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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无梦堪回首 ...

  •   筠兰回到屋子里,靠在大引枕上,慢慢陷入回忆之中。如浮烟一般早已飘过的往事,透过岁月无尽的黑暗,一蓬一蓬,清晰地显出轮廓来。
      她父亲本任侍郎之职,后来放了外任,调往南京任职,南京虽设六部,但并无多大实权,而她父亲也看清了大明王朝早已摇摇欲坠无可挽回,乐得做个闲官,在他看来也不是坏事。然而崇祯三年,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的袁崇焕突然被崇祯皇帝以“通敌叛国”罪,处以的“磔刑”,自己的父亲因为当时和袁崇焕同年进考,相交颇深,因为官清正,造小人嫉恨,无端编造了的罪名,关进监狱,不久便处以极刑。祖父上了年纪,也曾为朝廷效力多年,不想反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禁不住悲痛病倒,不过捱了一两月光景,就去世了。
      其实多可笑,袁崇焕一直在北边抗击外敌,父亲也到南京多年,哪还有什么联系。偌大一个家族蓦地倒了顶梁柱,要不是哥哥与母亲一直支撑着,恐怕还要更加难捱。在那个荒唐的年月,这不过是千千万万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悲惨故事中的一个,虽然并没有抄家,她的家并无多少抄头,周遭的亲戚仿佛一夕之间全都消失的干干净净,便是撞见,比躲瘟疫更避之不及,唯恐向他们求助去。
      崇祯五年,刚成亲不过三年二哥突然患寒疾去世,留下新寡的妻子和一个女儿。原本也是世家小姐出生的母亲,禁不住几年来的劳累与打击,也抛下了她和大哥一家,永远的离开他们。当时为了安葬二哥与母亲,不得不卖了最后房产,找了一间被荒弃已久的屋子,随便修葺一下,便做新家,住下来。大哥已成亲多年,膝下一子一女,二哥留下的女儿连带她的两个嫂子与她,统共七个人都要活下去。
      那段时日过得实在艰苦,大哥又不是做惯苦力的人,不过靠帮人写字为生,大嫂则是收了衣服来帮别人洗,她和二嫂终日坐在椅子上替人做衣服或是针线活计。她不过才十二岁年纪,所有那个年龄女孩该有的快乐她都没有,现在想起来,其他的无法再具体想起,惟有晚上屋里明灭忽闪的一豆灯火始终在眼前亮着,仿佛触手可及,在那个终日阴暗潮湿的破屋中,带着些许温暖。
      却不曾料到,崇祯六年,三年前家里遭难离家的二叔突然回到南京,却算是衣锦荣归了。原来后金大汉皇太极为入主中原,极力招降汉人和明朝官员。于天聪三年①,进行儒生考试,招揽了两百名有才能的汉人,分别优劣,量才录用。消息传到南京,一时议论纷纷,表面上虽无大异,实则都暗地里深为惊异。不想二叔听在心里,在家破之后,对明王朝彻底寒了心,便一个人收拾了一些东西,一路连乞带讨,历经艰难,去到遥远关外,参加了后来的考试,并效力于固山贝勒多尔衮旗下,待得到多尔衮赏识之后,便求了他说要回来接了嫂子和侄子侄女一同去关外,多尔衮便答应了,又因指了两个奴才随二叔一同回来。
      到了南京,好容易寻访打探到他们一家的容身之处。待到相见时,二叔才得知自己的老父,侄子,嫂子都已不在人世,在他看来,竟是好好的一个家闹得支离破碎,只留了一群的孩子在苦苦支撑,不免悲痛,在外面辛劳闯荡的三年的男子禁不住泪流满面。又待择了日子,重新替故去的人好好下葬,这才带了几人一路北上。倒算得上是两手空空,那些家底,连一两银子都卖不到。
