆的。
舞动间,她逐渐忘我。吐纳的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汗水从背脊渗出来,她却根本不想停下来。直到疼痛的程度超负荷,整个人软倒在光滑的地板上。
望着天花板上刺眼的灯光,一切似乎逐渐模糊起来。
她昏倒过去。
任性的结果是被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而且舞蹈室的使用权被师兄收回了。跳舞的事也提前曝光了,高尉见却没有开口责备,只是像安抚小狗一般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
然后他主动找到舞蹈室的师兄去道歉,并且希望可以再借多一个小时的使用时间。
“跳吧,坚持不住了你就停。”他自在地屈膝坐在距离她五米开外的地板上,语气轻松,灼热的目光却牢牢地定在她身上。
“好。”她听见自己的回答,实际上却很明白自己一定会坚持跳完整支舞,除非再次昏倒。
她换上了浅橘色的舞衣,衬得肌肤更加白皙,长发高高束起后模样多了几分平日里少见的娇俏。
他看她缓缓地舞动着,一开始应该是刻意放慢节奏的,有些许僵硬。然后慢慢的她的眼神却越来越坚定,似乎无意识般在加快动作。明明是优雅古典的舞步,不知怎么地却给人灵动柔韧的感觉。
舞曲过半的时候,他分明看见有一道晶莹湿润划过她的发际,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
她没有缓下来,继续舞着。
他不能理解她眉宇间透出来的坚定,这份信念有些突兀,似乎没有道理。不是参加比赛,不是为了完成梦想,吃苦遭罪只是为在他一个人面前舞一曲,这重要吗?何况他并不懂舞。
终于,一曲舞毕。
她气喘吁吁地跌坐着,浑身轻颤。
她的额头已经开始红肿了,他拿着毛巾赶紧冲了过去,帮她拭擦了脸以后又赶紧把她推进更衣室。
然后他们一起坐在角落的地板上,前面和身后都是落地镜,反射出来好多个挺拔的男孩和纤细的女孩。
“好看吗?”
“好看啊。”
“还有呢?”她难得撒娇,带着莫名的轻松,“没有其他形容词了?”
“嗯……怎么说呢,”他偏过头想了一下,努力组织语言表达观察所得,“明明是古典舞蹈,却带着现代舞的味道,你跳的时候我居然联想到街舞,明明两者天差地远。”
她愣住,笑容僵在唇边。
他突然伸出手,在她脸上轻轻地掐了一下,带着情侣间特有的亲昵,“你啊,最近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
“比较开朗了,有时居然还有点调皮。跟刚认识的时候变化蛮大的,可是,我很喜欢。”他一脸惬意,却发现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起来,不禁觉得担心起来,“你现在很不舒服吗?需不需要去一趟医务室?”
“不用了,我回宿舍就好了。”
四
天气越来越冷了,呼出的气息遇到冰冷的空气化作蒙蒙的一层细雾。
言岁安越来越沉默,有时候一天都不说一句话,整个冬天都不怎么出门。
高尉见很担心她,却也为这种突来的转变感到焦躁。似乎从上次跳完舞以后才开始的不一样,但却怎么也想不通是哪里出错了。
他只能猜测,也许冬天对于岁安的特殊体质来说是更大的折磨。冬天过去了,就会好起来的。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其实南方一年四季都是绿油油的,春天的到来只是增添了各种艳色。
整个月都是绵绵细雨,连墙壁和天花板都有水渗出来,岁安的气色更差了,总是苍白又无力的样子,让人心疼。
端午的时候他邀请她一起回家,原本两个人就是来自于同一个城镇的,但是上一年的寒暑假他要去找她都没得到同意,她觉得还太早。
在小城镇上,如果带男女朋友回家打过招呼了,就颇有定下来的意味了。
她一开始是拒绝的,他一脸严肃地跟她讨价还价,“我们不去你家也不去我家玩,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走走就好了。而且,你都冷淡我多久啦!快说,行不行……嘛。”讲到最后,竟隐隐透出委屈的讨好了。
她心一软,就同意了。交往了一年,其实两个人几乎没有一起出去怎么玩过。
他提议去帽子山庄玩,她瞬间瞪大眼,眨了眨,仔细想想他们生活的小城镇唯一的景点也就那一个,不该感到意外的。
“好。”
他们一大早就出发到达目的地了。他一身轻便的运动套装,刚理完头发显得清爽极了,“据说这里不错哦,有农庄,有山有水,学生时代一直想来都没什么机会,你呢?来过这里吗?”
