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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千夜狩(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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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沉淀下来,遥远的天际还有片淡淡的橘红,接着是金黄,浅黄……我坐在阁楼上,今夜很晴朗,无风无云,可依旧看不见星光,也许城市天空都是这样。猛然地,我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星星了。
乌鸦死去后的一个礼拜,那座小小的坟被掘开,可怜的家伙身首异处,可能因为天冷,尸体并没怎么腐烂。我站在院子里正思索是否要重新掩埋它,不知何处跳出的野猫就飞快地将它叼走,留下小小头颅,滴溜溜地,滚动。
乌鸦的眼莫名地睁开,黯淡而隐讳,漆黑沉寂如同永夜,冰冷地吸摄着人的精魂。它张开嘴,腐烂枯萎的舌,蜷缩打卷,缓慢而有节奏地飞舞,丧钟哭泣般地,发出阵阵嘶哑的笑。
它说,亡——亡——亡——
在一个忘记的五月,我双足间与生俱来的丝带突然断裂,好像和某种冥冥的牵连彻底告别,无意,决绝。那条陪伴了我十四年的血红丝带莫名而迅速地燃烧,曲卷着发出斑驳的噼啪,灰飞烟灭。余烬犹如一只只断了翅膀的蝶,仓惶茫然,然后吹来一阵风,卷走,再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刹那间我以为过去的十四年只不过是场冗长的梦,荒凉,虚无,可是真实,最后的最后,终于粉碎,毁灭。
失措的午夜,夏殇悄悄到来,坐在窗台眺望,银灰泛黄的月色下,他的侧脸显得分外俊秀,分外朦胧,似乎忽而近了,忽而又已远去。
我说夏殇,今天我看了《绝爱》,很喜欢里面的一段话。于是我打开电脑,慢慢地将我的感动读给他听:
“对我来说,只有一种东西是无法让出的——是绝对唯一,而且那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在我心中所有的东西,都是由此物而形成,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强烈且炽烈的信念。我有自信,这个信念不会输给任何人,这个信念什么都无法取代,我就是为此而呼吸,血液为此而流动。我就是为此而画,在画的时候,总是为无法接近这个信念而咬牙切齿……我想说的不只是这种事,我的信念不只是这样,哭泣叫喊着‘我无法接近永远’……我正因为如此而感到痛苦,而渐渐荒唐胡闹下去,即使多么地慌乱,只有这个是唯一不会改变的,于是才有新的事物诞生,于是知道新的事情……如果你们,能感觉到这种心情的百万分之一……
——尾崎南(画集ZODIAC,摘自《圣兽传说》)”
我问,我的信念又是什么?我似乎,已经很久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了。
夏殇沉默,仰首,望着只有半轮荒月的苍凉夜空,用一种神秘缥缈的语气,吟唱般地说,枷锁已经打开,没有了束缚,灵魂究竟能飞多远……你……猜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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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挣脱了那牢牢囚禁着我灵魂的枷锁。
江冷,那名天下第一的刀客说,我带你走。他用天涯劈开了族长和大祭司以血咒封印的镣铐,在血光交加的寒冷的夜,他带我离开了东沙,然后我们分道扬镳,他轻狂策马,潇洒地扬长而去。
和江冷相遇正值腊月,大雪纷飞的傍晚,他坐在破庙里休息,火堆上架着酒器,还有只半熟的山鸡。他的怀里抱着天涯,一把纤细单薄却震慑天下的扶桑刀,是奇特明媚的血色,如同少女稚嫩清秀的脸,非常瑰丽。他用冰雪慢慢地拭去刀上的残渍,再从怀里取出一方天蚕丝绢轻柔擦着,动作小心安静,眼神温暖莹润,仿佛对待无价珍宝。我坐在对面默默观望,他清俊的棱角分明的脸在橘红色火光的掩映下呈现出诡异的线条,半边光明磊落,半边隐讳莫测。