      不想在路上,大嫂和二嫂因为不适应北边儿的气候,再加上平日积劳,倒大病了一场,少不得歇息调养一番,况且当时东北边正是战乱不断,必须从正北蒙古方向绕行。如此折折腾腾,经足足走了近一年的时间,才到了盛京。大哥便随了二叔做事,是专做学问研究,官职不高,也只算贝勒名下的奴才而已。不过因为大汗极力招揽汉人,大福晋与侧福晋②也跟着对汉族文化颇感兴趣,倒时常召大嫂与二嫂进宫。
      只是不曾想,自己随嫂子第一次进宫,大福晋的女儿二格格马喀塔与她玩得甚好,便想长留她在宫内相伴。大福晋温和宽厚,也疼女儿,又看她小小年纪颇有风范,便索性让她在宫里教马喀塔学习汉文。早先一家子日子虽艰苦不堪,因为有母亲临终嘱托,大哥大嫂和二嫂也不曾让她丢开学习,到底是士大夫家,自是把学识看得极重要的,凭什么时候也不肯丢。大哥自小便是父亲亲自教导,才学自不必说,大嫂和二嫂也出生书香世家,虽然日子过的艰苦,也是不肯放松,得空便极力教四个孩子认字读书。教马喀塔也不过随意认些字,也并不困难。大嫂二嫂千里迢迢来到异乡,受得如此礼遇,也高兴,但到底不似趋炎附势的人,也仔仔细细问了她可愿意。她想着如今日子好过些,但到底不如从前,也只有二叔大哥在外养家糊口,这么多人张着嘴吃饭,留在宫里,减轻些负担也好,便答应下来。大嫂二嫂如何不懂她的心思,只是曾落魄不堪,境遇好些便会心存感激,不住嘱咐她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毕竟她不过一个汉家女子,在这里不比在家。
      她还记得当日送大嫂二嫂出宫,到底在宫里,依例是不能掉泪的。大嫂拉着她的手,道:“兰儿……嫂子知道你自小懂事又聪慧,只是如今,也实在顾不过来了。往后我们也不能时时进宫来,横竖你跟着二格格,又有大福晋,但凡你多小心些,想来也不会如何……”一面说着,也觉得话中无力,便不说了,她默默点头。二嫂一直没说话,像是一直忍着。
      离开时恰是黄昏时分,大嫂二嫂顺着宫墙往外走,一步三回头。满天满地都是昏黄温暖的光芒,宫人,宫墙,宫门……统统模糊掉,仿若天地间就只有她们三个相依为命。她想其原来一起为生计忙碌,嫂子早已情同母亲,现在好比母女分离,两处心,都是一样痛。
      其实当时宫里并未立起繁琐的规矩,大福晋主持后宫事宜,侧福晋从旁协理,宫人也性情豪爽豁达,性情淳朴的多,尚无许多勾心斗角,除了教马喀塔认字,平日也不过算是服侍的宫人,慢慢下来,也到相安无事。
      天聪九年,察哈尔林丹汗在后金与蒙古各部联合的打击下败亡青海。九月,皇太极亲自率领诸王公贝勒前往辽河以西,以隆重的仪式迎接林丹汗妻女子弟的投降。初十日,大汗将马喀塔许给了察哈尔林丹汗之子博尔济吉特氏额尔孔果洛额哲。不过先定下婚约,一直到马喀塔十二岁,这一年为明崇祯九年,漠南蒙古十六部四十九个封建主聚会于盛京,尊认后金大汗皇太极为蒙古汗的继承者,并上博克达·彻辰汗(宽温仁圣皇帝)尊号。同年,皇太极国号更为大清,即皇帝位,改元崇德,亦为崇德元年。是年,皇太极将蒙古察哈尔部安置于义州,分设左右翼察哈尔八旗,设都统和副都统管辖,额哲受封为察哈尔亲王,于是皇上开始筹办马喀塔与额哲的婚礼。