她穿着白色绣花连体短裤,配上白色的韩版遮阳帽,一身小清新的范儿。她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子,“没有。”
假期来山庄玩的人有很多,好不热闹。岁安参与不了有水的项目,他们只能在附近的山林间玩,采摘荔枝,还有烧烤。
傍晚的时候大家都去游泳了,高尉见想回去,她却叫住他,”你也去吧,明明很喜欢游泳的,我回去休息一会,你去游一会吧。听说这里还有不错的水上设施哦。“
他想了想,欣然应允了。
她走回山庄的木屋,穿过长长的走廊,尽头就是房间,她却鬼使神差地拐了一个弯,越过运动区,直直地往前走着。
小路的尽头是一条河,河上架着一座拱桥,有两个大大的桥洞。河水有些湍急,呈现微浊的黄色已不复记忆中那般清澈。
她站在边上呆呆地望着河面流动的水,夕阳的余晖落在身上明明有轻轻的暖意,她却在这一刻感受到彻骨的冰冷。那些脏兮兮的河水好像涌进了她的身体一样,并且恶意地蔓延开来。
她腿软得站不住,浑身不停地颤抖着。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几乎差点就真的跌进河里。她慌乱中伸出手,抓住了一旁的树枝,人稳住了,只是帽子掉进去了。
她木然地看着帽子顺着水流漂走,漂过那个大大的桥洞,直到看不见。
脑子里空空的,其实什么也没想,也不知道坐在那里发呆过了多久,她觉得自己应该走了,就起身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她竟看见河里有人在挣扎。定睛一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是高尉见呢?!
他似乎是被河里的什么东西勾住了,一直在位置上拍打着水花,努力让自己不下沉。
”尉见。“她一边大喊一边往河边靠过去。
他一看见她不禁松了一口气,他游完泳回木屋找不到她,问了一下其他游客说看见她往河流方向走了。他寻过来没看到人,却见面她的帽子漂在水面上,顿时有点害怕。他冲到河边四处张望都没看到人,大喊她的名字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来踩到一块软泥不小心就掉下水了。他原本想立刻上岸的,看到帽子漂在不远处,就想着先把帽子捡回来,却没想河底生长着茂密的水草,竟死死地缠住了他的脚。
”别过来,你快点去喊人来帮忙。“他发现她急急忙忙就冲过来,连忙想喝止她。
她根本听不见他说话,凭着记忆中的印象在最近的地方找到了一条长木板,拖到河边,努力想要递给在水中间的他。
只要他能够抓住这块木板,就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去找人回来救他了。
够不到,即使她整个身子悬挂在边上了,长度还是够不到,她低头看着流动的河水,她知道边上的水位是很低的,大概只到她的膝盖。
”安安,你别下水,把木板抛过来就好了,“他在河中间对着她大喊,却呛了一口水,不住地咳嗽起来。
她毅然下了水,熟悉的疼痛马上袭来。
把手伸长,木板还是跟他差一段距离。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衡量过距离,她用力推了一把,把木板送到他身边,她看见他抓住了,借着木板的浮力露出水面。
而她原本已经站不住的腿,一个踉跄倒栽葱跌进河里。
河的两边都很浅,然后在一米不到的距离,断层般下沉,深度大概有两米,一般人是探不到底的。
她往下沉的时候一点都不意外,她知道这个深度。她只是没有力气动。河里的水草拂过她的身体,水立即从四面八方灌进她的身体里,冰冷又滚烫。
终于,一切都要结束了。
岁安,我来找你了,你还在吗?
