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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流年鉴-名将之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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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爷,还去李太医那里么?”崔亮问道。高朗道:“算了,明日再说吧。”他在玫心馆外站了一回,直等到谢恬转过一道回廊,身影完全不见,才转身回自己寝处。累了,高朗揉揉额头,斜靠在大榻上,对崔亮道:“你下去休息吧。”崔亮道:“爷,不行,您身边怎么能没有人照应?这里不比府中,丫鬟都呆得紧。”高朗闭上眼睛,不再说话,突然问道:“崔亮,你跟着我有几年了?”崔亮手脚麻利点亮一盏小琉璃灯,挂在床头,回道:“爷,崔亮八岁进府,一进府就伺候您,已经有七年啦。”“六年?”高朗喃喃道,“你也历练得利索了,什么时候寻个机会,外放出去做个官吧。”崔亮双膝跪地,道:“爷,崔亮不想外放,只想一辈子伺候您。”高朗轻轻笑道:“孩子话,我素来不亏待我身边的人,趁你年纪还小,也算精明伶俐,出去几年就出息了。”崔亮道:“爷,奴才和秦禄、方盛儿、大宏四个人打小就伺候您,秦禄没福分儿,去得早,方盛儿跟着二爷去了北边,大宏是您亲点了外放到南边去做官,崔亮要想走,那年就跟着大宏一块儿外放了。”他说到这里,有些伤感,不禁哽咽道:“奴才常想,主子身边不能没个贴心人,不知冷暖的,主子又不喜欢丫鬟照料,那些个小厮粗心的很,主子您又忙于政务,崔亮不在您身边,当真放心不下!”高朗想起崔亮从小就伺候自己,自己也习惯了让他料理日常琐碎之事,若是他不在了,自己恐怕真的不习惯。只听崔亮磕了个头,道:“奴才说句不中听的话,主子不要生气。”高朗笑道:“起来,说罢。”崔亮站起身,道:“主子外事儿精明,谁都赶不上,可是对自己的事却不免有点糊涂。奴才瞧谢小姐对您有情,谢小姐是个实心地的人,若是她在主子身边,岂不是很好?”
高朗叹了口气,良久道:“高谢两家,终究是不能同在一处的。”挥挥手,道:“我睡了,你在外间休息就是。”崔亮替高朗宽了外衣,垂手退出,带上门。高朗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想了会儿事情,睡着了,半夜醒转几次,每醒来,就像谢恬的脸在自己面前,她讲的每一句话都在耳朵里流动,高朗喃喃自语:“我是魔怔了么?”终究又沉沉睡去。
张少峰在议政厅里来回踱步,缓缓叙述情况,几名尚书台大臣浓眉紧锁,各自僵坐着。潞王坐了一会儿,站起身道:“我去瞧瞧皇上情况!”刚走出门,高朗带着他军政院的几个将军正走过来,看到他,面上殊无笑意,道:“皇上仍在昏迷中,李太医说皇上脉象极弱,恐怕不一定能扛过。”潞王打了个寒噤,高朗的目光逼视过来,带着几分玩味的味道。潞王斟酌字句,小心道:“长乐王能否抽个时间到敝处小坐,鸣安年轻,遇到这样的大事,心里惊惶没个主意,还要长乐王指教一番。”高朗淡淡道:“眼下有些事情等着我处理,潞王您身为皇弟,身份贵重,我又怎敢有指教一说。”潞王见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尴尬地笑了笑,脸色苍白。