      马喀塔并不明白婚姻之意,只哭诉不愿离开皇阿玛与皇额娘。大福晋已成为中宫皇后,便想着在马喀塔出嫁前替她找个人家许了,一同随嫁。大嫂二嫂被召进宫,哪还能说什么,只说凭皇后做主。她随着马喀塔,竟未得见。后来皇后与庄妃找了她去问,她跪伏在地上半响,才磕头谢道:“奴才自小家破人亡,跟随二叔北上,原本只想着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得蒙皇后看得起,允了我服侍格格,那奴才便别无二心,只愿终身伺候主子们,以报圣恩。”
      那天也是个黄昏,窗外的光投进清宁宫,她便恰跪在那一片晕黄之中。皇后默然,良久,她听得庄妃似与皇后耳语了几句,皇后才开口,方道:“那……罢了,你如此忠心,我许你两个个恩典,其一——日后我会让睿亲王③多照顾你的家人,其二——你愿随格格出嫁,可以不用记为在籍陪嫁随从,你仍旧隶属原籍,如若有一天,你要回来,随时可以。”她听罢,怔了征,不想皇后竟如此待她,连忙叩头谢恩,几欲留下泪来。她也只顾着家人平安,如今也都妥当了。
      马喀塔再不愿意,到底还是在盛大而热闹的婚礼中,离开盛京,嫁为人妇,与额哲一同住到义州。那年马喀塔十二岁,额哲十四岁④。刚开始不过是两个小孩子青涩的接触,然后慢慢像兄妹一般,到后来,才成了真正的夫妻。不想崇德六年,马喀塔刚刚生下女儿不久,额哲便染了风寒,他素日身子便不大好,这一病,竟未见好转,不过月余光景,便抛下马喀塔与尚在襁褓中的幼女,早早的去了。此后她便一直随着马喀塔带着女儿居住在义州的王府中。
      四年之后,也就是顺治二年十月,马喀塔又奉皇命再次嫁给林丹汗的遗腹子,额哲同父异母的弟弟阿布鼐,这一次再为人妇,却是极不顺心。马喀塔本来就心系额哲,从来也只把阿布鼐当弟弟,阿布鼐也有自己心仪之人。只是满人向来有“兄死弟娶嫂”的风俗,再说皇命难违,硬是做了夫妻。只是阿布鼐有自己的野心,他始终对察哈尔众部臣服大清的耻辱耿耿于怀,想要在察哈尔的封地上养精蓄锐,重新建立博尔济吉特氏黄金家族的辉煌。几乎断绝了同朝廷的往来。原本夫妻关系倒也不是特别不好,马喀塔生下罗布藏之后,两人却爆发了最为激烈的一次争吵。阿布鼐一心要从小培养两个儿子,好做自己的接班人,马喀塔却不愿自己的孩子背负这些荒唐的重任。
      有些东西,你如果要淡忘,也许慢慢在岁月中流逝,也就真的忘了,然而一旦重新记起,便是至死不忘的。阿布鼐藏密在心里最深处的往事一件件想起,自己的父亲林丹汗如何被皇太极逼得败走青海,病死于大草滩;自己的母亲尚怀着自己便嫁给了皇太极,父亲的众位福晋也分嫁于后金各贵族;嫡母苏泰太后不但率众部归降,更是将传国玉玺贡与皇太极……博尔济吉特氏黄金家族的的光辉竟是沉沉坠入尘土之中,卑微到底。
      阿布鼐一怒之下便强行三岁的布尔尼与还不满一岁的罗布藏抱到察哈尔,还故意杀了一个侍卫,对外宣称马喀塔与其私通。此后又娶了马喀塔的侍女为妻,这是故意给马喀塔难堪,他只想要报复。竟是再不给马喀塔见面。后来她每次领着凝珠去察哈尔看布尔尼和罗布藏,他倒是也没有横加阻拦。然而马喀塔,至死竞再没见到自己的儿子。
      康熙元年,刚入秋,马喀塔便染了风寒,病来如山倒,倒又添了许多症状。药吃下去多少,都不见效。入了冬,非但没好起来,倒有愈来愈重之势。王府里的长史辛柱是随嫁过来的,便派了自己的弟弟阿济根回京城报与太皇太后和皇上,又指了太医赶来医治。但终究回天乏力。阿布鼐并没有回来看一眼,连马喀塔派人去恳求,让布尔尼和罗布藏回来见自己一面都坚决拒绝。马喀塔冷绝了心,在她走的那天早晨,挣扎着写了一封密信,列数阿布鼐桀骜不驯,狂大自尊的种种罪行。并在信中说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知道太皇太后与皇上仁心宅厚,顾着自己的薄面,但假若自己离开人世,就请皇上不必再顾虑,只管依罪惩处阿布鼐。托太医回宫交给皇上。就算感情并不深厚,然而毕竟生活了这么多年。又有三个孩子,有朝一日竟要来让侄子惩处自己的丈夫。马喀塔本已奄奄一息,更加上长久以来郁结于心,死于康熙二年的二月。