五
真正的言岁安只拥有了很短暂的生命。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才16岁。
活下来的是简小年。
每一个长发女孩身边都会有一个短发的女孩,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长发的是言岁安,从小学水彩画和古典舞蹈,有幸福的家庭和良好的教养,白皙秀气,却是外柔内刚的典范。简小年的头发长度从来不过耳下三公分,清爽有型。她也从小学画和舞蹈,但是她更喜欢的是素描,而且学的是酷炫的街舞。她的皮肤总是晒成健康的小麦色,细瘦的双腿套在肥大的牛仔裤里就觉得自己很有个性。
简小年家里也有不错的经济条件,但是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有言岁安的好修养,那是在温馨美满的家庭里言传身教长期熏陶出来的,而她自己从出生就没有见过妈妈,有的只是一张泛白的旧照片。
她是姥姥一个人带大的,她的爸爸是镇上有名的大户人家,经营灯具生意,儿女双全。她是处在边缘见不得光的孩子,姥姥说妈妈从小就桀骜不驯,生下她以后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去过生长的家乡,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还记得小时候,爸爸把她抱回家了,回去前还特地嘱咐年幼的她,“要乖哦,要笑,讲话要甜甜的,阿姨同意的话小年就可以跟爸爸和哥哥姐姐一起生活了。”
可是就算她笑得眼睛弯弯,换来的仍然是那个阿姨都歇斯底里的痛骂声。她吓坏了,从此她再也没有进过那个他们居住的家门。
她的生活里亲近的只有年迈的姥姥和住在对门的岁安,还有充裕的金钱。爸爸偶尔会去看她,但是越长大,他们越是相对无言。她不知道该不该爱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恨他。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岁安,也许她会变成浪迹在街头的不良少女,拿着爸爸的钱肆无忌惮地乱挥霍。可是小小年纪的岁安就已经展现了很强的引导性,她已经记不清为什么自己会放弃一直想学的跆拳道,而稀里糊涂地跟着岁安报了绘画兴趣班和舞蹈班。
她觉得站在自己身边的岁安总是平添生出一种需要被保护的感觉,骨架纤细个子娇小,又总是笑眯眯的完全不懂得跟别人吵架。三年级的时候她们一起放学回家,岁安被高年级的学生骑自行车撞倒,是简小年冲上去跟对方狠狠打了一架然后非要逞强背着膝盖流血的岁安一步步走回家。
离家还有一条街的时候她实在撑不住了,腿一软两个人一起重重摔倒在凹凸不平的石泥路上。
两个人身上很多处擦伤。她又急又气,竟然“哇”一声就哭了。岁安倒是没哭,还给她抹眼泪,然后搀扶着她回家。
小时候她经常为岁安打架,就是看不得别人对岁安不好。她总以为起码要守着直到岁安交了有责任感的男朋友、幸福地结婚,生可爱的宝宝,没曾想到岁安的生命却永远停留在了誉为花季的16岁。
初三毕业那年的暑假。一群同学组织去帽子山庄玩一段时间,其中有个朋友家是在那边的,有大房子给大家住,不用花钱,大家都欣然前往。
那个时候山庄的设备还很简单,没有游泳池更没有水上玩乐设施。河水还很干净,大家每到傍晚就会去河里游泳。不过所有人都只敢在桥的这一边玩,不敢过桥的另一边,那边水草异常茂密,以前曾经就发生过溺水事件。
八个同学里面唯一一个不会游泳的就是简小年,每次都只能在两边窄窄的浅水区玩,望着别人比赛过河跟在桥洞下玩水嬉闹干瞪眼。
岁安很认真想要教她学游泳,但是没有耐心的简小年连学换气都觉得很费时间,动作也学不标准。同学纷纷起哄取笑她,家就在本村的那个男生得意洋洋地对她说,“简小年,你太弱了,这样都学不会。你看到树边的那个木头没有,我们小时候一群小伙伴都是把木板抛到河中间,游几步过去抓住后再继续往前抛,很容易就学会了。什么换气什么动作,统统不用学。”
简小年皮笑肉不笑,冷不丁把他往河中央推,溅起好大的水花,众人欢快的笑声回荡在山林间。
那天大家回去洗澡换衣服,大家一起去准备晚上要烧烤的东西。只有简小年谎称肚子疼赖在房间里,然后避开大家一个人又偷偷回了河边。她想着自己偷偷学会游泳,大家大吃一惊的表情就忍不住窃笑。
她把树下那块木板拖过去,长度跟她高度差不多,也厚实,就算真学不会,起码也没有什么危险。
她忽略了,水流的速度。
她折腾了没多久,就发现力气流失得非常快,在河中央只能抱着木板直喘气。更糟糕的是,木板随着河水漂移,她人也只能无助地跟着木板移动。