待潞王走远,几人却未进议政厅,绕过步廊,便转到一处幽静地。镇钥司将军孙少恒道:“从现在掌握的线索来看,问题定是出在御膳房里,滢妃逃脱不了干系,御厨交代说她身边的贴身丫鬟好几次都在膳房里晃,指手画脚的。”惕隐司将军吕密道:“你说滢妃有这么蠢么?现在我们都先入为主觉得是谢家做了什么,可是正是因为太明显,反而不对劲。”糇缮司将军谭嘉强道:“昨晚蝠叁肆带着三组人手把信截下之前确实看到那信是谢大公子从怀里掏出来的,内容大家也都看了,谢家居心叵测要把此事推到王爷身上,若是他们自身与此事一点关系也无,为何如此甘冒风险?”吕密道:“老谭,你脑子太直,转不过弯来么?那信上可一点找不出谢家与此事有瓜葛的字句,就算揭露出来,最多不过是一个蓄意嫁祸冠将军的罪名。”谭嘉强一吐舌头,道:“这个罪名可也不算小了。”“但也不算很大。”孙少恒冷笑道,“要一举扳倒谢家,这还不够。”
“扳倒谢家?”谭嘉强倒抽一口冷气,面有忧色地看着这个同僚。他们几人平时关系极好,眼前长乐王尚未表态,孙少恒却一语惊人,锋芒毕露,让素来收敛谨慎的他心里暗暗惊惶。吕密却坚持道:“我越来越觉得不是谢家。”
高朗一晚上没睡好,一大早起来,本就精神不振,强打着精神听完昨晚之事的汇报,接着便是张少峰过来谈了一番他的进展,又马不停蹄到皇上那里去了一趟,等走出偏殿时整个人头重脚轻,已觉不对劲。他强迫自己去思考这事,但思绪不住飘飞,待听到孙少恒之语,却一怔。“扳倒谢家。”他低声重复了几遍,突然放声大笑。三人神色齐变,高朗强打起精神,道:“孙将军,你快快去偏殿叫上一个太医,到昨日皇上的那桌上,去验一下桌上其他人的汤碗里是否有毒。”孙少恒不解,但高朗催促甚急,他匆匆去了。高朗对吕密道:“你让张少峰审问那批人,近段时间有没有谁比较留意皇上每日所服之药的方子,或者向他们询问过皇上的病情特别仔细。”吕密领命去了。高朗对谭嘉强道“你先回军政院,晚上和其他两人到我居所来,顺便把要紧的奏章摘出节略。”
总算几人都走了,高朗松了口气,揉揉额头,打算回去好好休息,补睡一觉。他一直苦思的几个关窍方才都有了头绪,只要证实了他脑子里的几件事情,渐渐的真相就要浮出水面了。
这一觉睡到掌灯时分,甘美异常。高朗感到腹中空虚,挥手命上膳,那几个丫鬟来伺候高朗穿衣洗漱,崔亮拿了几分奏章节略过来放在桌上,隔了一会儿又端了一壶香茗上来。高朗精神饱满,穿了一件松软的白色绸衫,坐在桌子前翻着节略,一气饮了一杯茶,身后几个丫鬟偷偷咯咯笑了几声。此时秋夜清长,令人神清气爽,高朗心里清明,愈发显得神采秀逸。崔亮捧过一件石青素色单面裘给高朗披了,只一会儿,高朗甩掉裘衣,起身踱到庭院里,就着月色打了一套拳。高家在齐朝之初本是武学之家,家学渊源,后世子孙虽然习武,倒派不上用场。
高朗自幼习得“貔貅心法”和“高氏百变拳”,虽然时而练练,亦不过当强身健体的工具,自己不曾以为意,外人也不知晓。他一招一式缓慢异常,自得其乐中,突然听得有人“咦”了一声,语调惊讶。他当即收式,回头看去。那人仿佛是不经意经过庭院的,长身玉立,英姿清拔。高朗笑问:“可是戴小姐么?”那人跨进来,道:“正是,打扰了长乐王雅兴。”话语冷冰冰,面色平静。她难得穿着的不是戎装,一身素白袍子,秀发只用白色绸带束了,显得清明爽洁异常。她不管什么装束什么时候,腰间总是挎着一对短剑,那短剑剑鞘上雕刻着戴家的家徽:两杆交叉的长枪上一只黑鹰展翅欲飞。短剑花纹古朴,一望便知是古物。