      她到现在都还忘不了,从她死的前一天夜里,大雪便不停的下,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三夜。满地雪白,倒仿佛是专替马喀塔送葬一般。人人都道长公主定是化成雪仙,到天上去了。只有她明白,这漫天大雪是上天为马喀塔这一生流的泪,只是太过凄冷,才全都化成了雪,让她在茫茫素白之中,安静离开。
      几日之后,她披了一身缟素,亲自去草原上找阿布鼐。阿布鼐承袭为亲王之后,早就迎娶了马喀塔原来的侍婢为侧福晋。她见到阿布鼐时,阿布鼐正因为布尔尼和罗布藏未能好好完成骑射任务而狠狠训斥他们,侧福晋正在一旁劝解,其实不过更是火上浇油,阿布鼐越骂越气,索性抄起鞭子向他们挥去。她突然看得心痛,只想把那个女子打得滚出去,告诉她这不是她的位置!
      她忍不住,几步走进帐中,狠狠甩了侧福晋一耳光,又见阿布鼐愣住,便伸出手扯过阿布鼐的鞭子。帐外进来几个侍卫药架她出去,被阿布鼐喝退。那侧福晋本指望她被拖下狠打,却见阿布鼐并不想这样,眼睛一转,连忙退了出去。阿布鼐明明见她一身打扮,却还冷笑着说:“凭你一个尼堪奴才也敢阻挡本王?”她亦冷冷看着他:“公主死了,你是她的丈夫,应当替她操办葬礼。”阿布鼐更加笑得猖狂:“那正好,位置空出来,明儿我就要把穆达册为正福晋。”她道:“那需要皇室认可。”阿布鼐眯着眼睛望着她,道:“笑话,我堂堂博尔济吉特氏嫡传子孙,册谁做福晋,也要别人首肯么?”语毕,又附在她耳旁悄悄说了一句话,见她脸立刻惨白,又大笑起来。她痛苦的转过头,看见跪在地上的布尔尼和罗布藏看着她,不过一脸惊讶,也仅仅,只是一脸惊讶。从小被抱到察哈尔,哪里知道自己的母亲因为母子分别而经历的痛苦。
      她终于绝望,转身离开。
      马喀塔临终前悄悄嘱托她务必带凝珠回到京城,她现在才明白是为何。布尔尼和罗布藏虽然被抱到察哈尔,但到底是他的儿子,他也需要他们,自然不会过分苛待。然而凝珠不过是个女孩子,于他来说并无用处,就算亲手掐死,恐怕也不会心软。她便与辛柱秘密谋划,辛柱暗地里找了两个可靠之人,备好了车马与盘缠,一路送了她回京城。对外宣称小格格出痘疾,不治身亡。
      顺治元年的时候,顺治帝刚刚入住北京后不久,她便随着当时还在寡居的马喀塔。到京城朝贺,原本只住一个月,孝端皇后心中不舍,便在宫里长住下来。一直到下旨将她再嫁给阿布鼐,才回到义州。
      如今再次回来,却早已物是人非。她回到二叔家,二叔早已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众人见她回来,自是喜不自胜。却疑惑她为何带了个孩子回家,她如实说了,并请二叔与大哥想办法,给凝珠在官府入籍。他们隶属正黄旗包衣第三参领所属第七管领,才刚分立起来,二叔便求了佐领,只说她原先伺候长公主,并未婚嫁,如今回来了,从族里过继了一个女儿来,以后也好有个盼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无梦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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