随着水流的方向她渐渐被冲向桥洞,甚至穿过桥洞去到桥的另一边。她越来越害怕,只能大声呼叫着,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岁安的名字。也许岁安会发现她不在房间里,会发现她泳衣也不在,会轻易就猜出来她在这里,会很担心地过来找她。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岁安真的匆匆跑来了,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几乎融进温暖的夕阳余晖里。
“小年,抓紧那块木板,我现在就下来拉你。”岁安说完这句话甩了鞋子立刻就跳进水里。
原本岁安想让她直接放开木板,抓住她的手拉上岸的,但是水流有些急,不敢冒这个险,所以岁安游到她的身后,用力把木板推向岸边。她离岸边很近了,用力划动,好不容易终于爬上岸,兴奋地回头,却惊吓地发现岁安还在河中浮沉,表情痛苦。
刚刚用力推木板,岁安被反作用力下沉了几分,被水草缠住了脚。“小年,快点去喊人来,快点,你不要再下水了,河里有水草。”
“我马上去,你一定要撑住。”她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拼命跑拼命跑,希望快点找到人。
但是当她带着村民回去的时候,河面上已经没有岁安的影子了。村民下水捞出岁安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岁安死了。
简小年活下来了。
六
简小年把自己关在家里,连着两天就一直坐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岁安的一瞥一笑在眼前挥之不去,她死的时候全身惨白,每一处都是湿淋淋的,那些透明的液体从她的发梢和指尖不停滑落,她浑身颤抖地想着岁安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一定很冷很疼,很无助。
当姥姥逼着她喝汤的时候她却发现喉咙热辣辣的疼,疼到眼泪都出来了。后来去洗澡,温水洒在身上她却惊叫出声,全身竟又痛又痒。辗转换了好几个医院,最终被确诊为“水过敏症”。
看着医生一脸凝重的表情和姥姥抹泪的动作,她竟然笑了。那一刻,她由衷感激上苍,让活下来的人付出代价和受到惩罚,无辜枉死的逝者或许可以得到些许安慰。
然后在那个暑假的最后一天,简小年拿着户口本去局里改了名字,改成言岁安。
姥姥哭了一夜,但是终究没有阻止。
姥姥说,岁安在除夕夜出生,岁安的爸妈给她取名希望她能岁岁平安。简小年在大年初三出生,却刚来这个世界就被妈妈抛弃,所以姥姥给她取名为年,希望她能岁岁年年都跟岁安一样幸福健康。
岁安不在了,简小年要代替她继续活下去。她不允许岁安的一切在这个世界上逐渐消失,直到被彻底遗忘。可以被遗忘的,是简小年,不是美好的岁安。
简小年和岁安从小学五年级就有交换日记的习惯,她们很了解彼此。她要活着去完成那些岁安喜欢和想要去做的事情。
包括,岁安暗恋的高尉见,他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女孩喜欢他。。
在岁安离开的第三年,她和高尉见考上同一所大学。第五年,她终于和他在一起。那个时候,她其实已经几乎忘记自己曾经是简小年。
唯一留下痕迹的只有一张张水彩画里那个短发的背影,那是真正的简小年,为岁安活下去的女孩简小年。岁安喜欢浅色系,尤其是天蓝色,但简小年喜欢高调的金色,尤其是耀眼的向日葵。
可是,和高尉见在一起时间越久,简小年却好像悄悄在恢复自主意识一般。明明做饭熬汤,演奏一曲《落花》都是岁安日记里曾经提及想要为喜欢的人所做的,明明她认真努力去执行,却处处透着简小年的影子。
她好害怕,就像那年暑假她抱着木板被水流冲走不知道会被带向何处那样觉得恐惧。她不能容忍简小年有一丝背叛岁安的可能,绝对不能。
那天,在河边看到高尉见在水里被水草缠住动弹不得。当她下意识地想到可以找木板给他先抓住撑一段时间的时候,她如遭雷击。时空仿佛回到五年多前,其实她一直不敢面对,她最难以原谅自己的也许并不是任性害得岁安丢了性命,而是那个时候她竟然愚蠢到没有想起那块木板,如果她不是慌慌张张去找人,而是把那块木板送到岁安的手上,她一定可以支持到她回来救她。
是她,任性在先,愚蠢在后。
当她往水底沉的时候,恍惚之间似乎看见了岁安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匆匆跑来的模样,她一如往昔地笑眯眯对她说,“小年,我不怪你啊。”
简小年也笑着对她摇摇头。岁安,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并不想要得到原谅。害了自己最想要珍惜的人,那永远都不可能原谅自己。
今生的情和错,不能带去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