高朗自嘲道:“我本就不懂得什么武艺,随便练练罢了,在戴小姐面前只有出丑的份了。”戴洲瀛听他言语谦虚,心道:“他倒不像外面人说的那样骄横。”她本对高朗印象不甚好,此时缓和了些,道:“长乐王过谦了。”点点头欲走,高朗道:“久闻戴小姐武艺超群,可否能让我一开眼界?”戴洲瀛冷冷道:“武艺是用来杀敌的,请王爷谅解。”高朗大奇,这般对他冷冰冰的女子倒是他第一次见到,心里有几分不爽,于是笑吟吟道:“莫非是在我这不懂武艺之人面前戴小姐就清高了么?”突然一拧腰,跨步向前,发拳向戴洲瀛右肩击去。
戴洲瀛不及思考,但惯性下身子一侧,抓住高朗的拳头,顺势往边上一带,左脚往他右腿关节处狠狠一踢,高朗猛然摔倒在地上,甚是狼狈。高朗确实一点武术技巧都不知道,戴洲瀛这才真的相信,不由自责下手重了,但见高朗费力地爬起来,额头上一块皮擦破了,渗出丝丝的血。高朗心中的狼狈却比外面更甚,他右手关节其实已经脱臼,却强忍着痛不吭声,神色间终究尴尬万分,自认为方才的举动孩子气了,但在女子看来就未免是轻薄了。戴洲瀛见他右手软软地垂在腰侧,知道自己方才不知不觉用上了“分筋错骨手”扯脱了他右手关节,有点歉疚,道:“你别动,我帮你接上。”语气已经大为温和。她也不容高朗说话,左手抓住他的右肩,右手捏了手腕,对准骨头,咔嚓一声脆响,干脆利落地接好了。
“你们……”谢恬抱着一件大氅站在庭院外,看着他俩,神色转冷,转身便走。“谢小姐!你等等!”高朗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当即追了出去。谢恬脚步加快,高朗方才重重摔了跤,走得不大利索,心里又急,追了一半,突然脚下一滑,又是一跤摔在地上,这一次却是仰天朝上,狼狈到了家。他索性不动,闭上眼睛装晕倒。谢恬听到后面扑通一声,赌气不理,又走了几步,终究于心不忍,回过头去,看到高朗直挺挺在地上躺着不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板着脸道:“堂堂的一个王爷,躺在地上装死,叫人看见了不知道会做何想。”高朗仍是未动,她走过去蹲下来道:“长乐王!”高朗双眼紧闭,谢恬看到他额上一块破皮,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心中有点心疼,掏出一块绢子轻轻按在那里,高朗突然睁眼,伸出一只手抓住她那握着绢子的手腕,翻身起来道:“你怎么了?转身得那么决绝,连我一句话都不听,我以为你生气了呢。”谢恬狠狠抽回手,冷冷道:“我就是生气了,怎么样?”高朗笑道:“为什么?”谢恬说不出话,把手中的大氅推给他,道:“还你!”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没想到你这么多情!”高朗哑然,苦笑道:“我刚被她害得摔了一跤,连头都磕破了。你又不分青红皂白,害得我又摔了一跤,真是没脸见人了。”谢恬看他额上,自然相信了他的话,缓和了脸色,却啐道:“谁叫你不自重。”
高朗笑了,一双眸子仿佛要看透谢恬的深处,轻声道:“你吃醋了。”谢恬侧过脑袋,道:“才没有。”高朗淡淡笑道:“是么?”他眼神捉摸不定地飘忽着,连同心也是如此。他轻轻握住谢恬的手,这一次她乖乖地让他握着,两人目光相交,对上谢恬纯澈的眸子,高朗心里一颤,暗暗压下心中的万般怜爱之情。“谢家。”他心里默默道。
远处,戴洲瀛站了良久,淡淡一笑,转身离去。