暗色妖异地在木门外张牙舞爪,夹杂着雪絮的风像锋锐犀利的剔骨刀,明晃晃的刀尖刮过发出尖利刺耳的呼啸,火焰扭曲着身形也不甘寂寞地爆裂出噼啪声,不留痕迹地敲碎夜的寂静。
江冷一直沉默,沉默得让我以为他根本不会说话。外面突然冲进来很多人,族长自以为是的孙子和跟班,叫骂着用石头砸我,玩得很开心热闹。这几乎已成了他们必行的规矩,据说这样就能除去他们新年里的晦气,以便万事如意。他们总是很讨厌我,莫名的,似乎自我出生,除了我的家人就再没有人喜欢过我了。他们说我是妖孽,但依旧从我这个妖孽的身上篡取他们想要的东西,我的血液,我的躯体,我的灵魂,我的生命……
那个冬天我以为自己会死,其实死了也是很好的,于我而言,活着才是更麻烦的事情,只是一直来自己也不清楚的莫名原因,纵使受到再多的欺辱也依旧想要无谓可鄙地活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江冷会出刀,他下手很重,杀死了所有的孩子。幸好天涯是很漂亮的红色,即使沾染了污秽的血渍也看不太出,反而发出微微红光,有着鲜活生命般地,贪婪地渴饮。
江冷问,你是魂狩?声音如人,清冷毫无情感。
我望着发亮的天涯,茫然地点头。明艳的血色在篝火照耀下一闪一闪,好像不小心碎落凋零的陨落流星,悬挂在犀利的刀尖上,冰凉,绝望。
回家。似是不满,蝶翼般的红唇轻抿,他右手轻挥,刀刃上残留的血液在半空划过道完美的弧线,飞洒上灰色的颓墙。
我没有家。我淡淡回答。
他回首,眼角微挑,冷眸轻漾,家人?
爹在我还未出生就死了,族人说我娘是巫女,就烧了。大哥出走,再也没回来过,二哥在七年前也被族人射杀了,还有四妹……抬眼,缓缓一笑,我伸手指向模糊的南方,在那里呢……
四妹与我是双生兄妹,她一出生还未来得及起名,就被大祭司误以为是魂狩而抱走当药人炼药炼毒,其实夏家只有娘和我才是魂狩,其他几个孩子都不是。娘在生下我和四妹后被处死,我则因为与生俱来的枷锁被全族长老见证着,由族长将我当作代表黑暗而献给神的祭品养起。而我的四妹终究只是凡胎,两岁便被毒死了,因为身上的剧毒,族人不愿意舍地埋葬,于是被扔到了南面山谷。
东沙的南谷,是很有名的乱葬冈,据说,有很多豺狼。
江冷静静看着我,就那样站着,半垂首,长发遮掩去隐讳的眼,背脊挺得笔直,给我种猛地绷紧的错觉。半晌,他忽然笑了,清清淡淡,又有点幽幽的。
他说,我带你走。
后来,我闯荡江湖,浪迹天涯。其间发生了战争,因为一两个统治者的小小不合而上演的闹剧,一家又一家颠沛流离,一族又一族死于非命。隐约听说,东沙毁于一场前所未有的屠杀,胡狼族的铁骑踏平了整个部落,那场大火一直烧一直烧,直到所有的所有都消失殆尽,灰飞烟灭。
那些人生前所膜拜所敬仰的神明,终究没有伸出援手,只是高高在上,麻木,冰冷,注视,而后讥讽地笑。
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很想回去,想再看看那片天空与土地,我想自己还是个怀旧的人,但马上我遗憾地发现,也许走得太远,也许时间太久,我已经忘记回去的路了。
于是我从善如流地跟着大批难民,来到巫城。在那里,我认识了夙寐,那个眉心有颗五瓣梅花朱砂痣、倾尽所有世间华丽词藻也无法言喻的美丽女子,如同所有小说里的爱情故事,千篇一律地浪漫而荒谬,我们走在一起,尽管她比我年长,尽管,她已经有个三岁的孩子,月亦。
我以为之后,我会过上自己长久以来渴望的生活,而几个月后,夙寐最后一次预言,再自尽,那些人带走了她的尸体和小小的月亦。
我烧掉了那座茅屋,用所有的钱买下一个小小的酒肆,在城门边,一边喝酒,一边慢慢写着我的故事,偶尔,也会帮人抄写书信。
二十年后,我收到天涯,那承载了无数灵魂的薄刃并未留下任何岁月腐蚀的痕迹,一如当初摄人心魄的锋锐美丽。江冷以美、快和杀人之多而扬名天下的天涯杀的最后一人,是他自己。
我继续在我小小的酒肆里喝酒,写书,刻下一笔一笔,生命的印记。
夙寐说,夏殇,请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等她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